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交跌得不重,她自行起身,脸色却是煞白一片,白萍跟她挨得近,只觉她浑身轻颤,呼吸急促,仿佛中了邪一般。

直到三人走下中庭,蓉儿仍不断回首,遥望着殿中,眼中满是惊惶,好似看见了什么鬼魅一般。

齐妃娘娘死的冤枉,莫不是什么冤魂作祟…

白萍心下嘀咕,虽然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却也是不由自主的和蓉儿拉开了些距离。

却说静王府上下人等,这几日主子精神不佳,少不得小心翼翼地伺候,好不容易静王去了城南狩猎,可以偷闲半日,几个有头脸的仆妇管事,心痒难耐,偷偷摆桌玩起了牌九。

刚上了几手,却听正院中一片斥骂,慌忙出来,已是吃了大管家一记眼刀。

只见去狩猎的大队人马,竟然早早归来,疾步入府的静王,面色阴沉,看也不看跪了满院的人,只是携了一人的手,进了地、书房。

“你方才所说的,可以继续了。”

“是。”

裴桢作了一揖,很是镇定自若道:“王爷扣留了平王的使者,却又到城南密林去涉险,岂不是任人鱼肉吗?!”

静王听到‘任人鱼肉’四字,身子微微一颤,下一刻,他正要讥讽,却听裴桢简要道:“有人在林中等候使者,久不见人,正要取您的首级呢!”

“你怎会知道?”

“因为修撰大人派下官去那山林中探察草本,以备资料。”

裴桢答得滴水不漏,静王一声冷笑道:“你还不说实话吗?”

半晌的僵持后,裴桢才低低道:“昨日那使者从官道入京,我便注意上了——他们有三人留守。”他提到那使者二字,声音中蕴藏着浓厚的仇怨,几乎让人生出寒战。

“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尾随那些人而不被发现?!”

静王仍有怀疑。

“因为下官原先的茅舍,就在城南林边,那里的一草一木,再也没人比我更熟悉了…”

裴桢的声音,由怨恨转为伤感,最后,怅然而哽咽,几乎不能再说下去。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章 大晋

裴桢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静王,声音幽然,道:"我的妻子,被驻扎的平王藩兵玷污,随即自尽…小小的蜗居,也付之一炬."

静王剑眉微挑,为这幽晦的言语中蕴含的惨烈而悚然动容.

裴桢整冠敛衣,竟是恭恭敬敬地跪下,朝他行了大礼,道:"下官一直以为王爷嬉笑放荡,在林中偷窥留守之人,才知道殿下大智大勇,已将平王爪牙拿下…下官先替九泉下的拙荆,谢过王爷!"

他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真挚,完全发自内心 ,道:"王爷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反正,我也生无可恋了!"

这竟是个情种!

静王也为之嘘唏,闻言安慰了几句,便让侍女带他下去沐浴更衣.

师爷匆匆入内,道:"果然如他所说,在林中抓到了三名刺客,骑着平王麾下战马…"

静王哼了一声,冷然道:"使者被我当即扣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会去城南狩猎?!"

他俊美面容上,怒意加深,咬牙笑道:"是我们府中出了内贼!"

"我马上去查!"

师爷心有余悸,擦了擦额上热汗,转身要走.

"让府里的高手去吧…你先去看看那位通风报信的探花郎."

静王摇了摇折扇,依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仍带阴霾--

"此人虽然位卑力弱,却是有谋有勇,若能收为我用,也是桩好事!"

裴桢更衣过后,与静王相谈甚欢,宾主投缘之下,又兼目的一致,静王甚喜,自己这一番取舍,不仅从襄王处取得绝密助力,又得了这青年的感恩之心,实在是神来一笔.

他遣人在城中觅了间不大的宅子,让裴桢搬了进去,一应用具,也并不奢华,对外只说是探花郎买下的,连字据保人,都一应俱全.

裴桢也不负所望,言谈间,已明显将他视作主君,听静王嘱咐他不能泄露彼此关系,也一一答应了.

静王夹袋中人物颇多,也广有神通,也不显山漏水,就将裴桢调到了兵部,做了个闲散的中书郎,几日之后,朝中对探花郎的议论,也逐渐淡了,裴桢这个名字,更是逐渐被人忘却.

朝野的眼光,都放到了云庆宫的新主人身上,前次皇帝执意封妃,已经昭示了他的宠爱偏向,这次打破旧例,竟是将三宫之一的云庆宫,置于晨妃的掌管之下,朝野哗然之下,顿时喧嚣尘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不仅针对仕官,更是天朝后妃的甄选标准,皇帝虽然可以晋升偏宠,但将一宫的大权交于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却实在是骇人听闻.

昭阳宫中,皇后的身子刚刚见好,却听到这等消息,顿时惊怒交加,煞白了一张丽颜,指间微错,险险将镂空镶翠的甲套折断.

她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怨忿,竭力平静道:"皇上先前就让她协理本宫,如今让她代替薨了的齐妃执掌一宫,也没什么稀奇."

云萝斜签着坐了,目光幽怨,恨恨道:"皇上偏宠谁,那是她的缘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可是那样卑贱的出身,却也能为一宫之主 ,这礼数宫规还有什么用处?!"

皇后端起茶杯,露出一丝嘲讽冷笑 ,暗道你的出身何尝不是卑贱,她轻咳一声,慢悠悠说道:"皇上是万胜之尊,他执意如此,谁也不能违拗…不过,"

她细抿了一口茶,曼然笑道:"如此的偏向,也不是后宫之福,若能雨露匀沾,那些狐媚精怪,也不显得突出了!"

见云萝还在懵懂,她伸出玉指,比了比西边,云萝顿时醍醐灌顶,恍然道:"齐妃薨了,可周贵妃那里,也是无人执管!"

她见皇后目视自己,神情嘉许,一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胸腔,却听皇后道:"梅贵嫔于皇嗣有功,如今已确诊是个男胎,她的位份,也该晋升几许了…"

原来是让梅贵嫔代替周贵妃的地位!

云萝一时沮丧心灰,却听皇后继续道:"她身子不便,也无暇管这些琐事,你也迁去,替她拿捏个主意."

她转头,吩咐宫人道:"替本宫拟旨,晋云贵人为云嫔,赐南海如意珠一斗!"

云萝总算回过味来,知道梅贵嫔不过是个傀儡,自己才是真正执掌大权的,一时又是感激涕零.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养虎

皇后端坐高椅之上,也不看她那又惊又喜的神情,轻声曼语道:“云华宫素来由周贵妃执掌,我说了也并不算数,要过母后,才能定夺。”

云萝恭维道:“太后跟娘娘,是嫡亲的姑侄,再没有见外的,娘娘的主张,哪有驳回之理?”

皇后并不领情,凝视着指尖的点翠镂金,淡淡漾起一抹微笑,似赞叹,又似惆怅,沉吟道:“太后圣心慧眼,哪里有我什么主张…”

她款款而起,道:“你且先回去,收起那轻狂样,雍穆堂皇些儿,仔细别叫人取笑,我要去慈宁宫见太后。”

在羽伞黄盖的銮仪簇拥下,皇后的辇舆起驾,云萝站在中庭,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迤逦长队,心中一片狂喜,也慢慢冷淡下来。

“即便是晋升为嫔,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咬牙,凝视着那辉煌灿烂的辇舆宝盖,心中微酸,又是不甘:皇后不过是投胎到了门阀林家,才有这等福气。

她无意再看,转身出了宫门,锦缎织金的轿子正在夹道旁等着,平日里觉得华贵的绸帘,如今也是黯然失色了。

她扬脸上了轿,对着自己的侍婢道:“回去把这帘子换了,这样的寒酸相,也好意思见人么。”

皇后到了慈宁宫里,跟太后说明来意,太后沉默不语,用手捻着念珠,既无赞许,也不斥责。

皇后更是不安,让人打起珠帘,让清风轻拂而入,试探着问道:“母后…”

太后叹了口气,指了案衣青绫封面的表章道:“这是你伯父遣人送来的。”

皇后听到这位惹事生非的伯父,头皮便是一阵发麻,她满心厌憎,口中不耐道:“他又来罗嗦母后什么,咱们可欠了他什么不曾?!”

太后轻笑,以扇指了她,揶揄道:“你这会子也泼辣起来了!”

“他给朝廷惹了多少事…若能一举大捷,也就罢了,却连区区一个平王也收拾不下,如今不上不下,连累着我们受这朝野私议——亏他自诩是名将,也不嫌丢人!”

皇后越说越怒,想起那位打歪了如意算盘的伯父,气得脸上绯红道:“他明明知道那两位王爷心怀不轨,却想着坐收渔翁之利,随意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太后也被她说得无名火起,但她毕竟老于世故,眉间怒色一闪即逝,心平气和道:“男人一心想着功名利禄,哪曾管过我们女子的死活,你伯父又是生性凉薄…”

“如今战况如何?”

皇后讥讽之后,还是有些关心。

“还能怎样?他如今倒是学乖了,只是说小挫,可我还没聋,朝野的议论,也有所耳闻。”太后揶揄道。

“听说先帝好似将两镇骁勇之军为二位王爷开府就藩…”

皇后小心翼翼道,却是忍不住偷窥太后的神情,心里竟有些期待她雷霆大作。

太后面色白了一瞬,瞥了皇后一眼,把话题转到了她的来意。

“你的意思是要让梅贵嫔也晋升为妃,作西华宫之主吗?”

“是…不过梅氏身怀有孕,一些琐事,似乎由云萝代理更好些。”

皇后斟酌道。

“你将这两人的位份晋升,就显不出晨妃的盛眷威势来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养虎反噬,你以为梅氏和云萝就是什么良善之辈么?”

“母后放心,我会有所防备,其实梅氏不过是一个娇纵女子,小聪明虽然有点,却不足为虑,她前阵子仗着自己身怀龙裔,三番五次的去碧月宫延请皇上,偏偏皇上正迷着晨妃,对她越发不耐烦了…”

皇后娇声笑道,满是不屑和幸灾乐祸。

“这个晨妃…竟能将皇帝迷成这般境地,圣宠几月而不衰…”

太后沉吟着,想起上次坠下的冰琅碎片,竟没能置她于死地,不禁一阵心寒。

她抚摩着腕上念珠,低低道:“此人,仍是留不得啊!”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勘合

次日,慈宁宫中便降下懿旨,道是梅贵嫔性情贤淑,于皇裔有功,着晋升为梅妃,赐予西华宫主殿。

又升了几位宝林贵人,其中去贵人擢为云嫔,也迁入了西华宫。

此时于不相干的人,定是以为太后心喜有嗣,是已对梅妃宠命优渥,但朝中敏锐之人,已是预感到,一场不见血的宫争,即将拉开序幕。

皇帝心如明镜,却不便发作,心中对母亲的怨忿,让他冷笑连连,但天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母子公开闹出嫌隙,也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只得在明面上,含笑受了懿旨。

至于这几位贤良淑德的嫔妃,却再也不愿接近。

“这样做,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免太伤人心。”

晨露旁观者清,见他疑忌到那几位初擢之人,在旁劝了一句,皇帝这才醒悟自己是在迁怒,一时惭愧,也平心静气下来。

这半月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元祈深知晨露料理得当,暂时撂开了手,专心于襄王平王的鏖战争斗。

一日早朝将至,前线六百里加急便呈了上来,皇帝启封一瞥,顿时僵在当场,任由那一页纸从手中飘落。

“宣兵部尚书,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

皇帝压抑住怒火,淡淡吩咐道。

几位阁臣进殿时,皇帝在侧殿的深处,阴暗中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他们行礼。

地上跪着的兵部尚书,已是汗流浃背,讷讷不能成言。

“朝廷的军队,竟被私人调动!”皇帝咬牙,怒极反笑。

阁臣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朝对镇以上的兵将调防,一向有极为严格的程序,兵部出了勘合,还要由阁臣签署,再由皇帝下诏,如此朗朗乾坤,竟出了这等大事,饶是这些阁臣见多识广,也是惊骇难以置信。

齐融见其余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知道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于是上前问道:“是哪一镇的兵?”

“栾城平州一线的三个卫所,一万六千多人,竟然打着朝廷的旗帜,协助襄王进攻——这成什么世界了?!”

皇帝已然怒极倦透,眸中透出极为冷峻的光芒,他靠在高椅上,望着众臣,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们没有朝廷的诏令,焉敢如此?!”

齐融气得须髯直竖,六部之中,他兼管着兵部和刑部,心中虽怒,却仍有一线清明,他疑惑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卫所长官出示了兵部的勘合,来源还在追查中。”皇帝低低说道。

齐融顿时坐立不安,免冠谢罪道:“是老臣的过失,请圣上以国法处置。”

元祈叹了口气,冷然道:“事态紧急,正需要仰仗你出力,如何能意气用事?!”

齐融老脸一红,退回班中,其余人也从惊愕中醒来,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栾城一线,战局如何?!”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皇帝切齿说道,眉间闪过一道阴霾,眸中光华,耀目而可怕,让人不敢直视,“那三个卫所,所辖皆是精锐,平王襄王二藩连番恶战,已是筋疲力尽,有如此迅猛的援军,舅舅的大军,可算是所向披靡…”

元祈冷笑着说道,看似夸赞,可言语中的深憎厌恶,就算再懵懂无知的人也听得出来。

“如今襄王势如破竹…”

齐融面带忧虑,沉吟片刻,上前奏道:“追查那勘合的来源,整肃朝纲,确实是重要,可眼下,朝廷如何料理这桩事,也实在是个难题。”

元祈剑眉一挑,居然笑了起来,醇厚清朗的笑声,在昏暗殿堂里响起。

“他们就是要让朕进退两难,等着看笑话呢!”

“越是如此,朕越不能让他们如意!”元祈下定了决心,示意禀笔太监道:“拟旨,勘合来源,要追查到底,我朝一向宽以见仁,但国法天理,也难容这等欺君忤逆的罪过。那三个卫所,着令他们原地休整,粮饷辎重,由襄王提供。”

“皇上!”齐融大急道:“这样岂不是诏告天下,朝廷是偏向襄王的吗?”

宸宫 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阻挡

“朕不会吃这哑巴亏。”

皇帝轻蔑一笑道:“有什么疮疤,不如一次揭开的好,掩着捂着,只会生浓溃烂,朕会以明发邸报的形式,将有人伪造勘合之事公之于众,绝不给舅舅这个脸面。”

“这样一来,朝廷的颜面,就损失殆尽了。”

齐融叹道,他知道皇帝看似温和,实则坚强不可夺志,这次的真相一旦被公布于众,天下人便都明了,这甥舅二人之间嫌隙颇深。

自己身为阁臣中的元老,又管着兵部,这桩建朝以来从未有的大案,实在是脱不开干系了…

齐融正在低头沉思,皇帝已然起身,决然道:“就如此罢…朕也倦了。”

他转身出了侧殿,眼前的日光,耀得人目眩。

“彻查下来,又会是盘根错节的一团…”

轻轻的自语声,荡漾在明媚的阳光下,下一瞬,就消融于无形了。

他也不乘车,步行走在夹巷中,一路思索,不觉到了云庆宫。

宫阙间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金澄绽华,飞檐斗拱刚刚被修缮过,精洁中含着古韵,他行至照壁前,却见门口半点人影也无,正要纳罕,却见庭中聚了好些人,正在踮脚张望。

不远处正殿廊下,有侍女正在低声啜泣。元祈大步流星上前,推开殿门,惊得殿中人齐齐回首,却见杨宝林坐在下首,一方绢帕紧紧攥在手中,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说着什么。

晨露正听得双眉微蹙,回头见是他,站起迎上,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她很是眼尖,一下瞥见他神色极坏,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朝政上出了些疏漏。”

元祈见有旁人在此,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带过,胸中郁积的烦闷,倒是因为眼前佳人而疏散不少,他瞥了眼杨宝林,依稀记得她是居于云庆宫侧殿的,于是问道:“这是怎么?”

杨宝林跪地见驾,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泣道:“臣妾这样子被人作践,真是无甚颜面了!”

晨露在旁解释道:“是云嫔惹的事。”

她起身道:“我先去隆盛门一趟,要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回来,皇上不妨先将歇一会。”

“朕早就觊觎你的书架了,有一两卷珍本,真亏你能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