他曾经在心里问,贵妃能否善始善终,可到最后,没有善始善终的人是他自己。

裴贵妃坐在病床前,帮皇帝拭去嘴角溢出来的药汁。

皇帝怨毒地看着她,似乎是回光返照,他比前几天都要清醒。

裴贵妃一动,他鼻腔里流出一股淤血,忽然经络畅通,竟能说话了。

“滚…”一个颤抖的音节。

裴贵妃挑了挑眉,轻声道:“陛下情况大好啊!这会儿倒是能说话了。”

皇帝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是能说话了,可有什么用?诏书已下,张倓走了,没有人再听他的。

身边这些人,裴贵妃,万大宝,钟岳,还有那个郭栩,全都是乱臣贼子!

他连句话都传不出去,堂堂一国之君,只能躺着等死,受他们的羞辱。

裴贵妃视若无睹,根本不在意他的眼神有多刻毒,仍旧和往常一样,轻柔地擦掉他流出来的淤血。

“您怎么能叫臣妾滚呢?”她柔声细语,“您心里不是一直想着,叫臣妾陪您到死吗?”

裴贵妃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仿佛带了冰碴子:“最好能一直陪到地下去,是不是?”

在她这样的目光下,皇帝竟觉得遍体生寒。

“你…”

“陛下不会想否认吧?”裴贵妃将沾了血的帕子扔给万大宝,眼里一片冷漠,“陪在你身边这么久,你是什么性子,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是你的战利品,活着占有了还不够,死了也得陪着你才行。所以,你早就准备好了,一旦情况有危,便叫我死在你之前,是不是?”

皇帝目光闪烁。

裴贵妃不屑地笑了笑,随手一抛,一个精致的红玉小瓶滚落在床塌上。

看到这个东西,皇帝颤抖起来。

这是他亲手交给刘公公的药,吩咐过他,若是不好,就将这药喂了贵妃。

皇家秘药,见血封喉,绝无幸理。

“刘…小喜…”他挤出这几个字。

裴贵妃可怜他说得吃力,接过后面的话:“对,刘公公是我的人,从一开始就是,所以,你交待他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皇帝打了个寒颤。

他是什么时候交待的?是他在别宫摔了一跤,半身瘫痪的时候。

那会儿离现在,已经有两年了。

这两年时间,裴贵妃在他面前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没有露出丝毫行迹。

这种事,她竟能藏在心里两年?这是怎样的毅力?

裴贵妃侧了侧,脸庞被阴影笼住,莫名有一种幽暗可怖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很可怕?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以为我早就被你驯服了吧?呵…”她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

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是这么美丽,脸上虽然有了时光的痕迹,却比那些青稚少女,更加耐人寻味。

皇帝一直都知道,裴贵妃是个美人,却不知道,她是一个有毒的美人。

而要命的是,这种毒性,反而给她添了叫人着迷的韵味,让他又爱又恨,更加不想放手。

他一露出这样的神态,裴贵妃便冷笑起来,有些恶心:“你还自以为爱我?不要自欺欺人了。陛下,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皇帝没有说话,只目光中恨意更深,又爱意闪烁。

“你总是不想付出,只想得到。”裴贵妃平静地说,“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而是一件玩物。任何感情,都是要用心去交换的,你不曾对我用心,又怎么能要求,我会爱上你?”

“…”

看他怨恨不变,裴贵妃叹了口气,带着更多的怜悯:“知道吗?其实我也软弱过。那个孩子…”

当她说到孩子的时候,神情有了一刻的温软,连带的,皇帝也想起了曾经的岁月,眼中的恨意散去不少。

“那个孩子来的时候,我犹豫过,是不是留下他。孩子无辜,既然他来了,或许就是存在父母亲缘。倘若那会儿你肯放过我的儿子,也许我就留下他了。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把握,能够报仇成功,只想保住他就好。可是你,亲手斩断了这个可能。”

裴贵妃的神情,转为冷漠:“你看,到今天这个结局,是你自己选的,谁都怨不了。”

皇帝胸口起伏。

那个孩子,他多么心疼啊!他一直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他一定会亲手教导,如果是皇子,就把皇位传给他,如果是皇女,便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娇宠的公主。

原来,是她故意小产的?

不,这个毒妇的儿子,绝对不能登上帝位。

他挤出几个字:“张倓…会杀了他的…”

裴贵妃毫不在意地笑:“到现在,你还把希望放在张倓身上。别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会成功的。”

仿佛验证这句话,外头传来声音:“越王殿下觐见!”

裴贵妃的笑意转深:“你看,他来了!”

在皇帝充满恨意的目光下,杨殊跨了进来。

783章质问

每见杨殊一次,皇帝的嫉妒心就旺盛一分。

他也曾经风华正茂,也曾经意气风发。

正因为年轻带来旺盛的企图心,让他谋算成功,坐上这个位置。

而如今,他却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夺走自己最看重的东西。

“不…可能…”他抖着嘴唇,吐出三个字。

他怎么可能进得了皇宫?张倓明明答应过的!

杨殊笑了下,回身对跟在他身后,低眉顺眼的郭栩说道:“圣上很想与本王谈心,郭相,有劳你等在外稍候。”

郭栩低头弓腰,一副溜须拍马的奸臣风范。

“臣遵旨。”

说罢转身,趾高气昂对着其他臣子吆喝:“圣上有事交代越王殿下,我们就不要在旁边碍眼了。走走走,到那边等着去。”

眼看越王即将成为新君,众臣又怎么会与他手下第一狗腿子为难?便是有看不顺眼的,此时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唾弃,没傻到说出来。

杨殊进入内殿。

裴贵妃起身迎上来,低声问他:“路上可还好?是不是遇到危险了?”

杨殊安抚一笑,回道:“是说张倓吗?没事了。”他又补充一句,“他动不了我。”

裴贵妃松了口气,拍他的手臂:“娘就知道,没有什么拦得住你。”

“当然。”杨殊回应,“只要想到娘还在这里,我怎么都会来。”

这母子情深的一幕,看得皇帝越发咬牙切齿。

他后悔极了,当初发现这小子的真实身份,怎么就一时心软,放过他了呢?

当时…

“娘且等会儿,我与他好好说几句话。”

裴贵妃点点头,让到一边。

万大宝知道自己应该避开的,但看皇帝的样子,厚着脸皮留了下来。

杨殊也不在意,大步走到床前,垂目看着愤恨的皇帝。

这几年来,皇帝如同一座巨峰,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随便一个心思,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可现在看起来,他是这么地脆弱,苍老的样子,仿佛一捏就会碎掉。

好一会儿,杨殊开口:“二十四年前,我祖父他们,是你杀的吗?”

他问得很平静,单看二人的表情,仿佛有深仇大恨的人是皇帝,而不是他。

皇帝呼吸匆促起来,似乎想说又说不出口。

“钟先生!”杨殊冲外头喊道。

钟岳出现在门口,拱手回应:“在。”

“有劳你,帮圣上稳定一下病情。”

钟岳过来看了两眼,回道:“陛下的情形不容乐观,情绪稳定是第一位,若是再这么波动剧烈,草民也不敢保证,还能持续多久。”

“我来吧。”明微随他进来,解下斗篷,从袖子摸出一张灵符,“啪”的一下贴在他的头顶,道,“至少可以固魂一个时辰,你有什么话想问,趁现在问。”

固魂符再配合钟岳的金针,皇帝的状态明显好转,仿佛吃了金丹似的,气息平顺下来。

杨殊再次问道:“张倓已经承认了,这件事就是他谋划的,你怎么说?”

皇帝阴沉地盯着他,说出口的话顺畅不少:“是…又如何?”

反正他命不久矣,承认了又怎样?

杨殊丝毫不意外:“果然如此,所以当初夺嫡之乱,你在其中做了手脚,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喉咙里发出几声咕噜,万大宝急忙倒了润喉的茶汤过去,扶着他小心喂药。

皇帝顾不上恨他,努力喝了几口,顿时舒服不少。

这种舒适感,令他有了说话的欲望。

“哪里…需要朕做手脚?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对方去死!朕不过是,传了几句话…而已。”

杨殊嗤笑一声,不与他辩驳:“所以你承认了,你插手了夺嫡之乱,甚至连当初灭我们一家的贼寇,也与你逃不了干系!”

皇帝冷笑道:“便是没有朕,你道…二哥就会放过大哥吗?他们早就…生死不容了!”

“即便如此,我一家死难,你总推不了责任。”

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对,这又怎样?朕…还派了其他人手过去,可惜…你们跑得太快了,没能…”

他将目光投到裴贵妃身上,眼里的恶意让她露出厌恶之色。

后半句话,不用他说出来,贵妃也能领会。

他派人去收尾,大概想趁这个时机,将她带回去。

这心思,真叫人恶心!

杨殊点了点头,呵出一口气,平静地说:“确定你插手了就好。所以说,你确实是我的仇人。”

皇帝哼了声:“成王败寇,无非如此!你现下…可以随便说!”

杨殊不与他争这口舌,继续问:“那么我祖母呢?她和我祖父死前,你曾去别院拜访过他们,对不对?他们的死,也是你授意的对不对?”

这个祖父,指的却是老博陵侯。

皇帝喉咙里发出一声,却是默认了。

杨殊注视着他,心里不知道是悲伤还是愤怒:“你挑拨三位兄长还罢,我祖母又有哪里对不起你?太祖皇后去得早,她以长姐代母职,对你爱护有加,照料你十几年,直到你成年开府,难道你心里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激吗?怎么做得出逼她去死这种事?”

皇帝哈了一声,露出嘲讽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她要是…有身为长姐的自觉,就该…一视同仁!大哥做得太子,朕为何…做不得皇帝?可她,做了什么?悄悄藏下你…难道不是盼着…你有朝一日,夺走朕的位置?”

说这么长一串话,饶是他回光返照,也撑不住了,连连喘息。

杨殊失望地看着他:“你就是这样想她的?”

皇帝冷笑一声,仿佛在说,难道不是?看你今天站在这里,不就是拜她所赐?

杨殊摇了摇头,他对皇帝早已失望,却不希望祖母被这样冤枉。

“你知道她爱护弟弟,又怎么能看着我祖父断了最后的血脉?阿绾不就是这样救下来的吗?你们这些人,在她眼里不是什么太子亲王,只是她的弟弟。她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事,你到底懂不懂?”

784章换命

杨殊每每想起,都替祖母不平。

她十来岁就跟着父亲上战场,打下这个江山。论功劳,她才是太祖子女中最大的一个。

但她没有贪图这份功劳,也不在乎权势,前线不再需要她,就卸甲归田,安心治学。

母亲去世,她生怕宫人疏于照顾,一度将幼弟接到身边,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

几个弟弟为太子之位争得你死我活,她每每在其中调解,却又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

那个时候,赵王应该是她心里的安慰吧?

至少这个弟弟还在,没有插手那些争斗。

可事实何等残酷,就是这个看似无害的弟弟,玩了最漂亮的一手,借力打力,将三位兄长一网打尽。

杨殊无法想象,祖母接到消息,派次子去接应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尤其次子在事后重伤不治,令她痛失亲儿。

可那个时候,局势已定。

太子与秦王晋王都落了马,不过短短几个月,就死了个干净。

她只剩下一个弟弟了,还能怎么办?难道把这件事揭出来,让他也跟着死吗?

她只能咽下悲痛,将这件事当成秘密,再不提起。

可仅剩的这个弟弟,还是没放过她。

十几年后,知道她收留了兄长的嫡孙,竟然逼迫她去死!

他说得伤心,可皇帝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又怎么会感念长姐的慈爱之心?

看着皇帝毫不动容的样子,杨殊灰心极了。

“到现在,你还不觉得自己错了?”

皇帝咬着牙:“不是她…藏下你,朕又怎么会…有今天!”

“祖母从来没有叫我报仇!”杨殊忍不住提高声音,“她教我那么多事,只是不想我成为一个废人!她临死还故意误导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你的私生子,你怎么就不懂她的心?”

“那是为了护你!”皇帝的声音竟也顺畅起来。

他目前闪烁,回忆起那一晚:“那天,她身边的眼线…突然回后,说来了位访客…”

皇帝那时才知道,兄长的后人还没有死绝。

几天后,他以温国公的名义,去别院拜访长姐。

听他说出这件事,长姐大吃一惊,恳求他放过那孩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会对他产生威胁。

可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自己是怎么上位的?当初谁会想到,赵王会成为下一任皇帝?

这么微小的可能,最后都成了现实,他怎么能容许意外发生?

然后呢?长姐竟然愿意以命相代。

到现在,他还记得她说的话。

“他自小生活在我身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会想着报仇?你若不放心,我…我代他死!我若死了,他便无所依靠了,那些军中的人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了。就算他有一天知道了,起了异心,也没有那个资本撼动你,这样行吗?”

那时的皇帝言不由衷:“大姐说哪里话?这岂不成了弟弟逼迫你?”

长公主流着泪道:“这孩子跟了我十几年,向来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就是个纨绔而已,哪里有那个心思惦记着仇恨?”

皇帝道:“大姐,你这么说可就太谦虚了。他是不爱上学,可你时时督促他,课业比老三还强不少。更何况,你还教他武功,教他兵法。”

“我是真心把他当成亲孙!”长公主泣道,“你二侄儿死了,连孩子也去了,他连个血脉都没留下。这十几年,只要想到这件事,我就心痛如绞。留下这个孩子,便是想着让他继承老二的香火,日后逢年过节,给他供奉,省得他做了孤魂野鬼。你大侄儿不争气,习不了武,眼看着家里连个继承我们事业的后辈都没有。我教他这些,不是要跟你作对,只是想让他继承我们的事业!他若能培养成将才,还不是为你征战吗?”

皇帝不语,这些话,怎么可能打动他。

若是真的让他继承长姐的事业,岂不是要将兵权交到他的手上。

皇帝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长公主擦掉脸上的眼泪,哀求地看着他:“既然你不允,这事就算了,他现在年纪还小,日后怎样还不是由你?我死后,他的身世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他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威胁。阿绍,看来我们姐弟几十年感情的份上,放过他好不好?姐姐求你了!”

这是长公主第一次对他说出求这个字。

听她唤着自己的名字,皇帝微有动容。

他失去母亲时太小了,记忆里照顾自己的,便是长姐。

这份感情,无论如何还是不同的。

“大姐,朕不想逼你…”

皇帝回去了。

几天后,他听到了长姐的死讯。

去博陵侯府吊丧,他看着棺木里冰冷的尸体,心中百味杂陈。

他哭得很伤心,那时是真的伤心。

长姐死了,让他勾起了幼时的回忆。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她死。

那个孩子也很伤心,哭得不得自已。

最平静的人反而是博陵侯。

他亲自接待他,对他道:“你大姐说话,向来算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假话,只隐瞒了这么一件事。”

皇帝擦掉脸上的眼泪,出奇地平静。

他想,大概这就是帝王之心吧?明明刚才那样伤心,可想到这件事,又觉得大姐这样死去,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

贵妃知道了,昨晚哭着求他,说自己只是想保住前夫的一条血脉,全了这份恩情。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希望贵妃伤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