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你站住。”李木鱼坐着未动,声音也不高,可不知怎的,她就站住了。

安静。

夜色迷人。

气氛诡异。

二人僵持。

一触即发。

耐力的比拼,孟小冬投降。

“还有什么事儿?”她问。

“小冬,过来坐,聊聊。”

“聊什么?”

“聊活人该聊的事儿。”

“李木鱼,我觉得你有时候儿理智的让人觉得害怕,违背自然规律的隐忍和克制,结果只有两种:崩溃,变态。”

“说的好,前半句我接受,后半句送给你。”

孟小冬重新坐到他身边儿,藤椅不长,两人挨的很近,隔着衣服,隐约能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温度。沉默了会儿,月亮被云层遮住,小院儿里,只剩几许微弱昏黄的灯光。良久后,李木鱼轻叹一声,缓缓开口,“小冬,随便说点儿什么,今晚,我讨厌安静。”

孟小冬心里一紧,捕捉到他言语间一闪而逝的脆弱,侧头望他,那张完美的面具上,终于现出裂痕。只见他眼皮儿微微垂着,神色落寞。想了想,她低声道,“其实,有些事儿,我觉得应该告诉你。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只会徒增大家的困扰。等过阵子,你家里的事情平复些,找个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林西北的事儿?李木鱼笑了笑,很淡。

“嗯。”孟小冬点点头,手心儿隐隐冒汗。

“说来听听。”李木鱼侧了侧身,支在扶手上静静看着她。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分散注意力吗,对我有点儿不公平。”

“小冬,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觉得呢?”

李木鱼挑挑眉,“喜欢,就想靠近,靠近后就想得到,得到后就想幸福,你跟林西北,失败在这最后一步?”

“…”

“我相信这不是你的错儿,以你的心机,不可能在感情上战胜他。”

“…”

“小冬,你忘不了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给你留下的伤,嗯?”

闻言,孟小冬惶然,仓促避开视线,心紧紧缩成一团儿,灯光下,脸色分外惨淡。

李木鱼坐直身子,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想忘记痛苦,没有太多的办法儿,像你这种别扭较真儿的木瓜脑袋,最可行的,也是唯一的途径,莫过于发挥阿Q精神,越挫越勇的寻找幸福。缩在龟壳里,流干了眼泪,换来的,也不过是下个百年的寂寞轮回。他伤害了你,你要学会反击,法制社会,不能杀人,你唯一的武器,就是找到他不能给你的幸福。”

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孟小冬抬起头,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嘴角挂着释然的笑意,心里,却弥漫着淡淡的悲凉。抽回被他握住的手,残余的体温,很快散去。

“李木鱼,你有没有爱上过一个人?”

“以前吗?没有。”

“现在呢?”

“很多事儿,我可以一手掌握,可惜爱情不属于一个人可以掌握的范畴。”

“李木鱼,你活的太通透,靠近你,站在你身边儿,除了吸引,更多的是压力。”

“从你嘴里说出这番话,在我听来更像是借口。我没有成功到需要被仰望的地步,爱情面前,你也不需要去仰望任何人。”

孟小冬扯扯嘴,很干涩,笑不出,“其实每个人都渴望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丈夫,妻子,儿女,其乐融融的家。”

李木鱼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老人离世前,念念不忘的,也是这些。”

李木鱼脸色淡了淡,眉眼间染着几许怅然,沉默了会儿,缓缓开口,“在医院的那几天,我妈大多时间都在昏睡,偶尔的清醒,总是拉着我的手,隔着氧气面罩儿静静望着我,那种眼神儿我了解,她最担心的,就是因为李默的存在,影响了我的婚姻。所以,在李默跟她提起你时,我没阻止。甚至不久前,我还在想,要不要给你打电话,要不要让她见见你。可我觉得这样做,对你不公平,我不想利用你的善良,然而看到仪器上起伏的波纹变成一道直线的那个瞬间,我第一次,觉得后悔。她走的很安详,睡梦中,毫无痛苦。措手不及的离去,除了那个眼神儿,一个字儿都没有留下。小冬,看你赶到医院,看你帮我照顾老人,看你搂着李默的肩膀儿告诉他要坚强,看刚才你站在门边儿担心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觉得,觉得什么,李木鱼没有继续说。

久久的沉默,夜风起,拂面而过,带来些许凉爽,却吹不散心中的阴霾。孟小冬缩了缩身子,心里很乱,习惯性的想逃,屁股离开藤椅的刹那,声音却再度响起:

“坐下,下面的话,你一定要听。逃跑不是个好习惯,要改掉。”

“…”

“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收养了李默,婚姻就被我排除在人生必须完成的几件事儿之外。”

孟小冬点点头,坐姿僵硬。

“我对婚姻一直没有期待,我培养李默,他能成才,就是对家里所有人最大的安慰。我一直认为,男人跟女人不同,女人太感性,大多女人都脱不掉对家庭的依赖。可就在刚才,我坐在这里,看见你站在门边儿,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压在心底的所有情绪,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很累,真的很累,原来李默说的没错儿,只要是人,都会需要休息,都会渴望依赖。”

李木鱼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面色虽憔悴,却柔和,“小冬,说这些话,是让你明白我心中所想。我不想错过,但我也不会强求,你自己想清楚,什么时候解开心里的结儿,什么时候来找我。对婚姻,原本我就没有期待,所以,我很有耐心。不早了,回去睡觉。”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一早,李木鱼开车把孟小冬送到车站。按照他的意思,本想直接把她送回D市,孟小冬说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不用来回折腾。李木鱼没坚持,两人在车站分别。两个小时的车程,孟小冬迷迷糊糊的睡了好几觉。

回家后,草草洗了个澡换下衣服又匆匆出门,回老妈家交差。最近一次次放她老人家鸽子,已经引起了她的疑心。二哥久久不归,三姨昨天还打电话去公司问,幸亏王秘书机灵,事情没露馅儿。

家里挺热闹,大舅来了,带了很多土特产。大舅说表妹中午请全家吃饭,五星级酒店。老妈和三姨直夸表妹有出息,大舅乐的合不拢嘴,话匣子一开,滔滔不绝中时间过的飞快。香风扑鼻,一道花蝴蝶似的身影直直冲进门扑到大舅怀里,娇娇嗲嗲的声音,导致室内温度骤降。孟小冬抖抖肩膀,悄悄往后挪了挪屁股。

父女情深之后,一行人动身杀向酒店。刘晓琴还是开着Martine的宝马,中看不中用的小跑车里坐不下太多人。最后决定由她开车拉大舅先走,剩下的人打一辆车刚好。她倒也没多客气,敞开顶蓬踩下油门拉着兴奋的大舅一路绝尘而去。三姨望着不远处扬起的车尘,神色有点儿古怪,拉着孟小冬的手问道:小冬,晓琴这车可不便宜,她哪来的?难道是少晏公司给配的?她刚进公司能享受这福利?看得出,三姨问出了老爸老妈的心声。孟小冬打个哈哈,模棱两可的点点头,转身走到路边拦车。

五星级酒店的气派就是不一样。老妈和三姨走进大堂后,先去了趟洗手间。刘晓琴带着大舅和老爸先上楼,她在门口儿侯着二位老太太,手里拎着三个包,造型颇怪异。靠在墙边儿百无聊赖间,手机响了。翻开一看,精神头儿顿起,立马按下通话键,“喂,二哥,你终于良心发现了?竟然舍得主动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边响起淡淡的笑声,“在哪儿呢?”

“大舅来了,刘晓琴请客儿,酒店呢,你腿怎么样了?”

“挺好,声音怎么这么蔫儿,没睡好?”

“没呢,天儿热人就容易没精神。对了,你可千万别由着自己的性子使劲儿吹空调。”

“知道,小丁比你还啰嗦。”

孟小冬咧嘴直乐,二哥心情不错,她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看情况,现在还不知道,甭惦记,医生说愈合的挺好。”

“碰上什么喜事儿了,前几天听你电话里冷哼哼那样儿,我还以为你又进入新一轮更年期了呢。”

“傻样儿,我妈身体怎么样?”

“精神着呢,你多给她打点儿电话,要不她该惦记了。”

“嗯,我没少打。”

“切,就不见你给我打。小丁太不仗义了,现在被你培养的谎话那是张口就来。”

“木头那边儿的事怎么样了?”

孟小冬脸色黯了黯,闷声道,“都处理完了,你顾好自己就行,不用操心这些。”

孙少晏“嗯”了声,没继续问,话题一转,“Martine昨天过来。”

Martine?孟小冬撇撇嘴,她现在非常不待见这个甩着狐狸尾巴的花心大萝卜,“嗯,算他有良心,你这可是工伤,他早该去看你了。”

孙少晏笑笑,“他说前几天给你介绍一对象儿。”

孟小冬懵了下,讷讷了半天,没接话。

“甭跟我装聋作哑,我知道是苏笑。”

“切!他纯粹就是乱点鸳鸯谱,苏笑那厮根本就是一孩子。”

“他跟Martine一起过来的。”

“啊!他也去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叽里呱啦滔滔不绝的跟我表达他对你的仰慕。”

孟小冬脸都绿了,“二哥你别听他瞎咧咧!”

“他还问我能不能追求你。”孙少晏淡淡道。

“他也太…”墙在哪里?!撞吧撞吧不是罪。

“嗯,智商跟你有一拼。”

孟小冬撇撇嘴,“你别搭理他,也甭操心我,把你腿赶快养好赶紧回来,我就什么都踏实了。”

孙少晏应着,声音柔和,“傻丫头,魅力不小,我印象中苏笑那小子挺傲,不像是个花痴。谁知昨天在病房里他跟我说的那些话,把我给麻的,差点从床上跳下来把他踹出去。”

“哈哈,那小子是挺好玩儿的。”

“就算谈不成恋爱,多个朋友也不错,别总自己闷家里。”

“你好好吃饭啊,我不跟你说了,我妈和三姨过来了。”

“嗯,挂了吧,下午回去睡个觉,没事儿多出去玩玩儿。”

气派的包间,精致的碟盏,大舅坐在主宾的位子上,招呼大家入座。

刘晓琴倒是毫不心疼钱,鱼翅鲍鱼大闸蟹一样没拉下,满满当当一大桌子,外加两瓶茅台。

孟小冬咂舌,Martine在女人身上确实出手够阔绰,这一桌下来,最起码抵她三个月工资。

酒足饭饱后,服务员送上账单。刘晓琴漫不经心的掏出信用卡递给她,大舅好奇的凑上去问多少钱。刘晓琴摆摆手,说没多少。大舅对刘晓琴的气派极满意,眼角眉梢间的自豪掩都掩不住。

临走前,三姨跟孟小冬说让她帮忙去趟医院,取一下前几天检查身体的化验报告。老妈一听,顺嘴说正好,顺便把我跟你爸的也一块儿拿回来,上个礼拜单位组织职工体检,我一直没空去拿。孟小冬领命,跟他们分道扬镳,把老人送上出租车,自己拎着包溜溜达达走向地铁站。吃了一肚子的油腻,胃里直发涨。走了会儿,稍稍消化了些,舒服多了。有了上次急性阑尾炎的惨痛经历,她现在吃东西特别注意,管不住嘴的后果是伤身伤钱又伤心。

医院,又见医院。

孟小冬甩甩头,走进门诊大楼,最近这消毒水味闻的都有点儿麻木了。

体检结果装在牛皮纸袋里。

孟小冬坐在大厅的塑料椅上,一份份打开。老人有病总是怕儿女担心,最爱藏着掖着,三姨上次住院,医生说她的高血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可她以前却从来没提过。

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大致没什么问题,血脂血糖血压什么的,肯定不能像年轻人那么正常。总体来说,身体不错。老人身体好,是儿女最大的福气。孟小冬盯着化验报告心里挺感慨,不禁想起了不久前刚刚离世的李家老人。这么好的儿子,这么好的孙子,以后说不定还能添丁进口,可惜,这些老人却再也看不到了。想着想着,心里有点伤感。视线无意间落到老妈化验单上血型那一栏,定住,揉揉眼睛仔细瞧了瞧:AB型RH阴性?孟小冬诧异非常,她是A型血,跟老爸一样。说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老妈的血型竟然这么有性格。这得归功于她老人家健朗的身板儿,基本上最大的病也就是发个烧挂个吊瓶。抽血这种事儿,年八辈儿也碰不上一次。

收起检验报告,孟小冬抬头看看墙上巨大的挂钟,两点多了。前阵子天天马不停蹄的东跑西颠儿,一下子闲下来还挺不适应。

回到家,大舅正跟老爸在院儿里下象棋,两人目不转睛的盯着棋盘,厮杀的正激烈。孟小冬走过去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牢记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训诫,尽管老爸连走两步臭棋,她都没吱声。胜负很快就见了分晓,大舅乐呵呵的推开棋盘,很是意气风发。老爸沉着脸,兀自盯着残局认真的琢磨,老小孩儿啊老小孩儿,什么事都爱较个真儿。孟小冬摇摇头,跟大舅一起进屋。

老妈接过化验单,随手收进抽屉里。孟小冬泡了壶龙井,一家老小围坐桌边聊天。大舅说舅妈最近身体不大好,过阵子可能要带她来城里检查检查。说起看病,大舅的神色立马不复刚才的快活,重重的叹了口气,沉声道:“现在真是不敢得病,你说我们又没有医保,全仗着那点儿老底和孩子的贴补,根本就看不起。随便住个院千把块钱就没了,这还是往少里算!”

三姨和老妈附和的点点头儿,没插话,就听大舅继续说:“尤其你说像我这样儿的,要是有个病有个灾,输个血都不一定输的起!要不街坊邻居凑一块儿总说,活着千万别得病,得病不如死了强!唉…”

三姨正想接话,孟小冬却抢先插进来,“大舅,你刚才说输血都输不起是什么意思?”

“谁摊上我这种古怪血型都得闹心,AB型还什么RH阴性…”大舅脱口而出,孟小冬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话题已被老妈急急叉开,“大哥,健康就是福,咱不聊这些不吉利的,你身子骨儿这么硬朗,我看活到一百岁都没有问题。”

话音未落,大舅哈哈笑开,话题自然而然又扯回刘晓琴身上,一派有女万事足的畅慰,声音分外响亮。

孟小冬静坐一旁,脑子里还在寻思血型的事儿,总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对,想来想去想到脑子打结,也没想明白。思路不时被老妈的问话打断,最后混成一团浆糊。

回到家,已晚上八点多。大舅那洪亮的大嗓门儿震的她耳朵到现在还有点儿“嗡嗡”作响的意思。

衣服没换,懒洋洋趴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外面在下雨,三五不时炸起几声轰隆隆的闷响,为夜色凭添了几许狰狞。孟小冬在床上赖了会儿,脑子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又想起老妈那古怪的血型。整个下午,没人再提起这个话题,她差点儿给忘了。可现在想想,老妈的反应似乎有点儿不正常,好像很避讳。正分析着,骤然一声爆响,这下好,思路全飞了。急雨倾盆,豆大的雨点儿疯狂敲打着窗上玻璃,搅的人心烦气躁。

孟小冬揉揉头发,蹭到床头,抓起电话,噼里啪啦一顿按。

“喂,二哥…”蔫了吧唧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电闪雷鸣中。

“小冬,怎么了?中午刘晓琴给你下巴豆了?怎么这个动静儿?”孙少晏的嗓子沙沙的,有点儿哑,像是刚睡醒。

“你今天可真反常,我以为又会是小丁,我以为他又会告诉我你正在睡觉。”孟小冬拉起被子蒙在脑袋上,外面的噪音稍稍小了些。

“我确实在睡觉,小丁正在洗澡。”孙少晏笑道。

“吵醒你了啊,”孟小冬有点懊恼。

“没,就算你不来电话我也正准备自然醒呢,有事儿跟我说?”

“这里雨下的很大,你那边儿下不下雨?”下雨腿岂不是要疼死。

“不下。”

“那就好。”

“阴天。”

“…”还不如下雨。

“怎么了,又碰上什么郁闷的事儿了?跟我说说,我开导开导你。”

孟小冬被他戏谑的腔调逗乐,“二哥,我问你个事儿。”

“嗯,问吧。”

“你知不知道姥姥是什么血型?”

“B。”

“那姥爷呢?”

“O。”

B型和O型,生出AB型RH阴性…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二哥…你确定?”孟小冬声音有点儿抖。

“确定,他们住院时的病例我都看过。”

“二哥,那你说…”该死的雷声!孟小冬皱眉暗骂。

“小冬?”孙少晏听出她的反常,言语间多了些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