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桪不疑有他,乖乖点头,拿了钱出去买给她爸买筷子去了。

前脚刚走,后脚顾沉光看着对面的人,缓缓淡了神色,沉默。

路盛铭一笑:“你把南桪打发走,是想和我说什么?”

顾沉光还是微笑着的,却懒得遮掩眉目间的淡漠:“有些话,我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因为我希望在她心里,父亲的形象,能好一些便好一些。”

对自己的父亲彻底失望,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路盛铭沉默,看着他,神色未明。

顾沉光轻轻一笑,继续:“我希望你不要当着她的面,说出你把她托付给我这种话。我并不希望,她把我做的这些事,归于你身上,让她以为我是因为你才对她好。这对她来说,或许是很大的伤害。更何况,本就和你无关。再加上,我也不想她觉得,她爸爸不想要她了,所以随手找了个人转交。”

他现在穷极所能,想要减轻她可能受到的一切伤害,因而,遥远万里的事情也只能视作洪水猛兽。

路盛铭略一怔,点头:“好。”

“还有,我过完年会回美国,剩下的时间,你能来看她便多来几次。至于你担心的那些事,我会解决。”

路盛铭抬头:“你解决?”

顾沉光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目光,坦然从容:“倘若那事真的发生,我会不惜一切办法,保她周全。你尽可放心。”

“那......”

“我只会保路南桪,不包括路家。路家积年太深,你很清楚,有些东西,撼动不了。”

路盛铭沉默片刻,点头:“好。”顿了顿,问他:“这些我都可以答应,只是沉光,你不觉得,你们两个这样,有些不合适吗?”

顾沉光了然一笑:“哪里不合适?”

路盛铭深呼口气:“南桪毕竟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你们男女有别,这么住在一起......”

“不会。”顾沉光打断他,神色坦荡:“至少现在不会,她还小。我不是禽兽,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楼道里传来脚步声,顾沉光眼睛下意识温柔,转身准备去开门,离开前,轻轻丢出一句:“对了,喜得贵子,忘了恭喜。”

话音落下,门打开,他的傻姑娘,站在门口,眼睛里亮亮的都是笑意,在为自己父亲的到来,而不可自已的深深、深深高兴着。

作者有话要说:纠正个错误:上一章最后,不是2003年,应该是2004年,我算错时间了+_+........

☆、第十五章

那天晚上路盛铭走的时候,天依旧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夹着雪。

南桪没有出去送,呆滞站在窗边许久。

沉默安静的模样,眼睛垂着,睫毛微微颤抖。一丝表情也没有。

顾沉光走近,看见她捏紧泛白的指甲,蹩了眉,第一次不知道如何开口。

南桪听到他的脚步声,眼睛依旧笔直看向窗外,神色未动,轻轻开口:“我妈妈她要送我离开时,我不愿意,哭了整整一天,抱着她哭着求,我说妈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顾沉光安静倾听,微偏了脸,看向她,轻轻抿了唇。

南桪敛了眼睛,里面有什么亮晶晶的:“她说,因为我爱你父亲,我不能让他过得不好。”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要有多爱,才会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都不够,到最后,连我都要拱手相送......”她转脸看向顾沉光,眼睛被比眼泪更悲伤的东西肆无忌惮的划破,分崩离析。

她说:“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顾沉光抬手,轻轻擦掉她不自觉留了满脸的泪,目光怜惜。然后把人抱进怀里,紧紧地,以一种安慰地、依靠地、不可动摇的姿态。

他开口,声音沉静如常,目光坚决,看向前方,一只手却小心护在她脑后:“我不会。”

南桪没说话,良久,脸深埋在他怀中,哭出了声。

————

年三十的晚上,两个人把案板搬客厅,一边看春晚一边包饺子。

电视里一片歌舞升平,笑声祝福不断,充斥在房子里,两个人也显得特别热闹。

南桪偷尝了口馅料,立马皱了脸,苦巴巴的看向他,嫌弃:“咸了。”

顾沉光斜她一眼:“那你来。”

南桪成功偃旗息鼓,老老实实低头给饺子捏花边。

九点半,正式开晚饭。顾沉光亲自下厨,准备了满满一桌子的菜。他在这种事情上有时是极讲究的,不管人多人多,身处何地,该有的半分不能少。

两人对坐,安安静静吃饭,吃到一半,南桪却突然抬眼,红的惨烈的眼圈。

她看着他,说:“对不起啊......小顾叔叔。春节要你陪我这么过。”

顾沉光叹气,伸手夹给她一只鸡腿,语气温暖带笑:“这怎么了?有电视有饺子,有亲人。总比我一个人在美国过要好。”轻轻叹口气,摸孩子脑袋:“小孩子想那么多会长不高的。”

南桪却一愣:“......亲人吗?”

顾沉光收回手,眼睛笔直望向她,淡淡微笑,不逃不避,重复:“亲人,我的亲人。”

说完不慌不忙睇她一眼:“过年不许哭,会不吉利。”

南桪吸吸鼻子,嘀咕:“小顾叔叔你怎么还迷信啊......”

顾沉光微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其实哪里是迷信呢,只不过担心太甚,因而草木皆兵,事事防备,深怕会有那么一丝不幸降临到你身上。

连用红油笔写下你的名字,都舍不得。

......

顾沉光是年初三早上离开的。导师给的最后时限是大年初十,易楚下了规矩,至少要有一周时间回去陪她。

南桪一早醒了,送他到门口,顾沉光再不让她往外走。

告别很简单,寥寥几句。

顾沉光把她抱进怀里,低声叮嘱:“要好好的,自己一个人,要小心......要坚强。”

南桪说:“好。”

顾沉光松了手,递给她一支手机:“新年礼物,里面存了我的号码。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南桪继续点头:“好。”

顾沉光恩了声,提起行李箱,临走前,笑意菀然,不动声色。他说:“我走了,小宝宝。”

没等南桪回答,转身离开。

立在门口的人,听着电梯到达又离开的声音,直直望着眼前空荡的门口。良久,终究掉了泪:“......不好。”

————

往后三年,南桪一直记得他的话,独立坚强,再没有哭过一次。

哪怕每年腊月二十八晚上送走父亲的时候,或是一个人窝在宿舍吃着盒饭愣愣看春晚的时候,都没有哭。

周秦每年都会偷着跑来见她几面,第一次来的时候,面色复杂盯着她看了许久。

南桪莫名,摸自己脸:“......怎么了?”

少年皱着眉,眼神清澈如水,语气迟疑为难:“路南桪......你为什么姓路呢?你要是不姓路,就好了。”

南桪一怔,随即淡淡笑开,声音很轻:“......我也希望。”

2008年,顾沉光修完学位回国,带着世界著名导师一封热情洋溢的介绍信。

却半分犹豫没有,把那封足以横行整个法律界的介绍信压在了箱底。自己筹钱办了个事务所,一切从头开始。

身为路家小儿子,自然拥有不少路家公司的股份,是十八岁生日时路父给的成人礼礼物。每年路家股份的分红,足够他办一个不论多大的事务所。

四月中旬回的国,立马开始着手准备事务所的事情,从公证到招兵买马,忙的日夜不分,脚不沾地。连着一个月,没有在凌晨两点前睡过觉。

易楚看得心疼,劝他不要那么累,说左右有顾家在后面给他撑着,不会倒。

顾沉光闭眼小憩,笑了。他说:“妈,我不能永远靠着顾家。”他睁开眼,极致疲倦下却还是沉静清澄的:“我希望以后别人提起我,是因为我是顾沉光,而不是谁的儿子或者弟弟。”

我是顾沉光,有我不可磨灭的骄傲。哪怕这里面混了顾家的骨血,却也抵着独属于顾沉光的信念。

五月初的时候,事情几乎全部敲定,甚至因为他曾经在美国打过的一场官司,连公司运营都开始步入正轨。

顾沉光坐在办公室里,眉目间显而易见的疲惫,面上却挂着轻松舒心的笑意。

这个时候再把小姑娘接回来,哪怕路家没法容她,他也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马不停蹄订了第三天的机票去四川,留了一天时间给自己好好睡一觉。连续一个月的精神和生理双重紧绷劳累,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把公司交给副手,顾沉光收拾了东西回家,连晚饭都没有力气吃,直接一头扎在了床上。沾枕即眠。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晚上才醒。

坐起来,在床上缓了几分钟,这才发觉有些饿了。

于是下床,随手开了电视放着,走到厨房开始给自己下面。水刚入锅,未及沸腾,顾沉光手里握着一把面等着水开,无所事事侧耳听电视里传来的声音。

安静间,几个词清清楚楚地蹦进他脑海里。顾沉光瞬间变了脸色,眼睛猛地睁大,连心脏都仿佛停跳一拍,嚯的转身,不可置信的奔向客厅。

身后,面断成半截,洒了一地。

顾沉光站在客厅中央,电视上主持人悲痛的嗓音不断萦绕在耳边,他看着一幅幅画面晃过,只觉整个人如坠冰窟,从心脏开始,由内而外,瑟瑟发抖,冷的没了知觉。

只有眼睛突然热起来。

——五月十二日下午十四时二十七分五十九点五秒,四川发生里氏8.0级地震,震中最大烈度十一度。死伤人数尚在不停增长。

......那他的小姑娘呢?

逃出来了吗?还是被压在冰冷黑暗的泥石下,吓得蜷成一团?

哭了吗?

亦或是......

顾沉光不敢再想下去。

第一次有了命运弄人的错觉。只差一天,明天,明天他就去带她回家了。只差一天。

顾沉光第一次有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的冲动,双拳紧握,指甲边泛起惨烈的白。

他猛地转身,拿起手机,向门外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顾叔叔终于回来辣!往后一片甜甜甜!

对了,上次哪个宝宝猜到了四川地震来着,我表示当时看见,心里咯噔一声.......好方

☆、第十六章

去四川的各个交通要道都已经被封死,非获批人员不得入内。

顾沉光神色冷静的吩咐人去准备救灾物资,能找到的帐篷和饮用水都一股脑的往车上搬。他自己给在特种部队的朋友打电话,要了批准,把自己一车的救灾物资运进四川。

朋友得知他弄到了一车的救灾物资,很是兴奋。立马打电话让人准备放行,倒还不忘叮嘱他:“你东西送到就好,自己最好不要去,现在余震不断,还很危险。”

顾沉光按了按眉心:“不,俊承,你帮我一次,我能不能坐你们的专机进四川?”

方俊承皱眉:“你进四川做什么?要加入志愿者?”

“不是,”顾沉光呼出一口气:“我有个亲人,在四川,我现在联系不到她了。”

“亲戚?什么亲戚值得你这么不要命的去救?”

“......很重要的。你先别问这个了,这个忙,能帮么?”他现在没有任何闲情逸致,去和朋友解释这个重要是有多重要。时间就是生命,顾沉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这句话有如此深刻入骨的理解。

电话那边,方俊承沉吟片刻,答应:“好,带上你没问题,但是你会跳伞么?没有学过如何跳伞,想要在降落情况这么的恶劣的情况下冒然尝试,根本就是去送死。“

顾沉光已经拿了外衣往车库走,按键合了电梯门,说:“学过,我之前做志愿者时,受过专业的训练。”

“那就好,直升机还有半个小时起飞,不可能等你。你要是真想来,半个小时后赶到。”

“好。”没有多言,顾沉光沉声答应,挂掉电话。

眼睛望过去,瞟一眼时间,5月13日凌晨1点22分。距离地震发生,已经过去了十小时五十四分钟。

顾沉光右手紧紧扣住方向盘,目视前方,沉静晦暗。心早已经跳的连成一片,神志却再没有比此刻更为清澄冷静。

车速打到120迈,飞奔在北京阑春之际凉风瑟瑟的夜晚里,几不见影。运气倒好,一路绿灯。

车内的人却早已红了眼,像一只拉紧了的弓,神色冷静,气场强大,却不知,何时会断了弦。

到达的时候,是1点46分,原本一小时的车程,硬生生跑了不到半小时。

顾沉光停了车便拉开车门冲了出去,军队大院长大的人,对军区多少熟悉,此时沿着记忆里的方向,一刻不停的往升降场跑。他能清晰的听见耳边自己的呼吸,一声沉过一声,却感觉不到心脏里早已蔓延千里的疼痛。

方俊承等在一边,眼睛在手表和门口间转换。身边,一众训练有素的特种兵,正有条不紊的默声登机。

顾沉光赶到时,登机正进行到一半。

没有喘息的时间,方俊承抵着直升机巨大的嘈杂声,大声冲他喊:“你亲戚在哪儿?”

顾沉光喊回去:“成都!”

方俊承闻言,指了指左边第四架:“去那个!”

顾沉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一眼,转头,目光沉静。看着挚友,一字一句道:“多谢。”

方俊承笑了,方正刚毅的脸在一身军装上更为耀眼,大声怼回去:“滚丫的!那么多事儿!赶紧上,活着回来请老子吃饭!”

顾沉光也笑:“好。”

言毕转身,两人各自走向命定的路。兄弟之间,半生所向,勿需多言。

————

直升机上,众人磨戟以待,不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肤色瞳孔,一样的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厚重的迷彩涂上了脸,汗滴都有种庄严感。

带班人递给顾沉光一套装备,低声给他重复跳伞的各项注意事项,事无巨细,怕他受了伤丢了命。

顾沉光扣上最后一条带子,抬头看眼前挺拔的战士,严肃点头:“多谢,我会注意。”

那战士笑笑,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亲人在那里,不过不用太担心,成都灾情不重,城里还更好些。”

顾沉光沉默,没有回答,只轻淡笑笑,算回了对方的一片好意。

他何尝不知道成都灾情不重,可是他的小姑娘在那里,再轻的颤动,好像都要严重过整片天的坍塌,一片荒芜。他太害怕,他的小姑娘,会被那万分之一的命运砸中。

这一生未曾真切怕过什么,此刻顾沉光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泛滥成灾的,是清晰而深重的恐惧。无从抵抗,肆意蔓延。从心脏到指间,狠狠压着疼。

手机里已经打过了上百个未接电话,却依然只能听见公式刻板的女音,通知他电话无法接通。

顾沉光坐在位置上,扭头看窗外茫茫无际的蓝天白云,突然有点无力。

为什么,所有的灾难,都一个个找来,不肯放过他的小姑娘呢?本就命运苛责,却偏偏还要在成长的路上,铺满荆棘。

也就是在这样深深的无力之中,顾沉光突然发现,有些感情,早已在岁月的漫延中,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压抑太久,现在一朝被崛起,爆发出的力量,太过可怕。

他冥冥之中神志清明,莫名有了预感。

未来的命途,不知所向。

————

此刻南桪正和一帮同学老师一起,待在乡下一座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外面风雨大作,风刮的像是索命的魔鬼。所有人都在说,晚上怕是还要有地震来。

一夜无眠,单听外面不知疲惫的风声雨声,胆战心惊。摸出手机,昏暗的灯光打到脸上,南桪垂了眼,还是没有信号。

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

成都在平原,离震中又远,灾情并没有多重。南桪的学校,教学楼没有塌,只书架砸下来时,刮伤了她的手臂,血染了大半件衣服。救援队还没有来,只能简单的包扎一下。

南桪艰难的翻了个身,避开手上的伤。伤不重,却很疼,此刻躺在地上,疼的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

紧咬着牙,不敢出声。

沉沉黑夜里,南桪大睁着眼睛,看向帐篷上贴着的胶布,沉默着出神,半丝睡意没有。

她不敢闭眼,闭上眼,面前全是下午突如其来的一切。闯入脑海,让人发疯。

她当时正在老师办公室,帮着批改刚收上来的英语卷子。年轻的女老师抱着自己的孩子,刚满周岁的小婴儿窝在母亲怀里,浑然都是香香软软的,肉乎乎的小脸蛋上旋着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南桪批两张卷子,就忍不住瞧过去一眼。小小的孩子,看着心里特别喜欢。

她转过脸准备继续批卷子,办公桌上老师摆着的情侣杯却突然倒了,杯里的水洒出来,浸湿了一大半的卷子。

南桪看着倒掉的杯子,有些懵。

没等她反应,整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往地上掉,噼噼啪啪的砸成一片,碎的毫不留情。

女老师先反应了过来,猛地站起来,一边往外跑一边拽着南桪,大声喊:“地震了,快跑!”

南桪还是蒙圈的,呆滞的跟着往外跑,头顶有什么在响,声音越来越大。

突然,身后有一股力猛地推开她,随即左手臂一疼,她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门口的地方。她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就看见前一刻还在拉着她往外跑的老师,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背砸着一顶巨大的书架。

鲜血迅速蔓延。

连婴儿的哭声都消失了。

旁边办公室有老师跑出来,看她呆滞趴在门口,连拖带拽着把她拉出了教学楼。

她不哭不闹,连走路的能力都丧失掉,任由身后人拖着往外跑,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间办公室里,不断蔓延出的血迹。

身边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又砸了下来。南桪终于反应过来,反身狠狠摇身后的人,哭着求:“让我回去......我老师还在里面,她的孩子还在里面啊!她的孩子还在里面,刚一岁......刚一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