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现在,她的睡意陡然之间全失,颤抖着伸了手指轻轻搁到萧嘉树鼻下,去感觉他的呼吸。

和缓平衡的气息拂过她的指尖,徐宜舟松了一口气,却在下一秒感受到更加庞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来。

她知道,萧嘉树眼里的徐宜舟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心里的恶魔,通通都回来了。

徐宜舟辞掉了工作,呆在家里专心码字。她网文的收益已经超过她工作的收入,再加上出版的版税,应付生活已没有问题。

萧嘉树请了一周假陪她,一周过后,徐宜舟便催他回了公司。

他白天上班,她便一个人在家,码字、练瑜珈、收拾屋子,所有的作息都像以前一样。

每天只要时间来得及,萧嘉树不管早饭午饭还是晚饭,都赶回来陪她一起吃,早、中饭一般徐宜舟做,晚饭则由萧嘉树负责。

徐宜舟除了不再上班之外,她仍旧霸占着卧室,没有同意萧嘉树闯入她的领地,日子像回到了他们吵架之前。

她没有任何异样,会笑会闹,甚至要比从前更粘他一些。

萧嘉树发现她的不对劲,是半个月后,他出差了四天回来。

家里冰箱中储藏的食物已经彻底吃完,他在她桌上看到了外卖收据。

他才惊觉,徐宜舟竟一步都没迈出过家门。

从前,徐宜舟在家基本不叫外卖。她对饮食有些要求,喜欢吃新鲜并且现煮的东西,宁愿自己累一点,也会隔一两天去趟超市采买新鲜肉类果蔬,纵然她一个人生活,也从不愿在这些方面委屈自己。

但现在…

“舟舟,晚上出去散步吧,我们好久没一起散步了。”

吃了饭,萧嘉树削了苹果递给她,一边试探着问道。

他话才落,便明显察觉到徐宜舟身体一僵。

她正挽着他的手臂半倚着他啃苹果,闻言迟滞了几秒后才开口:“不去了,我想看电视。”

萧嘉树深深打量着她,她比以往要更白一些,脸颊上没有血色,虽然没有颓靡的神态,但眉宇间有些奇怪的亢奋。

他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戳破。

“你很久没出门了,出去走走吧,路口那里开了家新的蛋糕店,带你去尝尝鲜?”萧嘉树怂恿她。

徐宜舟放开了挽着他的手,背过身,把苹果咬得很响。

“不想尝,最近不喜欢吃蛋糕。”她的话和着咬苹果的脆响,有些不清晰。

“舟舟…”萧嘉树蹙了眉头。

“我不想出去!”徐宜舟忽然拔高了语调。

那是极不耐烦且带着厌恶的语气,让她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萧嘉树隐约的猜测,终成了事实。

徐宜舟的创伤后遗症不止没好转,甚至有了加重的迹象。

“舟舟,我陪你再去…见见林医生吧。”萧嘉树揉了揉眉心,开始憎恨起自己来。

如果不是因他,徐宜舟根本无需受这些罪。

徐宜舟却霍然转过身,脸上的温柔和笑通通不见,只有冰棱一样的冷锐。

“我说了,我不想出去,萧嘉树你听不懂吗?”

她转身时的动作很大,手从茶几上甩过,撞翻了上面放着的玻璃杯。

刺耳的声音响起,玻璃杯砸到地上四分五裂,水溅得到处都是。

“小心。”萧嘉树低呼一声,立刻伸手想将她拉开,因为徐宜舟光着脚踩在地上,那些玻璃碎片很有可能溅到她脚背上。

徐宜舟陡然间被这声响吓到,脸上惊慌一闪而过,眼里惶恐弥漫,怒气顿时化成惊惧,她后退了两步,没让萧嘉树碰到自己。

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像悬在她头上的利剑,正一点点地落下。

萧嘉树看得心如刀割。

她的眼神让他觉得,她不仅仅把这个世界摒弃在外,就连他,似乎也正在被她一点点地推开。

而她自己,则留在了地狱般的噩梦里。

“她说她找不到能爱的人,所以宁愿居无定所地过一生…”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异样的宁静。

徐宜舟的恐惧被打散后强行压抑了下去,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接手机。

电话是苏黎歌打来的。

“舟舟,能来医院一趟吗。”苏黎歌在电话里的声音,透着不同寻常的冷静。

徐宜舟皱了眉。

匆匆聊了几句挂断电话,她的脸色彻底沉去。

萧嘉树已经收拾好地上的碎片,见她接完电话后脸色愈发苍白起来,便上前圈住了她问道:“怎么了?”

“送我去医院吧。”她平静开口。

平静得就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假想。

苏黎歌在电话里说她怀孕了,先兆流产。

萧嘉树开着车载着徐宜舟去了第三医院。徐宜舟穿件宽松厚实的带帽长卫衣。下车前她把帽子戴好,又将围巾把自己的半张脸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远远看去像穿了件灰暗的斗篷。

她跳下车的时候,眼里的戒备和惊警浮现,即使是萧嘉树将她揽进怀里,她也还是显得紧张。

他的怀抱,无法给她足够的安全。

她眼神不敢四望,径直走向医院,脚步匆促。

在医院妇科的病房里,徐宜舟见到了一脸冷漠的苏黎歌。

苏黎歌半靠在病床上,临床是两个肚子挺得老大的孕妇,正由家人和丈夫陪着,唯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坐着。

她手里握着两张纸,一张是支票,另一张…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苏黎歌和秦扬风的离婚协议书。

第69章

徐宜舟的挚友顾琼琳与苏黎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就拿哭这一点来说,顾琼琳女王气场强,气势盛,她基本不哭,徐宜舟记忆里对她哭的唯一一印象,就是上一次叶景深和她之间的争执。

而苏黎歌不同。苏黎歌常哭,看悲情电影哭,看韩剧哭,看到天灾人祸的新闻或者街巷口卖铁皮玩具的老太太她也哭…但是,她只为别人哭。

那感觉就好像,针扎到别人手上,她会觉得疼,但针扎在自己的手背上,却只有麻木。

就如同现在。

苏黎歌因为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在路上被人送进了医院。

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异常的冷静。

和秦扬风离婚那是她意料中的事,这段婚姻的起/点本来就是场玩笑,中途换成了利益合作关系…只是她谋划了过程,却没算准结局。

爱情不可控制。

而这个孩子的到来,更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舟舟,抱歉你目前这情况我还让你跑这一趟。这份离婚协议书,有空的时候你帮我交给他吧。”苏黎歌面无表情地说着。

徐宜舟看到隔壁床的孕妇和家属对苏黎歌露出了探究和怜悯的眼神,她走到了两张病床之间,替苏黎歌挡去了他们的目光。

“这时候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他知道孩子的事吗?”徐宜舟问她。

“知道。否则这张支票从何而来?”苏黎歌扬了扬手里薄薄的纸片,笑容苍凉。

就算他们闹翻,这孩子也有一半属于他,她从没想过瞒他。

“他人呢?”徐宜舟脸色阴沉沉的,像笼上一层灰雾。

萧嘉树坐病房门口对面的等候椅上等徐宜舟,并没跟进病房。这是苏黎歌的隐私,徐宜舟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

“没来过,只托他妹妹送了这张支票来。这孩子他不想要。”苏黎歌低了头,看手中支票,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是出他的手。

“妹妹?”徐宜舟没有听说秦扬风有妹妹。

“嗯,秦家养女。”苏黎歌点头。

“你想留下这个孩子?”徐宜舟收起了离婚协议书,替她倒了一杯温水。

苏黎歌摇摇头,道:“我们没有选择权,因为这个孩子恐怕不太愿意留下。”

她说这话的时候,狠狠揪紧了手里的支票,支票一角被她捏出深深皱褶。

这一胎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医生并不看好。

所以,也许不是他们抛弃了孩子,而是这个孩子选择了离开他们。

因为他们不配做他的父母。

苏黎歌交代完了一切,执意要徐宜舟离开。

医院的外面夜深湿重,比白天冷了许多,但外面街道却冷清许多。

徐宜舟依旧是来时的打扮,厚实的围巾埋掉了她半张脸,帽子遮了额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

那双眼,如料峭春寒。

萧嘉树从来不知道,徐包子的眼眸能用得上这样的词来形容。

回去的路上车很少,一路下来运气好得连遇几个绿灯,畅通无阻,路灯一柱柱闪过,灯影斑驳。

“嘉树,这城市让我害怕。”徐宜舟忽然开口。

萧嘉树猛地握紧了方向盘。

她视线直落在前挡风玻璃外的路面上,动也不动。

“那么我呢?”萧嘉树问她。

徐宜舟不回答。

萧嘉树紧抿着唇,像站在冬夜里喝了一大壶冰镇的黄莲水似的难受着。

车子忽然就加了速,在空空的马路上奔跑着,下一路口,他们遇到这一路上的第一个红灯,车子急停。

接下去,他们的运气像耗尽似的,一路都遇到红灯,兜兜转转几个路口后,终于到家。

徐宜舟显得十分疲惫,一到家便抱了衣服去浴室洗澡,出来后连头发也没吹干便跑到楼上,从二楼栏杆上探出头来冲萧嘉树道了晚安,便回了房间。

直到窝到被子里,徐宜舟都感觉不到暖意。

她在屋里吹干了头发,又靠着床头看了一会儿书,眼皮子就酸涩难当起,便按灭了床头台灯,闭目躺下。

意识还清醒着,她其实睡不着,或者不敢睡着。

一睡醒就是噩梦。

这样的状态,从她出院持续到现在。

但她还是想强迫自己睡去,就像她想强迫自己放开一切,做回萧嘉树心里那个徐宜舟一样。

躺了不知多久,她意识沉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

四周一切她都清楚感知着,垂下的窗纱,窗口的绿萝,塞满整个书柜的书,房间里只有她呼吸的声音。

然而,噩梦袭来。

就在这样似醒非醒的状态下,真实得像一切重新发生。

也许是受了苏黎歌的影响,又或者是她太久没有面对外面的世界,今晚的噩梦,比往常凶悍了数倍。

她尖叫着,双手在半空挥舞,想要驱逐侵占梦境的画面。

黑暗中,有个人开了门冲进来。

房里的灯陡然大亮。

她霍然坐起,睁了睁眼又闭起,

耳边的尖厉的叫声像不属于自己似的,失控地从她嘴里发出。

隐约中有人走到她身边,惊急地说些什么,她听不清。

徐宜舟只看到从自己身后伸来的那只手。

来的人是萧嘉树,他最近一直都睡在她房外的小起居室里。

他刚伸手碰触到她的手臂,她全身剧烈颤抖着一缩。

冰冷的刃光闪过。

萧嘉树一惊,缩回了手,然而仍旧避之不及。

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背流下,落到浅蓝的被上,触目惊心。

她在枕头的下面,压了一柄匕首。

“徐宜舟,醒醒!”萧嘉树反应过来,很快夺去了她手里匕首,按了她的双肩沉声吼了一句。

徐宜舟在看到刺眼至极的血色时,便已经醒来。

她愣了愣,在整个人被他搂到怀里时,终于回神。

“对不起,嘉树…对不起…”她颤抖地缩在他怀里道歉。

每一句“对不起”,都让他锥心刺骨地疼。

萧嘉树抱紧了她,不断轻声重复着:“别说对不起,别说!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然而她情绪的弦,终于绷断。

“萧嘉树,我不想这样!我害怕…我很害怕…”徐宜舟泪如雨下,模糊了眼眸,“我想做你眼里的徐宜舟,我想像以前那样,可是我越想回到过去,就越做不到。萧嘉树,我不是你的徐宜舟了,再也不是了!”

原来,她一直清楚他的想法。

她的压力,来自于他。

“徐宜舟,佳木宜舟,我对你的爱,就像你的笔名一样。以我为舟,入髓刻骨,载你一世平安喜乐。你是我的徐宜舟,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这一生下一世,你都是我的徐宜舟,谁都抢不走。”萧嘉树说着,抚上她的脸颊,拭去泪痕。

“我要是变成疯子呢?”徐宜舟哽咽着打个嗝。

“那就做我的疯婆子!”萧嘉树把她压到了自己怀里,狠狠抱住。

徐宜舟渐渐平静下来,眼里的暴风骤雨消停,发红的眼眶和鼻头,让她格外惹人心疼。

她将萧嘉树的手扳到了身前,视线落在那道未凝结的伤口之上,指腹在伤口旁边轻轻抚摸着。

“疼吗?”

“不疼。”

萧嘉树手上的伤口不深却很长,他不想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