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嗫嚅着,在皇帝森冷的目光下,终于说了下去:

“说是万岁您要是不能宽恕她,她就一直跪着!”

元祈闻言,深深皱眉,心下暗忖,她又想玩什么花样?

但无论如何,皇后乃是中宫正位,不能任由她将天家威严抖落干净,元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让她进来!”

皇后款款走入寝宫,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她身着碧色云霓宫裙,脑后六柄金钗绾住青丝,很是精巧细致。

她舍弃了平日用的雍容步摇和凤冠,也不复前几日那僵硬灰暗的穿着,反而显出青春韶龄——她与皇帝同龄,本也年少,这番一用心思,脸上也少了前阵子的悍怒,瞧着真是秀美娇艳。

“皇上,昨晚梅妹妹来访,却突然下起大雨,不得以才留宿在我宫中,臣妾这才知道,原来她怀了龙裔!”

皇后一开口,就把众人吓了一跳。

秦喜之流,乃是皇帝的心腹,那日太医诊出喜脉,他们得了诏令,早早堵了在场人等的口,严词命令他们不准外传,没曾想,还是被皇后得知了。

元祈听了这话,脸上一片漠然,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嗯”了一声,有知道他秉性的,不由暗暗叫苦。

果然,他听完皇后的话,咬牙冷笑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皇后听着这简短而恶毒的话,脸上一片煞白,在晨光的照耀下,她身形娇小孱弱,竟有些摇摇欲坠。

番外 番外之一 风雪夜归人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清敏。

已是日暮时分,冰雪将窗纸都映得莹亮,清敏站起身,从楼阁顶端下望。

街上雪色初霁,仍是白芒芒一片,行人并不很多,三三两两,手里都提着置办的年货,急匆匆往家赶。各街各户的窗中,倒是透出了灯烛光芒,星星点点,琐碎,然而温馨。

她伸出手,把窗推开,一阵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炮仗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依稀传来孩童的欢闹童谣——

新年来到,瓜果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清敏凝神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宇间,一片温柔伤感。

幼时,她曾经偷偷遛出宫,那时,便在街市之上,听过这首歌谣。

这歌谣声声,宛如昨日,谁又曾想到,此间,已经隔了二十六载?

她轻轻叹息着,望着楼下,从“翠色楼”中沽酒而回的人流,心中无限惆怅——

这半生岁月,颠沛流离,悲欢与离合,早已经过无数,羁旅塞外,淹留京城,却总是无法习惯,除岁之时,独自一人。

若是萱敏还活着,还陪伴在身边,那么,什么样森罗地狱,她也毫不惧怕。

可是,二十五年前,她就已经,被那诡谲深宫吞噬,再也不曾出现。

二十五年了呵…

她拿起铜镜,端详着自己的容颜,即使秀丽依旧,眼角也有了几条细纹——岁月如斯,她早已不是那位,有着娇艳芳容,冠盖京华的清敏帝姬了。

她心下苦笑,却是透过镜面,继续端详着。

若是萱敏还活在世上,是否,也长成了这模样?

她想起孪生妹妹,那纯真可爱的笑脸,不由心下剧痛,纤纤十指,用力握住,几乎要将掌心刺穿。

窗外吹来了寒冷的北风,楼下的歌姬,一曲正是婉转——

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盛世华音,本是裂石破晓般的绝佳,奈何酒客寥寥,唱到最后,竟平空增添了几分哀惋凄清。

她听得这旧时宫中之曲,想起十二岁时,与妹妹一起偷看新科状元的情形,不禁潸然泪下。

风越发大了,吹得满室萧索,天际慢慢阴暗下来,渐渐的,竟又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飘舞,远处的城墙,都蒙上了一层雪绒,不复平日的庄严肃穆。

清抿怔怔望着,只觉得万古一悲,这幽幽天地间,只留有自己一人,茕茕孑立。

这大雪茫茫,以幕天席地之势,掩盖了城墙,遮蔽了京城…

就犹如,那胜者写就的丹青史书,以淋漓浓黑的墨汁,遮盖了一切,又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被这墨黑抹去?

她又想起了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

她,生就天人之姿,即使命运多舛,也从不折服;

她,剑如人外飞仙,人若昙花命薄,留在这世间的,只是那晶莹粲美的回眸一笑——

“等着我,我定将你们救回!”

那一次,她与鞑靼王子的赌约,以和局告终,两姐妹虽没有得以释放,却在王帐下生活了七年,其间,衣食无忧。

看着那些受辱而死的中原女子,她们两姐妹,无数次生出感激,和庆幸!

直到七年后,忽律王子将她们唤来,双目通红,悲恸不能自已,她们才知道,曾一剑破敌,九退鞑靼的林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被自己的夫君,以一杯“牵机”,送入了黄泉幽冥。

雪继续下着,将天地都要淹没,清敏忽然感到茫然…

林宸走了,妹妹走了,任是何等英雄豪杰,如花美眷,都一一湮没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这尘世,又有何等羁绊?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任由寒风肆虐,只觉得心间一阵虚无空茫。

直到一阵脚步声,噔噔上楼,她才恍然惊醒——

“是你!!”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已极的欢呼。

“是我!”

男子四十上下,仍是儒雅俊逸,两鬓微霜,更见英气。

“宫中仍是夜宴不休…”

几乎是厌恶的,他淡淡道。

“我实在看不得林媛那雍容高华的模样,找个借口就溜了出来。”

男子露出少年一般的调皮笑容——

“怕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又胡思乱想。“

清敏凝望着他,不知从哪里生出勇气,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留下…陪我…”

晚来天欲雪,这一室,却满是春色。

清敏紧紧抱住瞿云,凝望着他熟睡的神情,轻轻的,笑了起来。

莫名的,她想起一句诗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可不就是我所等待的,风雪夜归人吗?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不管这世上,是何等的黯淡绝望,让人伤心欲狂,只要有你一日,我便愿意和你一起,在这绝望尘埃里仰望着,期盼着,总有一日,繁花盛开,春光明媚。

她甜蜜地笑了,仍是不脱哀伤,却别有一种美丽。

两人紧紧相拥,无一丝间隙,仿佛都沉浸在,香甜幻梦之中。

此时,他们谁也没想到,开春过后,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亡,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人,将会重现人间。

那时候,风云再起,战况诡谲,这甜蜜温馨的一幕,却是不知,何日能够重现

第四卷 第五十九章

皇后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苍白,她哀怨的眼睛,攥着皇帝不放,悲郁似乎哽塞了她的咽喉,她嘶哑着嗓子,道:“皇上,你竟是,这样看待臣妾吗?!”  “都给朕出去。”

元祈阴郁地低喝,等到殿中只剩下两人,相对而视,才狠狠道:“朕还能相信你吗——前头梅贵嫔的胎儿,是怎样莫名的没了?你还敢到朕跟前鸣冤?!”

他压抑的怒喝,如千钧系于一丝,那般紧绷和颤抖:“若不是看在结发夫妻的情分上,朕早该废了你!”

皇后静静听着,也不申辩,只是听到“结发夫妻”这四字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祈哥哥!”

她深情、沉痛的喊道,黑而大的眼睛里,满是晶莹泪水。  “我知道错了!”

她哽咽着,一双盈盈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宛如,很久以前,那个温婉恬静的女子。

皇帝望着她,想起之前,他们曾经是青梅竹马,结发盟誓,那时候,她盛装升座于宫中,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时,他总是会心的微笑着,远远望着她头上,那凤冠之下的朴素宫花,每次,他都会嗔怪于他,可她却是依然故我——  “臣妾才不要那些金玉呢——戴着怪沉的!”

她抿唇浅笑,一派纯真无瑕,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恬静高华的光晕之中。。

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呢?

皇帝痛到了极点,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了,皇后眼角并没弯下——他太熟悉她了,这不是真正的悲伤,真正的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从前,可不是这般的,工于心计,乖谬狠毒。

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皇后看他不语,又开口道:“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好好照顾梅妹妹,将功补过。”

她咬咬牙,掼下了狠话:“皇上…若是这次,梅妹妹和她腹中的胎儿,再有任何差池,您废了臣妾便是!”

元祈闻言,微微吃了一惊,看她说得如此的斩钉截铁,心中惊疑,面上却丝毫不露。  “臣妾自执掌后宫以来,毫无建树,又失去您的眷爱,这番,还有什么指望?!”

皇后笑得哀婉,晨风吹拂她的长袖和裙缦,整个人笼罩在碧色之中,显得弱不胜衣。  “我不过是,希望能为你分忧一二——一个健康的皇子,正是你所需要的…祈哥哥,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皇后颤抖着说道,眼角因着痛楚,而微微弯闭。

元祈凝望着她,因着这一份再真实不过的诚挚,心中愕然。  “从今日起,我会照料梅妹妹,直到她生产为止,我会将这孩子视若己出,皇上您尽管看着罢!”

皇后说到此处,带着些赌气,声音哽咽了,元祈看着她满面泪水,似乎找到了旧日的影子,他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皇后握住了他的手,感觉这温热沉稳的男子气息,就势一声低泣,倒入他怀中。

元祈接住了她,任由她在胸前啜泣,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他不知该相信她,静观其变,还是…

此时,一阵轻微的说话声打断了殿中寂静,只听门外有人轻声说了什么,一道清冽而熟悉的声音急问道:“多久了?”

下一刻,殿门被猛的撞开,元祈惊愕抬头,却见大门旁边,正亭亭站着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儿。

晨露眼中带着冰雪一般的凛然,她猛的推开殿门,满面都是摄人肝胆的狂怒,杀气将她的眉宇染就一片飒爽,有如寒玉坠地,凉沁碎毁。

她凝眸一望,正见帝后相拥,几乎是楞在当场。

元祈几乎能感觉到,她周身的紧绷,都在瞬间放松下来,只是下一瞬,她的眼中,比平日里更加清冷无绪。  “出了什么事?”

皇帝有些明白,却仍是问道。

晨露深深欠身:“请恕微臣无礼…”

却不肯明言,元祈微一思索,不禁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流涌动——

她见里面殿门紧闭,久久无声,以为皇后对我有所不利了!

他深深望着佳人,见她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自己,只觉得周身全不自在,不自觉的,他手下用力,推开了皇后——  “是来催朕早朝的吗?”

不待回答,他起身朝外行去,少女在门槛边等着,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怎会如此?!”

元祈不悦道,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眸子,满腔懊恼都在瞬间化为乌有——  “算了,这是天意…”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侍卫们神情焦急,情知时辰已到,匆匆上了辇舆,对着晨露道:“继续搜查,不能放纵了一个!”

殿中,恢复了寂静,皇后无力地跪跌在地,半晌,才慢慢起身,她从珐琅大琉璃宝瓶上,端详着自己的容颜,突然,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  “你心里的…竟然是她!!”

她笑得森然狰狞,面容微微扭曲:“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动那孩子一根寒毛…我要的,是你的心头肉!”

她喃喃着,再一次重复:“我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妻子…将来,我会是,整个天朝真正的女主人!”

那笑声,继续在殿中回响,清脆悦耳,却有如妖魔降临。

晨露所禀报的,乃是一个人的生死。

那位御花园的何姑姑,在惊觉红果被掘,又听到太后已经无恙,一声凄厉之下,就势撞了墙,生命垂危,昏迷了半月多,仍是气息奄奄。

皇帝指示太医,必得用最好的药,尽心救治,原因无它,只是想从她身上寻得缝隙,让静王无法从“太后中毒案”中脱身,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晨露和瞿云,虽然嘴上不说,也深恶静王的伪君子之态,皇家祸起萧墙,兄弟反目,正是他们乐见的,可任凭晨露医术如神,也救不回这头脑重伤的妇人。

今日晨间,侍人急急来报,道是那位姑姑已醒,两人顾不得用膳,就匆匆前去,结果,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小萱…嘻嘻,你的衣服都是红艳艳的…”  “不要拿刀…我怕,啊啊啊啊啊——”

看着缩在墙角,神情疯癫的何姑姑,晨露眉头微皱,望着太医,等待答案。  “她可能是头部受了重击,损伤了心智…“

太医有些嗫嚅,很是尴尬。

晨露无奈地望着这疯癫妇人,亲自去把了脉,不得不承认,已经回天乏术。

她转身离开,准备去告知皇帝,却没曾想,却撞见了这样一幕…  “皇帝说,要把从犯一齐擒拿,这样也好,静王的小小耳目,也该收拾一下了!”

晨露回到自己的碧月宫,微微冷笑着说道,语气之中,锋芒冷厉。  “你对静王,为何会如此仇视?”

瞿云很是疑惑。  “因为那晚,我从皇帝那里得知,原来,元旭最偏宠的,竟是这个静王元祉!!”

晨露的语气,低沉而肃杀。

夜已经深了,御花园中一片寂静,只有树梢的鸟雀轻轻飞动,更显得清幽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墙角飘忽一闪。

那是一个中等相貌的宫女,看来很不起眼。

她手中拿着一只活物,正在扑棱着翅膀,仔细看去,竟是一只灰鸽。

她朝着天空,手腕轻扬,那鸽子好似是训练有素,盘旋着升高,向东边飞去。

只听得一声尖利啸声,一颗圆丸直直射去,把鸽子正面击中,它无力的哀鸣一声,坠落下来,灰白羽毛上,染满血迹。  “姑娘,你好兴致啊,深更半夜出来,竟是为了这只鸽子!”

瞿云收起手中弹弩,微笑着调侃。

晨露一把擒住她的咽喉:“你的主子是谁?”

第四卷 第六十章 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