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衬着宗晨的脸,安静极了,像是一幅油画。

我轻抚着他身上的伤,一处两处三处,温热的气息通过指尖直达心底某处,我却觉得那伤口是尖锐的刺,狠狠刺进眼,却逃不得。

我小心撩开他的病服,那道伤疤覆着前胸,如栖息树身的昆虫,若干年后,成为琥珀一样的存在,埋藏了他的惨烈我的无知。

一直想知道的关于这道伤疤的过去,忽然变得不重要了。不再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会,如何发生的——那些过去变得不再重要,错过多年,已经是赶不上的车,开走了便是开走了。

宗晨忽地微微一动,眉头轻皱,我轻轻的关上灯,准备走。

于是这最后一处亮光的地方,也被夜色吞没,只剩窗外微弱光线,投射地板,影影绰绰。

我想起刚刚念完的那个苍凉传奇,觉得月色也无端生出几分怅然来。

宗晨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只能各奔天涯,两不相见了?

我弯身,就着黑暗的触角,与他轻柔道别,蜻蜓点水的一吻,

“晚安。”起身要离开,脖子却被一双手臂环住,温热的唇带着潮湿柔软的气息,带我跌入一个梦——不知是我的还是他的。

碾转缠绵,他略带蛮横的,似乎这么久以来所有的爱恨都于此刻爆发了,我昏头转向,不知所以,这份浓郁强烈的情绪让人失控。

这个吻我等了多久——不知道,已经久的记不得了。

他终于放开了我,而那层清浅的月光,拢着如水的金色,也彻底滑进房间。

宗晨的眼带着炙热的亮,而我的勇气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下意识的猛地推开他,想要逃。

“别走——”他的声音涩然,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浅浅,别走。”

或者,劫后余生的人都脆弱如斯,恐惧寂寞黑暗孤独,再也无法独自承受。

“好。”我声线微颤,像是曲终的弦,“我不走。”

我们没有开灯,只是静静的,于这黑暗中,默然。

情至深处方知怯,那个吻,来的猝不及防,不知如何面对。

“浅浅,我们在一起,可好?”他忽地低喃道,“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了。”

月色忽然亮的不正常。那么亮,似乎要将所有光芒用尽。

我低着头,想了很久,那些相互伤害的日子,那个两不相欠的承诺——可事到如今,不管他为何忽然改了主意,我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要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我笑着说:“好啊——我盼这天很久了。”

宗晨,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你要什么,我便给什么,你要我们一起,那就在一起。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了——我只希望你,幸福安康,不是吗?

有个成语,易如反掌。有些东西的改变很是玄妙,有时候,你头破血流的争来争去还是一场空,可有时候,就像是翻个手掌那样容易。

我总是趁着范阿姨不在偷偷溜进来,可她不在时实在太少,因此我大多是夜里才去。白天一个人逛城市,看到些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买下来,还用手机拍了些照片,到了晚上,便一样一样献宝似的拿给他看。

大多时候是我在说,他静静的听着,偶尔笑笑,说几句。

我们之间的关系,出乎意料的在转好,而他的身体,也慢慢转好,不久,便转院回了杭州。

回家见到爸爸,他似乎对我消失那么久一点也不在意,反而怨我不好好陪着卫衡多玩几天——我打了哈哈便过去了。

而卫衡,自那后也没再找过我。

我知道伤了他的心,可对不起卫衡,容我一点时间吧。

算起来,从去了北京到现在,我整整没去上班近一个月——事实上,当初我执意要留下照顾宗晨时,便做好丢掉这份工作的准备了。

不过打电话给吴主管时,他竟然说,被雪灾堵在路上也没办法,公司好些人都担心回不了家过年——你直接过完年回来也行。

再过几天,便是年三十了,爸爸见我不上班,便招呼着收拾东西,回爷爷家过年。我左右找了借口,才让他先回。

但我要见宗晨却困难多了。事实上,范阿姨已经知道我每晚都过去陪他的事,但医生说病人情绪好有助恢复,她便也没说什么。

现在,宗晨已经确定没什么后遗并发症,只等着外伤痊愈,那我也没什么用处了——自转院回来,她几乎是时时守着宗晨。

相濡以沫<2>

这场攻防战打得甚是辛苦——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直接找范阿姨谈了一次话,她默默的沉思许久,没再说什么。

自此,我也总算可以名正言顺的陪着宗晨——从早到晚,毫无顾忌。

我帮他围的严严实实,拉他散步:“后天,我回爷爷家过年,不能来看你了。”

“哦。”他笑笑,“要红包吗?”

我恬不知耻:“越多越好。”

他又笑,“什么时候回来?”

我闪烁其词:“很久——哦,我是说,得待到放过春假——我家亲戚多,走也走不完。”

宗晨不再问什么,牵着我的手慢慢走,一圈两圈——单调,无聊,可这样的日子,天再冷都是温暖的。

于是我说:“咱们去哪玩吧?杭州的没意思,都玩遍了——你这身体也不能跑太远,去临安好不好?”

他停了下来,眯眼看我。

“额——我保证,天黑之前带你回来,这么瘦,论斤卖也不值多少钱呀。”

他静默片刻,开口问:“考驾照了没?”

“早考了,可别小瞧我。”

“那就好——”他笑笑,扔给我一把钥匙,“我先回病房迷惑敌人,你去我家把车开出去——记住,被发现去不了,我可不负责。”

待我将车开到医院附近时,宗晨已经换上平常的衣服,除了几片纱布,基本上无损他的英姿。

车刚开出天目山路,他的手机响了,宗晨顿了顿,接了起来,面不改色的撒谎:“妈?哦,我在张医生家,大概傍晚回医院,恩,你别担心了…”

我看了看他,揶揄:“撒谎技术,进步不小。”

他笑笑,伸手揉了揉我的发。

车程不到四十分钟,由于人多,进临安城大概用了一小时,我停了下来,征求意见:“去哪?太湖源,天目山,还是大峡谷?”

“哪都不去——就在这市中心逛逛。”他笑,“现在我可爬不了山,也涉不了水,更穿进不了峡谷。”

“…”我不死心,“开车那么累——至少去下青山湖吧?”

“哦,”他转过身来,一脸促狭,“想念你的孟律师了?”

青山湖,最有名的不是那湖,而是青山湖烧烤,我笑着回一句:“是啊是啊,他的烤鸡翅味道很正,回味无穷。”

说完我一踩离合器,车唰地出去,宗晨顺势往前一倾,他一下变了脸色:“开慢点。”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专心致志的开车。

出乎意料,今天来的人竟然蛮多的——多是些大学生,大概放寒假了,集体出来聚餐。

我和宗晨面面相觑——烧烤吧?啥都没买,散步吧?湖边冷风极大,受不了。

正杵着,有三四个女学生嬉笑着靠近,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人略微羞涩的开口:“请问——您是不是grip2005的设计大奖得主——宗晨宗先生?”

宗晨似乎心情极好,他笑了:“是——你们是设计系的学生?”

那女学生也笑,一下子放开拘谨:“是——我还以为认错了,以为谁和你长得像呢。”

“这位是您女朋友吗?长得真——漂亮。”

“不介意的话,和我们一起烧烤吧。”她热情相邀。

“好啊——”我马上接道,谁让她说我漂亮。

宗晨看了看我,便也点点头。

很快我就后悔了,宗晨几乎被所有人包围,一个接一个问问题——谁说现在大学生不上进好学的。

稍待消停,宗晨忽然说道:“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请教——谁知道怎么烤出让人回味无穷的鸡翅吗?”

一群人哄堂大笑,接着便推出一个男生出来,宗晨竟然真的撩起衣袖,学烤鸡翅去了。

然后,他拿着金灿灿的鸡翅膀走过来:“简浅,我也会做回味无穷。”

那群人又是起哄。

“哇,好幸福——要是我男朋友也这么好,就圆满了。”

当你的幸福被人见证时,似乎真的就更幸福了——可若注定要离别呢?

我忍住眼底的泪,小口小口吃下去。

“宗先生,我能不能八卦一下啊——”先前那女生又开口,“你和你女朋友在一起几年了?”

宗晨怔了怔,笑道:“我们——才刚刚开始。”

“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一提到这些问题,人人都来了劲。

“很早了——”他眯了眯眼,追忆往事,“我们同住一个小区,她那时很调皮,基本上没人不知道她的。”

我白了他一眼:“人身攻击了啊。”

“然后呢?”马上有人接着问。

“——然后,我和她妈妈学钢琴,她那时拽的很,每次看见我就跟没看见似的,后来,我当了她的家教,这才慢慢熟悉起来。”

“你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怎么最近才在一起?都追了十几年啊——”说完那群人看看我,似乎有些不满,“真的好拽。”

“事实上,”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是我主动表白的,也是我一直在追他…”我清了清嗓子:“我负责的告诉你们,女孩子,千万别主动和喜欢的人告白——过程有多辛苦你们看到了,整整十年——”

“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呀——好浪漫…”每每说起别人的故事,总觉得浪漫,可谁知道,这浪漫底下得付出多少辛酸与泪水。

宗晨似有所感的握紧我的手,笑着与他们告别:“我们还得四处走走,再见。”

回到车上,宗晨关掉音乐,一本正经的对我说:“简浅,以后,由我来追你,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不会再让你辛苦。”

我把头别向窗外的风景,良久,才低低开口:“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转变那么多?”

即使我知道注定要分离,也想听他亲口说——为何在病房里会有那个吻,为何放弃了七年的坚持,一直口口声声的两不相欠,也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我以为你懂得——简浅,这世上没人是傻子,会无缘无故的,为别人冒生命危险。只是那一刻,我什么都顾不得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你若死了,我便也无处可去。”

冬日温和的阳光投射进车窗,宗晨低诉着他的情话,这一幕,这一辈子,再无可能忘记。

他说——

以前我以为,只要知道你还好,能幸福的生活,那去海角天涯,也是无所谓的。

直到要彻底失去那刻,才蓦然醒悟——于这苍茫世间,若不能和你一起,那么再地远天高,也无处可安身。

“所有前程往事,误会怨恨,又有什么要紧,我只知道,不管你是怎么样的,不管你会变成什么样,现在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他将头埋进我的后肩,“我爱你,浅浅——这句话来迟了那么久,可我真的爱你,一直爱你。”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去,疯狂的吻他,贪婪的汲取着他的味道,他的一切。

命运真是个无情的笑话。

当我义无反顾时,他决定放弃,而当他决然转身时,我却开始畏手畏脚。

我将车开回了市中心,依着宗晨,两人牵着手逛街。

临安是个小城,休闲而安逸,广场上有许多人牵着狗,更多的是玩滑轮的人。宗晨望着我笑:“当初在滑冰场,你竟然看不起我,本不想管你的——被你一激,反而卯上了。”

我恍然大悟:“我说呢,还以为你真那么有师德与爱心。”

临走时,我们买了许多核桃跟笋干,尽管早过了旺季,这边最不缺的还是这些坚果干货。

回到杭州,宗晨又说:“我们去看电影。”

我飞快的摇头:“不,不去,没好片子,不如回家看碟。”

“好,”他笑道,“那就回家看碟。”

“到时候范阿姨问起,你可别供出我。”我笑着停了车,挽着他的手去音像店。

我们站在斑马线等绿灯,我想起什么,抬头正要说话,宗晨忽然俯身,他的吻落了下来,带着暖意的手指从我脸颊滑下,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肩。

“好…好了,”我喘着气,从他怀里挣开,“憋死了。”

他的笑意加深,力气却越发的重,我推开他,“不用使那么大的劲——又不是拔萝卜。”

他并没有看我,低低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想跑。”

“是吗,简浅?”

我笑着又推他:“完蛋了,你什么时候比我还敏感。”

我们买了很多碟片,真的很多——相对在一起的时间来说。可他坚持要买,说是一次性消费这么多,可以办张VIP。

他说——看不完,就慢慢看,时间那么长,怎么会看不完。

我们回了宗晨的家——他一个人住的单身公寓,窝在沙发上看一下午的碟,冬天阳光毫不吝啬,透过巨大落地窗,将半个房间笼罩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奇妙温暖中。

我像失去支撑的植物,靠着宗晨的肩,到处都是他的气息——这种感觉与之前不同,这种亲昵的存在,如空气一样自然,原来真正的情侣和朋友果然是有差别的。

每每抬头与他讲话,宗晨便会迅速在唇上一吻,一纵即逝,接着若无其事的继续侧头,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一样。

——我不知道宗晨原本的那些严谨与内敛都跑哪去了,但无论如何,我喜欢这样子的他,没有丝毫的掩饰与伪装。

我们看一整套BBC出版的简.奥斯丁作品,《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曼斯菲德庄园》。我无比迷恋那些充满张力与矛盾的爱情故事,以及清新唯美的田园风景,甚至浓重别扭的英国口音——不知什么时候迷恋的,大约是宗晨去了伦敦之后。

地平线上黑暗最终消失,泛着金光的晨曦降临,达西牵起伊丽莎白的手,不管过程如何,奥斯丁的作品往往有着美好的结局。

我靠着宗晨的肩,低喃:“真好,可惜只是电影。”

我们之所以爱看电影小说,是因为那些悲欢离合,寄托着自身的情感与期待。

一样的经历,因为是小说是电影,才会以美好的一面而结束,但生活往往更无奈琐碎,并不能说——只要有爱,便可以一起。

我有些困了,缩了缩身体,将头埋进他的臂弯,汲取更多温暖:“可惜奥斯丁自己,却是孤老一生,终身未嫁。”

我的话还未完,他环住我的手忽然用力,用我所无法抗拒的力量,迫使我抬头注视着他,接着,他的吻带着浓重的情愫,密密麻麻的将我包围。

他吻得很激烈,带着我能理解,又似乎不能理解的情绪,我坐到他的膝盖上,双手环住宗晨的脖子,热烈的回应着他,我用舌尖去描绘他的唇形,想要记住他的每一部分。

——我们都发现了另一种更好的表达方式,但言语的力量不足以说明时,某种方式的身体语言才能确切而独特的诠释。

正当迷乱之际,唇上的温暖蓦地离开了,宗晨一手托住我的后脑,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柔的摩挲着我的脸颊,他望着我,目光温柔,却又十分灼人,“浅浅…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是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但一下子沉默了,似乎在组织酝酿着语言,“我的意思是——可能会需要一段时间,但我尽力去争取——你不能再这么悲观了,行吗?”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是下意识的在回避这个问题,而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一个吻更能解决问题了。接下来的事,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或许是因为想起过去的沉重与错失,让我们带了些不顾一切的纵情,也或许是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去宣泄心里满满的情绪。

他的唇很冰冷,却也很温暖,越来越热,或许是空调,或许是彼此身体的热度。他开始小心翼翼的吻我——从没有如此靠近,如此亲密,整个世界全是他的气息,满满的将我包裹。

他的手在腰际游走,炙热却又犹疑。我离开他的唇,直勾勾的望着他,舔了舔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