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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正想往前靠得更近些去瞧,谁料额头传来一阵疼痛,郑菀捂着脑袋,转过头似嗔似怪地道,“崔先生!”

崔望瞧她一眼,示意她看脚下。

郑菀一看,冷汗都下来了。

不知何时,她已放下了救命的袖子,径自走到了断崖边,再往前一步,便是堕落深渊、万劫不复。

“此处蹊跷。”

崔望袖中白绸忽地飞出,绕着郑菀腰间便是一圈,捆牢了另一头执在他手中,“凝神静心,若你再掉下崖,我不会救。”

郑菀瞧着他脸色,忽然明白,崔望说的是真的。在必要时刻,他会放弃她。

她乖觉地点头:

“好。”

这时,崖边忽起一道风,郑菀还没反应过来,面前便贴了个无脸怪物,却有一头极美的发,长发被风吹得猎猎飞舞,脸上是用黛笔画出的五官。

嘴角咧着,尤为渗人。

书里这段,可没有这等东西!崔望明明是一路斩杀过去……

郑菀心念电转,人已经站到了崔望身后。

“好一对郎情妾意的狗男女!”

无脸怪物声音凄厉,郑菀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可惜,我这‘飞鸟渡’有个规则,一人可渡,两人……必死!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一阵渗人的笑声从对方嘴里冒出,带着幸灾乐祸,“所以……你们,打算让谁过?”

“留下之人,需要与我长长久久地作伴哦。”

又一阵渗人的大笑,郑菀终于想起,在傀鉴的皮影人戏里,最后冒出来的那团轻烟发出的笑声,便与这无脸怪一样。

“聒噪。”

“闭眼。”

便在郑菀脑中转了无数个志怪杂谈时,耳边传来一阵清冷的声音,是崔望,她下意识便闭起眼睛——

一息。

两息。

三息。

数到十息时,清冷的兰草气息又一次将她围绕,“好了。”

郑菀睁开眼睛,方才的无脸怪消失不见了。

地面一堆儿破布,像被利刃一下子割破,散乱地堆着。

“那无脸怪呢?”

崔望的面色不大好看:“不是真身。”

他看向天堑,“看来要出此境,非得过去不可。”

郑菀心提了起来,方才那无脸怪说的很清楚,过此“飞鸟渡”的规则是,一人可渡,两人便死,这可怎生是好?

若她是崔望,一个曾经笞责过自己、又给过无尽羞辱之人,此时抛下,半点负疚感都不会有。

“崔先生……”

郑菀抬头,“你过去吧。”

崔望不意她会如此,默了默,声音柔和下来:“你不想过去?”

“想。”

郑菀老老实实地点头,“可若我过去,崔先生便过不去,菀娘、菀娘只愿崔先生时时安好、长长久久地活着。”

“不过若崔先生出去,可、可否饶了我郑家?”

她下意识想揪他袖子,“阿耶与我确实曾经冒犯过崔先生,不过已经悔过,崔、崔先生饶了我阿耶、阿娘……可好?”

崔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娘子仰着头,小小一团,馥白的脸孔在甬道蹭了灰,形容狼狈,可那双盈满了泪的眼睛是亮的,比哪一回都干净。

在崔望的凝视中,郑菀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这不过是下下策里的下下策,若他真不管她死活,照崔望性格,出去也会因着她主动退让而照拂一下郑家——

这样,总比书中结局来的好些。

而另一个在预期中更好一些的结果,郑菀在搏,书中曾言,少年剑君来来去去,孤寡清冷,唯独不爱欠人因果。

他拒绝教她,是一重。

此时她主动退让,将生的机会让与他,是否会在以后时时想起,也成了一重心障?

郑菀猜,以崔望之骄傲,必不愿欠她,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会想办法带着她一同过去。主角儿总是一路长红的。

纵是想得透彻,可事到临头,依然免不了胆怯起来。

“一同过。”

崔望收回视线,将白绸的另一端,与他腰上系牢,回头见郑菀小嘴微张傻愣着,“过来。”

郑菀讷讷过去。

孰料他力道一收,自己便给缚到了他背上,肌肤相贴,郑菀一下子便脸红了起来,“崔、崔先生你……”

“此时亦顾不得了。”

崔望回头,美如冠玉的脸便近在咫尺,这般凑近了看,面上一点瑕疵也无,眉目漆漆,当真……动人。

郑菀将滚烫的脸贴到了他背上:“崔先生,我们是这般过去么?”

“飞,自然是飞不得了。”

崔望走到崖边,“试试从崖底过去。”

“若换成了旁人,崔先生今日也会这般么?”

郑菀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得了失心疯,问出这等毫无意义之话,双手却随着话,圈住了他的脖颈。

山风过岗,回答她的,是崔望的一声:“抓好了。”

而后,失重的感觉攫住了她。

第11章须臾地(四)

山风罡烈,都快将郑菀从崔望身上刮跑了。

可底下的人还在冒汗,两人身体相贴的地方,已经湿漉漉一片,郑菀拿帕子替他擦汗,却被躲了开来:“不必。”

她若无其事地挪开手:

“已经大半日了,还没到底。”

渊底云烟缭绕,肉眼完全看不真切。

崔望原先是御剑飞行的,可飞出不到半丈,便被罡风从剑上逼落,当时郑菀都觉得“小命休矣”,他却直接将佩剑插到了滑不丢手的崖壁上。

凡铁难伤的崖壁硬生生被这以蛟龙角、凤凰羽等数百种珍稀材料炼成的本命飞剑插出了一个洞。之后的事儿,便顺理成章了。

平时连看都不让看一眼的珍贵飞剑,成了挖洞找落脚点的器物。

可纵使郑菀没什么经验,也看得出崔望极是费劲,汗出如浆,每往崖壁上插数十剑,脸便会白一分,背着她努力在洞与洞之间找平衡——到底还不是后来一剑挥下万骨枯的无情道主,此时的少年剑君,尚且稚嫩。

“你完全可以把我丢下。”

然后便可以轻松地飞上去了。

这大半日里,郑菀已经见过了好几次这样的情景,一只鸟儿轻轻松松便能飞过这天堑,而成双成对的,运气便不那么好了,它们会被一股莫名的吸力引着掉入了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

“抓紧了。”

崔望抬手将白绸系得更紧,身下一阵晃荡,郑菀下意识便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搂了他脖子,怕影响崔望,嘴里的惊呼没出来便又咽回去了。

“撕拉——”

一阵剧烈的震动,郑菀感觉自己下滑了许久才稳住,再睁眼,便看到崔望的左手一层皮几乎全被磨去了,崖壁上留下一段鲜红的五指印,而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剑柄,虎口崩裂,伤口深可见骨,殷红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

郑菀的喉头突然梗住了。

“喂——”

“你先在此处歇息。”

白绸一振,带着一股柔和的力道将郑菀送到旁边,她才发现,崖壁上竟生了一株枝干遒劲的不老松,光叉开的枝丫便有一人合抱粗,也不知生了多少年。

她站稳了,看崔望拔剑欲走,连忙拉住他,眼里流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崔先生,你去哪儿?伤口还未包扎。”

一出口,郑菀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像是着了火,更尴尬的是,一日未食,她腹中早就空空如也,先时精神紧绷还不觉,此时松懈下来,便腹鸣如鼓。

“我——”

她脸倏地红了。

崔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什么,凡人还未辟谷,尚需五谷杂粮,在乾坤囊里探了一会,才找到十日前扫祭时多买的一只烧鸡。

油纸包还热着,他递过去,想了想,还多拿了一个玉瓶:“此为樱露,一滴便可生津。”

樱露?

用来解渴岂非暴殄天物?放在入元境的小修士手中,一滴便可供其修炼上三日。这一小瓶,约莫百滴不止。

郑菀慎而又慎地接过去:“崔先生你呢?”

“我已辟谷。”

“何为辟谷?”

“我等修者到一定境界,便无需再进食,此为辟谷。”

“崔先生果真是餐风饮露的仙人?”

郑菀倏地抬起头,一张小脸几乎在放光,“当真厉害。”

崔望转过头去,恰有猎猎山风刮过,撩起他长发一角,露出掩在发下的右耳,郑菀发觉,那耳尖竟有些红。

“崔先生,可否也教菀娘辟谷?”

郑菀虽触动于他的行为,却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目的,打蛇随棍上地道,“不是那些仙人术法,能辟谷便好,否则……在此地怕是要拖累崔先生。”

崔望看她良久,便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突然反问:“你很想学?”

郑菀坦然地点头:

“想。”

“崔先生,菀娘不想如这地上的蝼蚁朝生暮死,想长长久久地追随先生左右,便是为奴为婢也使得。”她小心翼翼抬起头,一双眼里仿佛盛满深深浅浅的情意,试探般地问,“崔先生,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崔望叹了口气:

“不好。”

郑菀咬紧了唇,她尝到了一股铁锈味,这人,当真是油泼不进的刺猬,“莫非崔先生不想要菀娘追随左右?”

“即使为奴为婢?”

“即使为奴为婢。”

郑菀抬头,斩钉截铁地道,可她发现,此时竟看不懂崔望面上的神情,他像是覆了厚厚一层面具,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辨认不清。

“可菀娘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情愿。”

崔望看着她,缓缓道。

郑菀下意识弯起嘴角,眉眼都是恭顺驯服的弧度,她对着镜子事先练过无数回,阿耶说,很是得她阿娘的精髓。

可崔望却不再看她,御风便落,踏于长剑之上,倏忽便消失在了眼前。

郑菀叹了口气,攀着老松树枝干缓缓坐下:

“他不信我呢。”

“其实若我是他,恐怕也不信。”

郑菀自言自语道。

拆开温热的油纸包,醉烧鸡还保留着刚出锅时的薰嫩嚼劲,她小口小口地吃,吃到鸡骨时,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崔望那露出森森白骨的右手,一下子便失了食欲。

“怎不吃?”

才在崖顶出现的无脸怪物无视金罩,猛地趴在了她背上。

郑菀“啊”地叫——没叫出声,嘴巴便被一股力道给捂住了。

“莫怕,莫怕,我没有恶意。”

无脸怪物的头无视常理,突地伸长扭到她脸前,跟她面对面。

郑菀头皮都快炸了,鸡皮疙瘩一粒粒渗出手臂,她能感觉到,对方投诸到她脸上的渴望,以及快要沸腾的嫉妒与恶毒。

“莫张嘴,否则,在你情郎回来之前,我敢保证,你先落下悬崖摔死。”

郑菀强自镇定下来:

“你动不了我。”

“呔!每一个敢与我这么说话的,都成了枯骨一堆!不知死活!不知死活!”无脸怪物似是气恼得狠了,在郑菀身边呼啸着来去。

“你若杀得了我,早便下手了。”

郑菀将进须臾地之后发生的一切细细梳理,“你是傀鉴里的那抹魂魄?……地缚灵?还是为规则所限,不能出手杀人?”

无脸怪愣住了。

若“它”有表情,大约也是这般如石头崩裂成块,半晌咳了一声,“总算来了个聪明些的。不过——还是没我聪明。”

说完,它便洋洋得意起来。

“喂,跟我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便送你样东西。”

“你不是想要那个男人么?”

它昂着脑袋,“先前我帮了你,助你与他拜了堂、喝了酒、画了眉,现下,只是让你打个赌,你便胆怯了?”

“不赌。”

郑菀不动如山。

赌注越大,风险越大,赔本的几率也就越高。

“你可知,这三千界里,有一种金仙都难解的情蛊,雌蛊于女身,滋阴润体,雄蛊于男身,可燥阳养精。种此对蛊者,注定会同生共死,爱得难舍难分。”

“若雄蛊叛于雌蛊,将受五毒穿心而死。”

“可若雌蛊叛于雄蛊呢?”

“一样。”

无脸怪绕着她飞了一圈:

“怎样?心动了么?”

郑菀承认,她确实心动了。

若她与崔望同生共死,为她活得长久,他必定会助她修仙,甚至,他还会爱她爱得如痴如狂,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