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伸得好快!晨露暗道,于是笑道“恭谨不如从命”,一行人换过装束,去往昭阳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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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后宫妃嫔早早就穿衣梳妆,准备赴宴,太后的慈宁宫中,却是雍睦和祥,母子兄弟欢聚一堂。

元祈到得太后宫中,远远就听见元祉那华丽清朗的笑声。

他进入正殿,先给太后端正行了大礼,坐在叶姑姑亲手奉上的座椅上,这才有空暇去看自己的三弟,静王元祉。

多日不见,这位朝野侧目的风流王爷,仍是不改以往习性,一身的金灿奢华。只见他头戴金冠,上镶大颗夜明珠,光华灿烂,手间一道龙纹扳指,翠碧通透。他全身华服宝履,腰间却只得一抹异彩,仔细看去,竟是古楼兰最神秘的“月神泪”。

这样一身珠玉,换作他人,定是伧俗不堪,可这位静王佩来,却更映得姿容非凡,恍若神仙中人。

静王规规矩矩行大礼参见后,才笑谓皇帝:“多日不见,皇兄瞧着格外精神,怪不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等他回答,又坏笑着回太后道:“母后刚才说,怕皇兄劳累过甚,其实一点也不用担心…皇兄很是康健,这不是,梅嫔娘娘有孕了!”

皇帝被这惫懒无赖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学着旧时模样,把他拎过来扼个半死。只得用眼严瞪,却更换来他得意情状。

太后瞧着两人并坐,皇帝一身简捷清爽,对着静王奢华极致,心中暗叹两人禀性,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被静王元祉逗得笑呛,喝了一口茶,才缓过来,笑着指定两人:“到我这里还这样淘气!”

先帝英雄盖世,驱除了蛮夷,创下本朝这辉煌基业,在子息上头,却甚是单薄,宫中妃子一连生了三位公主,一个皇子也无。直到当今太后,亦是当时的中宫,诞下今上元祈,才缓解了一时隐患。其后有妃子产下一子,可惜又夭折,这位静王元祉行三,乃是太后堂妹惠妃所生,平时常腻在她身边,倒和亲生的没有分别。

元祈起身,为太后换过茶水,才霁颜道:“三弟能学老莱子娱亲,逗得母亲开怀一笑,瞧着这点,再怎样无赖可气,朕也不跟他算帐了!”

元祉却不善罢甘休,径自笑得诡秘:“听说皇兄又得绝世佳人,还掩人耳目藏到畅春宫梅嫔那里?”

皇帝还未及大怒,太后就斥他:“你这混世魔王,哪有这样编排毁谤人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是做的女官,就在你嘴里随意糟践么!”

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四十五岁的妇人,笑起来仍是皎美不可方物。

“祈儿,你新封尚仪的事,我亦听说了——那女子真有那么出色,让你改了不要女官的初衷?”

皇帝不禁失笑:“是那个奴才嚼了舌跟?”他横了静王元祉一眼:“还有那煽风点火,以讹传讹的家伙,才把一件小事传成这般。母后,您见了便知,那丫头容貌实在平常,什么绝世佳人,还什么掩人耳目!她不过是瞿卿的子侄辈,朕瞧着说话行事爽利,才封了个尚仪。”

太后以画扇轻点他额头:“你啊,历来就是这谨慎的性子,女官也挑个长相寻常,听说为了避嫌还让她住在畅春宫——这未免太过了,你贵为天子,即便真临幸了什么人,也是常事。我儿如此作为,真要作圣人吗?”

元祈答得滴水不漏:“孩儿亦知这个道理,但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修身,便不能齐家,而后宫若是争斗不休,即使是天子,亦会受人耻笑。”他看了眼太后,又补充了一句:“母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听着这含沙射影,别有寓意的话,不由面色一僵,但这话冠冕堂皇,无论如何也不能加以反驳,她随即笑了。

“你这孩子就是端正太过,罢了,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两兄弟这才辞了出去。

第一卷 第九章 争宴

太后冷哼一声,随手把精美绝伦的画扇一扔,面沉如水,左右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

她身边的叶姑姑心知肚明,遣散了众人,上前拾起画扇,宽慰道:“主子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性子一向如此,也没什么歹意。”

“没什么歹意?你瞧他话里的意思,倒是在疑我一般…”

“皇上怕是心中有了芥蒂…也难怪,上次皇后娘娘那样作为。”

“哼,一个两个都那么不省心。淑菁这丫头小时看看还好,大了竟是愚昧不堪…哎,也难怪,我这儿子,看着宽仁,实际最是刚性,淑菁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太后恨铁不成刚的皱眉,淑菁是皇后的闺名,正是她二哥的掌上明珠。

“梅嫔娘娘这次有孕,该怎么处理?”叶姑姑瞧着她神色黯然,转移话题问道。

“还是老法子…叫淑菁这丫头沉住气,船到了桥头,由不得它不直!”

这隐晦含糊的话语,中间蕴藏的血腥,让叶姑姑悚然,她连忙道:“我这就去跟鄂姐说。”

太后看着她匆匆而去,取过桌上画扇,仍是一脸悠然高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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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宫中,后宫妃嫔陆续到了,皇后才起身升坐,受了众妃参拜后,连忙让众人起身就座。

一时宫中花团锦簇,莺呖婉转,说不尽旖旎温柔。

晨露冷眼看去,却见昭阳宫格局不凡,诸般宝器,皆是内敛古朴,明明是奢华到了极点,却一丝也无炫耀之意。看那摆放的位置姿态,却象有了不少的年月。

这定是当年,太后的手笔。晨露忖道。

果然,回首细看,就可见鲛绡裁成的帷幕低垂,珠光如雾,内院的光景,与此殊然不同。

此处乃是正殿,十几个妃子看似姐妹般亲密,仔细端详,却能看出端倪——此间隐隐分了三派。

皇后和那日到云庆宫式威的云贵人颇有默契,想想那日齐妃的话,是皇后提携了云贵人,她才能脱出贱役,进而蒙宠。

云贵人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宫裙,上面缀了星星点点的珍珠,一派小家碧玉的贴心模样——估计是不想抢了皇后的风头。

正中央坐的,就是一直卧病,这几日才有所好转的皇后,只见她身着正统的凤冠朝服,眉目间有六七分象了太后,亦是不多见的美人,只面容有些苍白,显得孱弱温文,举手投足间,名门高阀的贵气立现。

下首右边第一,坐的是齐妃,她扬着眉,有些桀骜地瞧着皇后那边姐妹情深,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胜券在握。

后宫里,她是皇帝最眷宠的一个,历经两年而不衰,前阵子,元祈迷恋梅嫔,却很快有孕,不得再幸,这阵子多了个云贵人,可数数侍寝的日子,仍是她多出了一大截。

她亦是出身高贵,乃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齐融的女儿,齐融素来以顾命重臣自居,朝中多人以他为首,这一党对太后和林家都很不满,甚至有传言说他曾道“牝鸡司晨”。

齐妃身边亦有多名嫔妃围绕,她仿佛对上首的皇后不屑一顾,只频频看向正对面,

那边首席空着,仿佛正在等待。

过不多久,只听太监唱命,众人都不再谈笑,齐齐看向门口——

传说中的罗刹恶鬼,闻名遐迩的周贵妃终于到来。

这时,初午的梆更终于敲响,这正是皇后请柬上说的时间。

那是一个穿着大有古风的女子。

宽袍广袖,腰间以玄黑红纹为带,缀有金戈。她的脚上不穿绣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履。

她身后使女捧着的也并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剑。

她上前,给皇后行礼,然后,坐到了那空着的席首。

晨露听说过这位周贵妃许多传言,那些人谈到她,都是环顾左右,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那是个罗刹恶鬼…”

她是天门关周大将军的女儿,从小长于军中。

初时,皇后凤体违和,元祈就钦点了她掌管六宫事务,不料她以军中律条治理后宫,在三个月内,罢黜了四名妃嫔,杖死的宫人竟有十一个之多。

她拿人时证据历历,凡是生事害人,造谣贪渎的,一个也不曾轻饶。

那三个月,是后宫最为清净安全的时候,也是太后和元祈最头疼的时候——前来哭求哀诉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迫不得已,皇后仍主持大局,由周、齐二妃协助,这才平定了是非。

周贵妃一落座,齐妃就笑着娇声说道:“周姐姐真是好气派,大家都等你一个呢!”

周贵妃连眉毛也未曾一动:“皇后的懿旨上说是时,是你来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饿?”

她未曾到达,就知道今日是齐妃最早,这份势力,简直骇人。

晨露暗笑,这位倒真是军中习气,不早不晚,只是准时。

皇后看着她们坐下就言语不善,连忙转移开话题,她朝着梅嫔亲切笑道:“妹妹今日身体可好,你怀了龙裔,定是非常辛苦——对了,你今日派人来,说是新尚仪也要一起前来,这位就是吗?”

她看向梅嫔身后的晨露,目光越发亲切温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唤。”

她对晨露道:“可怜见的,见了你,就想起我妹妹来…你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几十双目光立刻聚集过来,她们早听说皇上封了尚仪,有了贴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宠爱更被分了去,已是如临大敌。

一看之下,众妃倒大为安心,只是个清秀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只有齐妃冷哼一声,大概想起了,这就是她宫中遣出的那个。

晨露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礼数周到地参拜了皇后,皇后越加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开席后,皇后说了几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类的话,就宣布开席,诸嫔妃一番梳妆打扮赶路,又互相说了许多热络亲密的话,正好也有些饿了。

这时膳品已经络绎不绝的送了上来,顿时奇香四溢,皇后不愧为高门大阀出身,她宫中的菜色,都是众妃闻所未闻,一尝之下,都是拍手叫好。

云贵人连忙讨好皇后:“娘娘,这宫中御膳房,已是汇集天下名厨,不料您这更是藏龙卧虎,这些菜色臣妾不要说见过,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齐妃见她就恨得牙痒痒,脸上笑得更加娇媚:“哟,云妹妹这么爱吃啊,既这么着,今后皇后用膳,你且在一边候着,剩下的总有你的份!”

云贵人听着如此恶毒露骨的讥讽,气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皇后一看势头,连忙不动声色的缓和:“云萝这孩子孝顺,不过见我体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齐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么计较起了小孩子说话…其实天家女子,谁没见过世上珍馐呢——齐妃,我听说你父亲前阵子,也对翠色楼的菜品流连不已,是吗?”

翠色楼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楼,这句话乍听寻常,不过,齐妃父亲齐融,前几日和此间的美貌女伎通宵欢娱,清早被人撞见,已是满城风雨。

皇后这时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窃窃私语,齐妃气得柳眉倒竖,偏又发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嫔身后,见她一边好奇懵懂的看着众人斗口,一边源源不断的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时还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边正要让她注意仪态,突然,她僵住了。

梅嫔手边有一碟才送上的松子鱼露,她夹了一箸,正要送到嘴里。

这个味道…

仿佛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晨露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样的鬼蜮伎俩!

她伸出手,果断地制止了梅嫔——

“娘娘,这个不能吃!”

侧对面,齐妃还在生着闷气,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提高了声量,好让满场都能听见:“尚仪,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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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章 惊惧

(纠正一个错误,齐妃的老爹叫齐融,某非昨天吃了药,头昏眼花的,所以就出了这样一个BUG)

齐妃简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声量这么一句,顿时全场都看向此处。

她越发来了兴致,对着晨露道:“尚仪,我见你方才制止梅嫔妹妹,不让她吃这松子鱼露,莫不是…”她微笑着,加重了语气:“这菜里,有什么不妥?”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苍白,一齐放下手中筷箸,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心慌,竟把一只琉璃碗盏碰倒在地,“当啷”一声,更是听得心惊胆寒。

晨露露出极为吃惊的神情:“齐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嫔娘娘有龙裔在身,太医特地嘱咐过,安胎药不能遇上河海类的‘发物’(注),所以才…”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齐妃,今日数你闲话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吗?你若是身体有恙,还是及早延请太医,也免得妹妹们受这些无妄惊吓。”

她气得脸色越发苍白,由左右侍婢搀扶着,径自回了后殿休息。

皇后拂袖而去,这宴席也就显得尴尬没趣,众妃都是人精,看着不是事,随便哼哈敷衍了几句,也各寻由头告辞回去。

一顿春日会宴,以意兴索然,马虎告结。

****

晨露和梅嫔乘辇车回了畅春宫,岳姑姑迎上来,见面色不对,已知有异。

从午后到掌灯时分,这段“会宴风波”已经以暴风般的速度传遍了后宫。

整个半天,晨露的耳边没了清净,她被追问不过,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岳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药扔掉吧,改日请皇上换太医重新开过方子,再请人验过,让几个可信的亲手配药。”

什么?!

梅嫔和岳姑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嫔就是再纯真无知,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姐姐…您是说,那药里有毒?”

她秀丽小脸一片惨白,手中的茶盏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呵…,那药丸都是老奴我用银针一一验过的!”

“姑姑,这药丸无毒,只是有些异香,会盘亘在体内,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两者相加,就会成会虎狼之药。”

梅嫔尖叫一声,茶盏当啷落地,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晨露点到为止,看着一老一小的恐惧表情,正想好生劝慰她们回去,就听到门外禀报,奉天子诏令,宣她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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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元祈不似往常般与人对弈,只是在摆着古人棋谱,看那书卷,已是极为古旧,却仍是清爽的一尘不染,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今日真是热闹…”他微笑着对晨露道:“朕这些后妃,一个个贤良淑德的了不得,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连《本草》也嫌太浅,配起上古偏方来了!”

晨露听着他这危险刻薄的言辞,很是荒谬的,竟是从心里生出知己之感。

这亦是她忙碌半天后,唯一的感受。

梅嫔用的药丸,没有丝毫害处,只是在其中,加了极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无作用,若是遇上一种植物的根,就会在人体内化作剧毒,慢慢使人虚弱而死。

而皇后宴席上,那道松子鱼露里,就混有那种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只是类似松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觉。

可惜,只是不易…并非不能。

晨露想起御花园那位何姑姑,她所种的几味毒物,就比这高明多了,无色无味,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觉察。

手段高下,立时就可以看出

她和此事无关,那么,种那些珍奇毒物,又是为了什么?

这宫中,抽丝剥茧的,果然谜团重重。

“晨露…朕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对毒物药解很有造诣,看来朕让你住在畅春宫,真是选对了人。依你看,这次?”

元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深邃黑眸中看不见任何情绪。

“皇上,犯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想了想,石破天惊的,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温和俊美的脸,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是深不见底的冥黑。

无形的威压,只在这一眼之中。

若是让那些平日以为他“宽和端正”的人来看,定要吓得昏死过去

“若是这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响:“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会乐意为自己去掉一道障碍——可是,这次,您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对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继续说道:“药丸那边,若是追查太医,他不是失踪,就是自尽。而皇后的宴席呢,更加不好办。我敢肯定,包括皇后在内,每个人的小碟里,都有那种根的汁水——那么,究竟能把谁当凶手办呢?皇后?她那个厨师是新请的,她也一定会叫屈:没有人会明显到在自己宫中害人——谁都会如此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