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帝姬想起孙铭,一时又是担心不已。

几百支弩箭破空而至,带着锐利的呼啸,瞬间夺走了人的性命。

毫无心理准备的城卫军被这股突如其来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人来不及取下城头的铁盾遮挡,直接被射成了刺猬,他们在倒地前发出的凄厉惨叫声,震撼着邻近同伴的心神,有几个甚至被皮肉撕裂地钉在山壁之上,手脚还兀自抽搐着,夜色中响起一阵沉钝的噗噗声,那是箭头破肉入骨的可怕声音。还没等受袭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

疯狂的弩箭攻势宛如雪崩,人命在其中转瞬熄灭,微渺有如一片片雪花。

“快下城楼。”城卫队长的话音未落,便被一只箭矢刺穿在地,血雾暴撒之下,一命陨天。

剩余人等正想避其锋芒撤下城楼,却听城楼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拖曳声。

“城门被打开了,有奸细!”

随着这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局势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深渊之中。

住在城门近侧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却只得瑟瑟发抖,不敢伸头去看,他们心中嘀咕:难道安王或者别的什么人又造反了?!

孙铭接到禀报,剑眉怒挑,却没有任何动静。“将军!”

侍从在旁耐不住,焦急催促道。“传我的命令:全营严密戒备,不准擅自行动。”

孙铭目光闪动,心中千百念头流过,却只剩下恩师殷切的一句话“铭儿,一切,全看你的了!”

“将军,难道我们不动救援城门吗?!”侍卫不解的惊叫中,几乎带上了愤怒。

孙铭抬起头,目光犀利,稳如磐石。“我自有分寸,执行命令吧!”侍从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目中神光所摄,于是领命而退。

“老师,您真的,要我走那一步险棋吗?”孙铭喃喃道。

漫天的箭雨,遮蔽了月亮的光辉,那一轮血红的月儿仿佛不忍目睹这场景,隐没在云中。

随着城门从内打开,无数的士兵从缺口冲入,如浪潮一般连续不断。甲胄的寒光在幽夜中闪烁,他们有如魔鬼一般长驱直入。

街道上空旷无人,百姓们闭了门窗,战战兢兢地躲在被窝里,只是聆听着铁蹄肆虐的声响。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靖难

王宫四门紧闭,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宫阙,仿佛陷入了无边的沉眠之中。

晨露安顿她帝姬,便亲自去神武门前看个究竟。

瞿云全身黑甲地迎接了她。

“光凭这些宫中禁军,恐怕不是那些叛党的对手,你真要让京营按兵不动吗?”

瞿云遥望着天上那轮血红弯月,很有些忧心忡忡。

“我就是白起重生,也不敢以如此悬殊的兵力来对战。”

晨露瞪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

“如果让他们进驻,我们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林媛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所以我们要尽力防御到最后,皇帝早已发出秘旨,让离京最近几路官军进京勤王。只要能独立抵挡乱军一天,那几路官军便能到达,到时候用掺沙子的办法,将京营建制暂时打破,调入友军之中,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一天!”

瞿云苦笑道:“这可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啊!”

两人正在对谈,却见涧青急匆匆前来禀报:“驸马单身前来,请求入宫,与公主团聚。”

“什么?!”

两人齐齐惊喊,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大疑惑。

“皇上先前便有秘旨,让他按兵不动,先将军中的异己甄别出来,他为何来了这么一出?”瞿云沉声道。

“先去见一下他再说吧!”

晨露清眸幽闪,想起前几日‘辰楼’中人查到的一些秘辛。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为何擅离职守?”皇帝很是不悦道。

“因为臣实在太过懦弱,没有勇气去看接下来的一幕惨剧。”孙铭端起茶杯。

曾连斩十余首级的刚毅手掌,此时竟有些颤抖。

“何来此一说?”

“皇上,不知您是否记得,从先帝开创本朝起,第一任的京营将军…”

元祈见他话题突兀,闭目沉思了片刻,答道:“是王老将军,他于战火倥惚间戍卫先帝,立下赫赫功绩,后来便是本朝的上柱国大将军。”

“他也是臣的恩师。”孙铭有些沉郁地叹息道。

“哦?!”

皇帝眸光闪动,显然从中联想到了什么。

“恩师虽然称病归隐二十余年,军中袍泽故旧却是遍布天下,他生性仁德,如今赫赫有名武将,有大半是他手里使出来的。”

孙铭提到恩师,语气崇敬,然而凝重。

“这一次乱党作祟,恩师早在寿宴之时便有所察觉,但他吩咐我的话,却是与为臣之道全然不符!”

“他也参与了这谋逆?!”

皇帝声音不大,却满是沉郁的压迫力。

“若是恩师有此意愿,怕是京营此刻已冲入宫中了!”

孙铭苦笑道:“恩师今日忽然到了营中,于是我立刻便被架空。他威望之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京营的中下级将领校尉,大半唯他马首是瞻。”

他抬头看向皇帝,语气带着微妙的自豪和苦涩。

“京营之变,实在是惊心动魄。我自恃无法抑制。但我敢民全府百余人的性命担保,恩师绝无对皇上不利的意思。”

“你担保?!你们百余人的性命,能抵得上皇上的安危,能抵得上社稷江山的重要吗?!”瞿云在殿外正要迈步进来,听到这话,气得面色都为之紫胀。

“亏你还是帝亲贵胄,却原来如此胆小怕事,京营即使哗变,你也该死于职守,一句无法抑制,就想推脱责任吗?!”

“瞿统领,我敬你是前辈老臣,但这一句还请收回。”

孙铭双眉一轩,不怒而威,“我鏖战沙场,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少吗?若是怕死,当时便可逃遁而回,又何须今日?”

“你擅离职守,可否给皇上一个理由呢?”

晨露缓缓而入,听着他话音含糊,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开口道。

孙铭皱眉不语,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恩师只对说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了,去保护皇上吧!”

众人听着这一句,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都不再说话。

夜色越发深晦,神武门前城楼紧闭,并无一兵一卒把守,夜风吹来,带着无边的萧索。

擂木火石的攻势,在这铁门紧闭前,全部分为乌有。

夜袭的叛军怒吼着,又调来攻城巨器,意欲长驱直入宫中。

下一瞬,所有喧嚣都逐渐停止了,他们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城楼上的宫灯被全数点燃。

冠盖华冕迤逦而出,身着玄色龙纹服的皇帝随即缓缓出现在城楼上。

“你们深夜逼宫,到底意欲何为?”

宫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皇帝神色如常,凛然不惧,如平日一般侃侃而问。叛军地将领被这‘逼宫’二字的威压分量惊得身上一颤,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帝阙中有奸佞小人,臣等是为清君侧而来。”

他仿佛很是为自己的答案而得意,回头对着自己的僚属扬声道:“奸佞挟持了皇上,我们定要为国靖难。”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会

“清君侧?!”

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言辞,皇帝畅快大笑起来。他神态从容悠闲,天生的帝王气象,让城楼下的叛军们心生暗惧。

“你们是想清掉谁?”皇帝忍住笑,近乎调侃地问道。

瞿云站在一旁,心中却是雪亮,皇帝不愿把命运交托给态度暧昧的王沛之,决定尽力拖延抵抗,以待援军。

“这…”

那将领顿时惊慌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是从上级口中鹦鹉学舌来的借口,如今要他说个明白,却实在是难为他了。

一个生得伶俐些的参赞凑在他耳边低语,他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有奸佞唆使皇上裁撤兵士,以为鞑靼人败退就可以不要咱们了!”

他这一句煽动,虽然粗糙,却很是奏效,士兵们虽然不懂什么清君侧,可裁撤兵士还是听得懂的,这就是砸他们饭碗的意思,于是越发及发热,齐声鼓噪起来,一时倒也是声震云霄。

皇帝并不急躁,等这阵乱喊过后,不疾不徐道:“是谁说朕要裁撤士兵的,诏令呢?”

那将领怒声答道:“秘诏既下,皇上还要继续隐瞒吗?上面可盖了兵部的戳啊!”

身旁的参赞从身上掏出一道揉得半烂的公文,士兵们虽然识字不多,可明晃晃的大印还是认得的,于是怒火越炽。

“兵部?!”

皇帝冷笑着,朗声说道:“你们身上的秋衣,都是兵部新发下的,若是要裁撤你们,还用缝制这些物件吗?”

这道理虽然通俗,却是一针见血,兵士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说得有理。

皇帝见人心支援,于是继续道:“清君侧是什么意思,各位也许不明白,这就是谋逆作乱,是要诸九族的大罪,有安平二王的失败作前车之鉴,你们真以为能成功吗?”

他声音不大,却是清朗响亮,以一口真气贯入,在夜色中响彻了所有人耳边,有些士兵不由得心生惧怕,他们踌躇着,连手中兵刃落地都浑然不觉。

“皇上被奸佞所挟持,目前说的不过是违心之语!”

那将领见人心有所涣散,焦急怒吼道。

“笑话,朕是何等样人,难道会重演汉献帝故事吗?”

皇帝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连对话的兴趣也再无半点,只是沉声喝道:“何去何从,各位该有个抉择,你们不怕死,难道要九族殉葬吗?”

城楼下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多人被这‘九族殉葬’震慑住了,失魂落魄地窃窃私语着。

“弟兄们,我们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如今放下武器,也是造反的死罪,不如撕杀一场,兴许还能搏个封妻荫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该轮到咱们立这拥立之功了!"

那将领咬咬牙,顿时豁了出去,用既成事实来断了兵士们投降的念头,又许以重利,这一招果然见效,许多人血往上涌,想起前次安平二王造反时几百颗首级传街示众惨象,自觉反正逃不出惩罚,不如搏它一搏。

他们眼中狠色加重,呼啸声又起,瞿云连忙对皇帝道:“这都是些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皇上还是暂避为好!”

“不妨!”

皇帝怒极生笑,从侍卫手宫抢过弓箭,弯弓搭箭,白羽瓴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残影,呼啸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一痛,咯咯作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定了前方,仿佛不敢置信,却仍是不甘心地跌落尘埃。

“首恶已除,余犯不问,汝等放下武器,即可自由散去,若朕违背允诺赶尽杀绝,他日如此人一般,横死于箭下!”

皇帝这一句,宛如在热锅里撒下沸油,许多人惶恐狂乱,惊叫着后撤,转眼便不见踪影。

剩下的死硬之从,也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只是剧烈喘息着,仍在城楼下剧烈撞击着铁门,两方对射的箭石又开始在空中横飞。

“一时半会还算安然,可这也挺不了多久,这些都是静王许以重利收买的外镇官军,虽算不上绝顶精锐,却也是剽悍老练。一旦攻入宫中,禁军根本抵挡不了多久。”瞿云很有些忧虑道。

皇帝不见晨露身影,于是问了一句,瞿云叹了一声道:“她出宫去一会王沛之了!”

宸宫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信物

京营之中,却不似孙铭所说,一命既下,九州尊从。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僵窒。

“大将军,我们都是你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是别的事,就算是水里来,火里去,也不过是一条性命,我齐某皱一皱眉,就不算是京营的老人!或惟独这次…”

说话的中年人,鬓发也亦斑白,听他话音,也是当年最早从龙的义军一员。

王沛之虽然早已隐退,他却仍称他为大将军,执礼甚恭。

“大将军,家父是您的老部下,我幼时便听闻您的威名,实在心升景仰,若今日我们面对的是鞑靼蛮夷,即使马革裹尸,也绝无怨言。”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也是忧心忡忡道。

“你们都在担心,谋反的污名,会沾污了自己和家族,对吗?”

王沛之微笑着品茗,如此紧急之时,他居然仍有此闲情逸致。他神态宁静安详,仿佛是刚从甜睡中醒来,又好似等待情人相会的青涩少年。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将焦灼疑虑都沉淀于心,却再不愿开口。

“当今天子无德,我奉太后之命行废黜之实,又有什么不对?”王沛之的微笑,在茶香氤氲中飘忽不定,众人听他这一句,惊得脸色煞白。

半晌,那齐姓将领才沉声回道:“大将军,你一来便夺了孙铭的军权。道是要襄扶帝室,我们没什么话可说。跟着您就是了,可今上虽然为人冷峻,却实在是勤勉有为的好皇帝,他刚平复了鞑靼之乱。我们虽然远在京城,对他也是佩服得紧,要大伙儿把他废黜,实在是万万不能。”

他说完一咬牙,竟然双膝跪地,双手奉上佩剑,道:“末将不肖,不能陪同大将军行此倒行逆施之事,惟有将这条命还给您,说起来,潼关一战蒙您搭救,已经多活了近三十年,大恩大德,只能来生再报了!”

那年轻将领面色苍白,牙齿都在哆嗦,却也毅然起身道:“今上圣明,为臣者慎宜自重,我亦不愿落下千古骂名!”

其余人对望几眼,默不作声的几乎都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旁,只有几人与王沛之渊源太深。

实在踌躇不决。

“哈哈哈哈!”

在这寂静得窒息的大堂上,犹如狂飚突起,惊破天阙的大笑声,居然出自王沛之本人。

他仿佛愉悦已极,畅快大笑着。声音绵延浑厚,到最后,几乎要笑得咳嗽起来。

“今日真是高兴啊!”

王沛之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环视着周围众人,呛咳着说道:“忠臣良将啊。”

众人正是一头雾水,却见王沛之低声笑道:“孙铭那个傻孩子,还以为老夫我一出面,就会从者云集呢!若是叫他看见这一幕,我做老师的,定然是面子全无了。”

他止了笑,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你们且看此物。”

众人凝神一看,竟是一枚玄金令箭,内圈刻有清晰的铭文:如朕亲临。

一旁刻有蛟龙图饰,有家学渊源的,早已在旁惊呼道:“这是先帝的贴身信物!”

“以此物件,可否请各位听我号令呢?!”

王沛之轻声笑道,用手轻抚着令箭,笑容中含着怀念和怅然。他长身而起,仿佛充耳不闻众人的窃窃私语,只一句,便封缄了所有的疑虑——

“你们即使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先帝的眼光,这令箭一向颁给钦差,回朝之后必得奉还,而他在临终前,却赐给了我。”

齐姓将领艰难地起身,活动着麻痹的腿脚,仍是耿耿道:“大将军,今上…”

“呵呵,你们以为,我真要废黜皇帝吗?!”

王沛之哑然失笑,以戏谑的目光环视着众人,眸中神采,却越见柔和。

“倘若谁惟命是听,真的随我去行这废立之事,刚才我便会斩下他的人头!”

与温暖柔和的微笑截然不同的,那低沉狠绝的声音,王沛之目光犀利,缓缓说道:“你们要是仍有疑虑,入宫之后便可依本心行事,宫中正在抵御逆党,所谓襄助帝定,可算是真当其时了。”

这一句实在有理,所有人都不由点头,暂时打消了疑虑。众人气氛刚有些松动,却听堂外有人报道:“宫中有骑疾行而来,要求大将军到营前一会。”

王沛之赶到时,只见夜风秋凉,沁得一地落叶,将黝黑大地铺得满满一层。

沙沙的叶声,越发衬得深夜寂静,那轮血月高悬空中,诡异而怜悯的望着这世间众生。

他好似看到了幼时最为精彩的武生打戏,禁不住,微笑起来。他望着地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见那一道雪缎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