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也不推辞,稍稍整过仪容,开口道:“仪馨帝姬协同夫婿,正在隆盛门外,道是有紧要之事求见您。”

元祈有些疑惑,笑道:“莫不是孙铭终于鼓起勇气,来了一出醉打金枝,朕的皇姐来告状了?”

他自己在脑中想象着这一幕,忍不住大笑,笑容之间,居然有几分少年似的顽皮。

晨露也听闻过这位帝姬,都道是她性情刚毅,很是要强,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谈起驸马畏妻的逸闻。

她看着皇帝有些恶作剧的诡秘神情,觉得实在有趣,忍住笑,她道:“皇上这般编派自己的姐姐,当心帝姬来个醉打金龙!”

说完,她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也说笑起来了?

似乎是,被元祈少年人的笑容感染,自己阴霾的心,居然也染上了一丝亮色…

她低下头,有些尴尬的,转移了话题:“您还是快宣他们进来吧,虽然隆盛门有遮蔽的地儿,毕竟是风雨交加呢!”

元祈如梦初醒,一边大笑,一边命秦喜道:“快请姐姐和姐夫进来。”

他想起晨露这冷冷的笑话,更觉有趣,直到帝姬和驸马行到门外,仍是不可抑制。

晨露冷眼怒瞪着他,很是懊恼,恨不能把自己的话吞回去,好不容等两人入内,元祈这才勉强敛容,恢复了平时的庄重仪态。

****

“这么晚了,皇姐和驸马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

帝姬敛衽行礼,笑道:“也没什么但是大事,只是许久没来觐见皇兄,实在是心中不安。”

她盈盈美目直视皇帝,元祈一看便知,她是有紧要的话要说,他示意左右退下,惟独留下晨露,道:“皇姐可有什么话要说?”

仪馨帝姬深深看了眼晨露,知道这是皇帝心腹,于是不再避讳,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轻轻说道:“依我之见,二弟也确是劳苦功高,给什么赏赐也不过分,只是总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从中怂恿,若是让静王生出了什么妄想,却反是害了他!”

元祈静静听完,并不动怒,他走下御座,来到帝姬身前,亲自将她扶至座前,又给驸马赐了座,才深深叹道:“朕终究还有骨肉同胞!”

仪馨帝姬听着这一声叹息,眼中泛红,险险流下泪来:“我知道,皇兄你实在是难,作姐姐的帮不了你什么,可驸马也不是外人,他率军驻守京畿,只要皇上一个手谕,任凭怎么艰险,也会勤王阙下。”

“何至于这么严重?”

元祈不禁失笑,他看着帝姬那微微焦虑的神情,心下感动,道:“皇姐不必担忧,朕身在这九重帝阙,却是心如明镜,哪些人在兴风作浪,哪些人是墙头草,这次便可一一识得!”

帝姬听他如此说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霁颜笑道:“也是我思虑过甚,皇上乃是真龙天子,目光如炬,那些奸佞小人的把戏,还有看不穿的道理?”

她侧过头,对着驸马微笑,示意自己所料不谬,皇帝庙算如神,已经有所防备。

孙铭回以宠溺一笑,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禀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臣也要禀报于您。”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这几日,朝臣亲贵中谣言纷纷,有一些话,实是丧心病狂,欺君犯上——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帝姬听他这么直接,就提到这禁忌话题,不由心中大急。

孙铭在桌下以手相握,稍稍安抚了妻子,才继续道:“这些狂悖离奇的谣言,臣实在不信,可看着势头,却是越传越烈。微臣实在担心,这样下去,民间舆论,将对皇上生出不利。”

他是武人出身,说话向来直接,这么一口气说完,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

元祈听了,眼中波光一闪,不怒自威:“驸马果然耿直,京中谣言,朕早已有所耳闻…圣人有言:王德如风,民气似草。朕即位以来,抚远靖民,也算是广修德政,百姓们不会如此糊涂的!“

年轻的天子,望着窗外大雨,微笑起来,他一派悠闲,好似,整个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

此时风雨正急,晨露凝视着皇帝,但觉他少年得意,却又不失沉稳,知道这一局,他是有备无缓。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微微眯起,一时觉得,窗前站的,是那前世冤孽,负心薄幸之人,一时却又被皇帝眉宇间的森冷笑意唤醒——

元旭,一向是如沐春风,他,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尚仪…”

元祈呼唤了好几声,晨露才从沉思中惊醒:“皇上有什么吩咐?”

元祈细细看去,只见她仿佛不能适应这暗暝阴晦的天色,眼睛如猫一般眯起,只余那清冽流光,从眸间闪过。

“你怎么了,竟是这般心神不安?”

他关切问道。

“微臣有些恍惚了…”

她的声音,有些飘渺,在雨声的轰鸣之下,宛如天外传来——

“这雨,真让人难受…”

第三卷 第四十八章 刺客

夜已经深了,雷声仍是轰鸣,仿佛九天之上,雷公电母正在不停敲击,雪亮的闪电也不时划过夜空,胆小的宫娥吓得花容失色,却捂着嘴不敢发声。

晨露候在廊下,耳边满是喧哗雨声,她倚着白玉栏杆,百无聊赖地凝望着雨幕,凝望着,远处的宫阙楼台。

这雨声喧嚣,却让天地都为之安静,在这轰然巨响之下,世间的人和事,都淡漠烟渺,不复想起。

瞿云正在和元祈议事,她却无心去听,告退而出。

大约,也就是谣言的事罢!

她轻轻拂去发间水滴,想起元祈那抹森冷笑意,不由微笑。

他生于这诡谲宫闱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亦不会,把自己的弱点,示之于人。

他凉薄的微笑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以及,身至高处的帝王心术。

她的微笑加深,仿佛很是欢愉。

“你在笑什么?”

瞿云从宫中退出,来到她身边,好奇问道。

“我在笑…林媛怎么生了这样的儿子。”

她笑厣晶莹,在雨中看来,朦胧绝美,只那眉宇间一分苦涩,挥之不去。

“生出这样出色的儿子,又想要擅权,结果落得个母子相残——老天给林媛的,真是奇妙…”

她叹息着,最终吐出一句——

“不过,她要真是全寿善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话中的怨毒,清晰刻骨。

瞿云看着她,伸手替她拂去雨珠,他深深了解她的心境,却不由,仍是心疼。

她最恨的,是那负心薄幸的元旭,然而,他已经盖棺入墓,成了所谓的先帝,奉供于宗庙之上,永受祭祀。

他这一死,这刻骨仇恨,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又由谁来承受?

只有林媛!

在这世上,她总抓住些什么,比如憎恨,比如复仇,她才能继续活着,继续,在这前世寂灭的宫阙之间,从容行走。

这般寂寞惨痛的人生,值得吗?

“你,也恨着今上吗?”

不自觉的,瞿云问道。

“我不知道…”

少女的眉间,一片怅惘。

“看着他,我便想起了元旭,可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

她想起了元祈的笑容,冷冷的,沉稳庄重之下,隐隐含着讥诮,仿佛在灵魂深处,有着无穷的锋刃尖冰。

而元旭,他永远是如沐春风,温暖和煦,让每一个人,都心仪景从。

他们并不相似。

她轻轻摇头,将这莫名的念头甩去,接过侍者递上的丝绢绘伞,与瞿云漫步而出。

宫中的大道,宽阔齐整,此时,却杳无人烟。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轻语闲谈,可内容却非关风月,若有人听了去,难免吓晕过去。

“皇帝让你那些秘密手下去做什么?

晨露轻声问道,语音在浩大雨声中,却清晰可闻。

瞿云笑道:“任谣言传得满程风雨,也确是对他不利,一些血腥手段,也在所难免。“

晨露却不罢休,微笑看他道:“光是霹雳手段,恐怕还是不够吧?”

瞿云苦笑,只得缴械投降:“皇帝还有一句话——”

“要想隐藏一颗珍珠,只有让它湮没于无数珠粒之中。”

晨露是何等冰雪聪明,微一沉吟,便明了了元祈的意思,她畅快大笑,眉宇间的抑郁,一扫而空。

“真是…不像那两人的儿子…”

她笑着说道。

二三日,便有风闻奏事的御史上书,道是城中谣言驳杂,恐是有碍圣听,奏请圣上予以阻止。

晨露抑不住好奇心,趁着当值的空闲,将奏折一一读完,险险笑出声来。

她和瞿云说起时,仍是笑不可抑。

“那上面简直是神魔话本,木莲救母的桥段、邪道做法的传说、前朝冤魂的作祟,还有鞑靼刺客的暗杀,真是绘声绘色,听完这些,再去听什么皇帝弑母,简直是黯然失色——谣言混在谣言之间,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瞿云微笑着,第一次看她微微眯眼,却不是因为杀意,他心下欣慰,也开起了玩笑:“过几日,京城还要热闹些呢!”

晨露莞尔笑道:“我等着看,皇帝于暗杀一道,有什么创新!”

京城此时真是热闹,太后遇险的种种离奇传言,尚未落下帷幕,京中便又出了怪事——

好几位大臣,被暗杀于家中,死状极为离奇。

当今圣上听完奏报,极是恼怒,把京兆尹狠狠斥责了一顿,限期破案。

可怜的京兆尹跑断了腿,愁白了头发,却在一日后,又接到奏报——

太后的亲弟弟,当今国丈,靖安公林源于二更时分,被刺客击伤。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目瞪口呆,满心里全是绝望——

真是流年不吉,今番不仅乌纱不保,怕是连身家性命也要搭上了!

当他听衙役报来,现场有些蛛丝马迹时,真是如获至宝,亲自赶到了现场。

拜望过受了惊吓的靖安公,京兆尹马不停蹄的到了事发的卧房之中,他仔细察看过物证,觉得一头雾水。

现场聚集了六扇门中的好手,其中不泛昔年的军中精英,总捕头神色凝重,凑着他耳边一阵低语,京兆尹听完,不禁大惊失色。

“赶…赶快备轿,我要面奏皇上!”

他紧急觐见之后,皇帝第二日破了惯例,行了大朝,这是极罕见的行为。

大臣们都心头揣测,窃窃私语,等到皇帝驾临,才歇了下去。

“诸臣工!”

元祈开口很是慎重,他扫视着阶下大臣,道:“此番,有鞑靼高手潜入,诸位怕是要小心自己的安全了!”

众臣本是惴惴,听这突兀一句,心头震颤,有胆小的,手心已是湿透。

第三卷 第四十九章 朝堂

皇帝扫视着众臣,并不言语,半晌,才继续说道:“鞑靼大可汗生性狡诈,他们十二部族目前正在会盟,生怕天朝前去征伐,便派出‘摩诃教’中高手,前来京城狙杀我朝中重臣,已经有多名亲贵遇害,诸位都是社稷栋梁,若是被贼子暗算,实不值得!”

这些鞑靼族中秘辛,众臣在上次使者来时,便略知一二,原本也就当作天方奇谭一般,此时听来,却是如刀刃划过咽喉,沁凉森寒,想到自己身处不测,心下又惊又怒,把个天杀的鞑靼可汗,早就骂过千万遍,有人更是耐不得,振臂高呼,与那贼子势不两立,更有人对同僚之死,生出兔死狐悲之意,想起使者至时,自己那般息事宁人的想法,不由羞愧得面红耳赤。

元祈瞧着火候够了,以目示意,侍立御座之后的秦喜轻扬拂尘,早有太监从殿外行来,呈上一只彩绘漆盘,上面覆有白绫,隐约有血迹洇出,看来很是触目惊心。

秦喜上前接过,揭开白绫,向众人展示——

一柄奇形蛇剑,通体发出幽蓝暗芒,约有三寸大小,正静静躺在盘间,那淋漓的鲜血,正是从剑中血槽流出,沾染了半幅白绫。

“这是从靖安公身上拔出的,他身为国之勋戚,居然遇到如此暗袭,莫非是欺我天朝无人?”

皇帝闭目,沉声说道,语气满是肃杀与痛心,京兆尹一见,心下咯噔一沉。

果然,皇帝下一刻便点了他的名——

“你越发长进了,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出了这等大事!”

京兆尹惶恐无辩,只有频频叩首。

“此物有什么希罕?”

他听得皇帝问话,如蒙大赦,连忙抬头答道:“据微臣手下捕头禀报,这是‘摩诃教’中最为险毒的‘十步一杀’,十步之内,可随意取人性命,就算侥幸逃过,其上淬的剧毒,也是…”

他偷眼看看皇帝神色,壮着胆子道:“据说…是药石无灵,无法挽救!”

众臣听得此言,一片哗然,司礼监以鞭击空,才止住他们。

元祈已是勃然大怒:“好!好!先是太后,接着是朝中重臣,再将这污水一鼓脑泼在朕身上…忽律这贼酋,真是好手段,好谋略!”

他大步流星走下阶来,抽出侍者手中“太阿”,一剑出鞘,风雷之声乍起,竟是将帷幕都生生斩断。

“主危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看着君父受此奇耻大辱?”

他厉声喝道,阶下青年臣子,在凛冽目光的扫视之下,不禁热血沸腾,武将更是起身请战,誓要扫平北疆,以献帝阙。

晨露侍立于隐处,听着这激昂之声,心下却是暗笑,更是微微惊叹于,皇帝的权术计谋。

他让瞿云辖下的“暗使”出动,如前次一般,摘下有异心的臣子首级,又演了这出“国丈遇刺”的好戏,竟是将祸水北移,将谣言中的弑母罪名,全数嫁祸给了鞑靼可汗。

金銮宝殿之中,只听得皇帝的声音,清晰沉稳:“诸臣工,朕今日破例大朝,不是为了惊吓你们,而是想让汝等惊醒——这般和平安逸的日子,不过是一时矫饰,鞑靼大军,亡我中原之心不死,有他们一日,众卿想过上诗酒风流的写意生活,终是不能,只是居安思危,才是保全自己,保全朝廷的万全之道。”

他侃侃而谈,将那些苟且图安宁,不愿重启战端的大臣,不动声色的训诫了一番,大约这次受了性命威胁,这些人会同仇敌忾一阵子,不再轻言和谈。

他目视京兆尹:“此次事出有因,朕且恕你一次,革去你的官职,留在任上将功赎罪,你要将京师治理得铁桶一般,不能任由贼人作乱。”

他皱眉,继续问道:“国丈目前状况如何?”

“仍是昏迷不醒,连太医也查不出什么。”

京兆尹愁眉苦脸地答道,却见皇帝微一沉吟,霁颜笑道::“静王前日找了个郎中,太后的凤体因此大安,既然都是‘摩诃教’教中剧毒,他应该也有救治之法!”

他命秦喜道:“速去静王府上,请那位大夫赶去靖安公那里,救人要紧!”

晨露看着他焦急真挚的神情,再也忍不住笑,肩膀微微颤动,只觉得现下情况,真是妙不可言!

皇帝回到寝宫,晨露仍是忍俊不禁,元祈凝望着她,只觉风华清越,一笑竟能摄人心神,他正目眩神迷,从人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她来做什么?!

皇帝只觉得厌憎不已,他收敛了笑容,淡淡道:“请她进来罢!”

皇后进了寝宫,晨露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瘦了不少,神色也很是憔悴,只那薄唇,紧紧抿着,仿佛来者不善。

“皇上万安,臣妾有事向您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