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祈收了折扇,怅然道:“已经八年了啊…”

“是啊,八年…”晨露亦是轻叹,目光幽邃迷离。

“年年相见,却是聚少离多,三百六十日,有缘只是朝夕…我们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元祈如此说道。

“是啊…今年因为元洛,你提前赴约了呢…”晨露在灯下微笑道,白梅的香气幽幽,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美梦。

两人心意默契,对视一笑后,举杯共祝,同庆这一年一度的会面之日。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晨露微微一笑,低眉转动着手中杯子,柔声道,“一愿世清平…”

元祈亦是举起杯子,瞧着灯下佳人,目光越发温柔,“好。”

玉杯近唇,双双饮下,晨露斟了第二杯。

“二愿身常健。”这次元祈说道。

叮的一声,玉杯碰撞,发出细声,两人又喝下了第二杯。

到了第三杯,却怎么也无法出口,两人突然笑了起来,齐声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两人对视一笑,目光盈盈中,都有无限怅然神伤。

命数如此,又如何能岁岁常相见呢?

一年一会,聚少离多…

你须得为君勤勉,我仍要孤身荒城…

我们如同不断交织的双线,不时碰撞,却永远不会重合。

如何,岁岁常相见呢?

不过一夕,妄念,而已…

元洛被郭升拉着,在楼下等候。

望着窗上两道剪影,小小少年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如此复杂的情绪。

“他们既然彼此喜欢,为何不能在一起呢?”

“殿下曾经听说郭牛郎织女的故事吗?”郭升笑着问道。

“啊?!还有人这么胆大,敢对父皇棒打鸳鸯啊?”小鬼睁圆了眼睛。

“阻隔两人的,有时不是外力,而是…彼此之间的羁绊。”郭升叹息着说道。

“但是他们很般配啊,比宫里的娘娘们都般配!”

元洛望着那对饮如画的剪影,忽然福至心田,一字一句地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声音稚嫩清朗,在高楼间飘忽远去。

夜空中,正是星辰如织,银河浩瀚。

《完》

番外 元旭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注)

——元旭

元旭从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仍是天顶明黄色的五彩龙纹。

他叹息一声,惊动了一旁的李禄,他连忙上前,笑问道:“万岁今日起得早…”

“夜不成寐,不过平白睁眼罢了…”

他淡淡说着,眼中无限寂寥,因着这一份淡漠的闲适,越发让人心中发寒。

李禄偷瞥着皇帝青白的面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

元旭却浑然不觉,他由李禄伺候着用青盐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御花园中散心。

此时已是深秋之时,满园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红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鲜艳晶莹,有些却已枯黄腐朽,再不复平日的风光。

厚厚的黄叶在风中飞旋,李禄见皇帝面色不豫,试探着笑道:“这些混帐行子真不省心,满地的落叶居然不扫…”

“秋日本该叶落,哪里是人力可以尽扫的。”

元旭轻轻说道,听不出什么喜怒,李禄碰了个软钉子,越发小心地问道:“万岁可要在此赏景,不如铺个软毡,再热些酒来?”

元旭点头应允,李禄连忙唤人去取,自己又忙不叠地铺好软毡,从食盒中取出双鹤银壶,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

元旭接过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点点涟漪,依稀照出的他的面容。

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苦笑着,想起那日在琉璃镜中看到的自己——双颊凹陷,面色灰黄,如电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丝。

状若骷髅啊…

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饮而尽,却听不远处有人声喧嚣,好似有女子声气在高声叱骂。

他瞥了一眼,李禄却心领神会,匆匆去探视,不到半刻便回转而来,身后跟了一位宫女,粉面上带了严霜。

到得御前,元旭问起缘由,她只是低低道:“他们要到废宫中去探险…”

元旭的眼,因这一句而生出诡谲火光来,他含着微笑,温言问道:“那你为何要阻止呢?”

“因为那里,有了不得的东西!”

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声泣道:“一位风华正好的女子,在那里悄然死去——这宫中简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

“轰”的一声,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忍住太阳穴的抽痛,笑意越发加深——

“你说…”

*****

“你是说,朕的太子并非皇后所生。

看着眼前宫女婆娑的泪颜,元旭的声音漫然无怒,眼中的火焰逐渐消散,仿佛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又好似僵脆的琴弦,下一刻便会崩裂尽碎,消于虚空。

那宫女被他的冷漠而惊吓到,张着一张檀口,怒道:“皇上难道不想还萱敏帝姬一个公道吗?太子虽小,也是国之储君——”

“正因为他是国之储君,朕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死者已亦,生者却还有大把的的青春岁月呢!”

那宫女却也倔强,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这就是圣君风范,纵妻行凶,懦弱无能。这样的皇上,当起来惬意吗?!”

她头一扭,转身不顾而去。

元旭止住李禄的怒喝,轻声道:“你也觉得朕很忍心,是吗?”

“皇上…”

李禄一时惶恐,正要跪下,却被元旭止住了——

“等过几日,你便把这宫女收为‘对食’,给她派个轻松的活,尽量保全住她。”

“皇上?!”

“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

元旭的声音晦涩,笑意越发诡谲——

“朕要给儿子留个活的凭证才是…”

他声音居然带上了诡异的欣悦——

“这世上,多是的认贼作父,娶妖为妻的,朕的儿子,可不能再认错了母亲!”

****

回到乾清宫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过后,天色越发晦暗,窗外飞沙走石,扣击着窗棂。

元旭这几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过案前的奏折,托腮看了起来。

“妙!”

他眼中闪着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黄绫封面,轻声念了出来——

“周浚…这倒是个聪明人。”

“古人云汉书可以下酒,当浮一大白,如今我却是想与这年轻人彻夜痛饮!”

李禄大吃一惊,上前委婉劝道:“皇上,太医说…”

“朕知道,所以朕只是想想而已——我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得省着点用。”

李禄身上一颤,正想婉言劝解,元旭不在意的摆手道:“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哄骗的地步。”

他拿起奏折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这年轻人觐见。”

“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单独觐见不合宫中规矩。”

“你是要提醒朕,把这条规矩给改了吗?”

李禄一时无言,俯首后默默而出。

****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周浚叩拜后告退,只剩下元旭对着残乱的棋盘,轻轻微笑。

“真是个妙人…”

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语,不禁笑着重复道:“君为汉武,我为卫霍,君为楚王,我不为屈子…真是妙人妙语啊!”

李禄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问道:“要不要奴才去…”

“你真是无趣,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了,鞑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后日后就要百无聊赖了!”

元旭想着这些场景,简直乐不可支,他大笑着,直到呛着,才任由李禄给他捶背。

“朕没几日好活了…布下这些棋子,也不算什么丰功伟绩…”

昏暗瞑迷间,李禄只听皇帝的声音飘忽,那萧索孤寂的身影仿佛不是肉身,而是灵魂的碎片,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

夜来无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李禄正有些迷糊,却听殿中一阵剧烈咳嗽声。

他连忙奔入,却见皇帝挣扎着歪起,龙榻上一片鲜血狼藉,还有一些血沫,正从他唇边不断流出。

“快来人哪!!”

他尖利的声音,在乾清宫中回响。

太医急急被唤来,皇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单独唤来了李禄——

“你去唤几位皇子都过来。”

他声音微弱,双目却仍是清明,“先去唤静王吧,他那里近。”

李禄本就是玲珑剔透之人,心中顿时雪亮,两刻后,他便引了静王进来了。

静王只有八岁大,仍是顽劣妄为,他母妃两年前仙逝后,越发无人管教,变得放荡怪诞起来,皇帝待要痛责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尸骨未寒,怎好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于是总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里见他,总没个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却是牵了他的手抚摩道:“几个儿子里,还算你最为清醒…”

静王那招牌式的惫懒神情在瞬间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来——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妇——”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厉害了,”

元旭平静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难掉了!”

“父皇早日康复,儿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静王眼中光芒坚毅,咬牙道。

“我看不见那日了…”

元旭唏嘘道,看着儿子惊骇不信的脸,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过今晚了!”

“啪”的一声,灯芯暴灿生花,突如其来的明亮中,静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颊凹陷,哪还有当年的风范?

听人言道,景乐之乱时,元旭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如神祗,如今才过了十余年,怎么竟成了如此光景?!

“这都是忧愁的!”

静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妇”,睚眦欲裂。

“她还没那个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叹,“我是在为另一个人,夜不能寐…”

他看着静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听着,我将暗中的力量给你大半…”

其余皇子赶到时,静王正在外间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谁都没有疑心。

元旭见这几人时,却是意味索然,寥寥几句后,便示意他们出去。

他看着走在最后稳重内敛的身影,不禁喊了一声:“祈儿——”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却不愿多说,只是挥手命他离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说,低喃道:“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子…

那个执手结发,永结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笑意化为凄清,却更添了几分宁静——

小宸,且等着我…若是百年不够,我就用千年来向你赔罪;无论油锅还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愿意一一试过…

他神智逐渐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渐远去,心中隐隐泛起喜乐和解脱——

我最后布下的棋子,无论是林媛还是忽律,怕都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他正要晕厥,只听殿中一阵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厉——

“皇上!”

仿佛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从哪生出另一道力量,蓦然睁眼道:“我还没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龙体要紧——”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这次如你的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