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招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滴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发,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把人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就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扯回地上跪下,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仁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开眼,只定定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你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对着咱们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给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鬓发:“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发作起来,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蔻丹,不悦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为她坏了我们名声。不如,明日我找刘总管,把这丫头调走,换个伶俐的。”

“依你…不过,一定要仔细了相貌,不能再养虎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儿自是喜笑颜开,其他两人也是啧啧称奇,这两日她们见晨露一无异状,想起自己咋呼什么“尸变”,脸上过意不去,对她也亲切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这小蹄子是个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发慈悲,给晨露求情,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了?”

彩儿殷勤的给晨露端来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里你不声不响,没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后有什么好处,莫要忘记了我们姐妹。”

如此这般,四人吃过了午饭,又得了管事太监吩咐,说是下午无事,莫要乱走惹着娘娘。春日天气晴暖,左右无事,四人都上床午睡起来。

晨露听得四人呼吸匀称,轻轻捂胸,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门的功夫!”

这“九幽摄魂术”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时,她一时好奇,记下了这门功夫,却从来没用过。这次重生,危急时刻,却起了大用,可惜这具身体资质孱弱,又没有内功护体,才反噬到了脏腑。

“九幽摄魂术”看似玄虚,实质不过是以眼神来控制他人心神,为己所用。这门工夫练成了极有威力,但晨露只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志坚定之人,或是让受者做他极为抗拒之事,仍会惨败。

虽是皮毛,对付香盈这不通武学的宫女,却是足够了。晨露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烦恶,连忙盘膝,以“黄庭养生诀”中方法吐呐。

此诀不是武学内功,只是通过呼吸来改善自身,强体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作用甚大。

这具身体病弱太过,不知要修养多久才能重练内功。吐呐后,晨露想到了这个棘手问题,大感头疼。

“算了,能让我重生于世上,已经是殊遇了,奢求太多会造天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来转达了一个重要命令——晨露转调到御花园。

第一卷 第三章 惊梦

晨露手脚利落的收拾着衣物包裹——也不过两身衣服,几两微薄的体己银子,蓉儿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自己仔细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贵人…”

白萍也不复往日尖刻,唏嘘道:“唉…我们这等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事,随意调来换去,想想真没意思。”

彩儿见气氛伤感,笑道:“其实御花园也没什么不好,一朝皇上驾临,要是看上了谁,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圣上赏雪,渊天阁洒扫的紫鸳故意穿了碧纹纱衣——那妮子也真经冻——圣上道是林中仙子,还没等临幸,太后就说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语,良久,蓉儿才道:“这种事在宫中不算什么希奇,明的暗的,件件桩桩,不过引得人说嘴一番,就慢慢淡了,过了一阵,谁还记得这冤死鬼?所以,”她看着晨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晨露,便真见了皇上,也千万不要存着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接着,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等平凡姿容,哪里是成凤凰的料?”

如此这般,四人话别了一阵,御花园管事已派了小太监来领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着身后富丽幽雅的云庆宫,还有蓉儿不舍的眼神。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为冰冷。

****

宫中胜景良多,光是园林,便有聚香,晓寒,瑶林等各处,若是说到“御花园”三字,却必是说镜湖边的那处。

此处位于皇城东角,原本是先朝宠妃的凝碧园,传说此处以碎玉铺地,以寒绢为花,又以地热之术,夺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里,氤氲成云,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开创,他于园林一道,颇有涉猎,在原先凝碧园的底子上,又加拓展,才成今日规模。

此处的命名也颇多怪异,传说先帝曾提笔写下一个斗大的“天”字,随即掷笔,竟是悲恸不能自已。宫中皆是愕然,后来,便只得统称它为御花园。

御花园在宫城东角,其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也不必说,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都是从江南一点一滴的运来,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风景,殊有不同。

御花园的宫人分作两班,一班负责修筑,一班负责花木。小太监领她到时,总管正在歇息,他吸着玉制嵌金的烟杆,闭目品茶。

半晌,他才开眼,略微扫了扫晨露,问了问名字来历。

他想了下,道:“你长得这样瘦小,修筑班你是干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姑姑,瘦高瘦高,脸色蜡黄阴沉,问了问来历,冷笑道:“我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动事的,都往这里扔!”

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她,转头问晨露:“你会伺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

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身,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谈得上什么养生?

她极为失望的叹了口气:内力增长非常缓慢,和前世那一日千里的进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招式的领悟通彻透明,可要是没有强劲内力,根本无从施展。

她走到窗边,微凉夜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这间是她的寝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这里。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十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白日里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浇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艺,花草培育,几个老太监做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何姑姑说,他们的手艺虽然看得过,就是岁数太大了,眼看着年老体衰,却连个徒弟也没传下,真要没了,可找不着谁来替。

这里不是什么吃香的地方,平日里对着泥土石块,主子娘娘们来玩赏时,却有规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见贵人,纯属妄想奇谈。

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体根骨实在太差…她无声的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拂动下飘摇不定,映着窗前的少女,孤单萧索。

她眼神怔仲,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子在顽皮的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从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发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辩。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经是班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另一端。

墙的另一端。

第一卷 第四章 凤阙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的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呢!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气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咿呀的声响,显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甚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的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发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符咒已经褪色,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是在,靠窗的那一块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贴住,不见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宛然。

这是她十二岁时,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发,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