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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中卧了一封桃花笺,淡淡白-粉,恰似三月里的桃花初绽,纸页打开时,还有股盈盈桃香扑鼻,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见信如晤:

崔先生近来可还安好?昨夜下了好生大的一场雨,今晨醒来,院中海棠居然开了一片,赠先生一枝。”

崔望从盒中果然取出了一支海棠。

大约是路上颠簸,红艳艳的海棠花瓣已有些蔫,凋了一半下来。他随手扦插入博古架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里。

“阿耶朝会回来时路经顺安楼,给菀娘带了金丝馕饼,配了一壶上好的梨花白。梨花白清冽甘甜,滋味甚美,可惜崔先生不在府上,否则菀娘必请崔先生吃上一盅。

菀娘闲着无聊,打了一个剑穗,崔先生看看可还欢喜?

后日便是容怡亭主生辰,阿耶终于答应肯让菀娘去燕春园参宴了,可惜近来府中多事,菀娘还未做上新衣裳……”

一纸絮叨,全是女儿繁琐。

崔望将信笺放入前方非金非银的一方紫青盒里,盒上隐隐一道五转符文流转,盒内已是一摞同样的信笺。

“小望望,你就拿这水火不侵的赤木盒来装这劳什子的情书?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老祖宗又出关了?”

“你太太太爷爷我爱闭关便闭关,爱出关便出关,关你什么事儿?”圆脸白胡子的黑衣老头儿在崔望识海里跳脚,“那日你像只丧家犬一样从人家府里逃回来,这儿海浪翻涌,险些将你老祖宗我一身打湿,我还当什么事儿,能扯得你心绪大动,原来是对人家小姐姐动了春心!”

“叫你成日里像个吃斋念佛的和尚似的,哼!”

“哎,说话啊!”

“你说说看,就你这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德行,怎么就能叫人家小姐姐这般痴情,对着你这张冷脸日日给你写情书?我看啊,不要几天,你继续这样,人家就该移情别恋了。”

“老祖宗认为她……有几分真心?”

崔望眸光幽沉,负手望向窗外,那儿是一片光秃秃的枝丫,还未抽条。

“十分!百分!真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要老祖宗我有你这张脸,后宫从一到万海了去喽!还得个个死心塌地的。”老祖宗摸了摸自己脸,悻悻道,“可惜生了长娃娃脸,小姐姐都当我是弟弟……死了,就更不成了。”

“咦?”就在老祖宗要叙说往日“凄凉”时,突然惊诧地叫了一声,往识海里盯了半天才形容古怪道,“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说罢,刚才还嚷嚷着不要打湿一身衣裳的老祖宗往识海中一冲,直接遁到了水面下,半天没上来。

崔望拂袖,将赤木盒合上。

真心……

风中传过不知谁的叹息,不一会儿,又消散了。

————

容怡亭主生辰当日,郑菀起了个大早。

生辰宴在燕春园办,离郑府不过一刻的距离,她不着急去,对着镜子由胭脂细细妆扮。

“小娘子今日可还要描那梅花钿?上林宴那回您大出风头,如今京中贵女都爱在眉心点个梅花呢。”

“不必。”

郑菀摇头,第一回见崔望,要隆重出场,所以贴了梅花钿披了云锦裙,可今日是要去扮那娇娇弱女的,自不好还和上回那般。

“今日是容怡亭主生辰,不必锋芒太过抢了主人家风头,徒惹人家不快。”

郑菀只净了面,细细在面上、颈上、手上抹上了雪花膏,口脂也选了素淡的,涂上去,唇上寡淡得很,一点血色都没有。

“您这般,倒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

胭脂想为她点一些香粉铺新来的水胭脂,让她气色好些。

镙黛隐约摸到点小娘子的想法,阻止了胭脂,“小娘子可不是生了场大病?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这般便好。”

人家生辰,衣裳不好穿得太素,选了桃粉的宫纱,齐胸襦裙,裙边一圈桃纹,春寒料峭,旁人已经是轻纱旖旎,郑菀仍披了一件荼白大氅,大氅领口一圈细绒绒的领口,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白净。

“这般一打扮,倒显得小娘子越发清减了。”

胭脂咕哝了一声,见小娘子和镙黛都不作声,也便作罢了。

郑菀在簪子里挑来挑去,到底没挑鸡血石簪子,她想,既然崔望不问,她便不提,把这段“过渡”含糊过去便是。

“走罢。”

这次王氏与郑菀同坐了一辆车,很快便到了燕春园外,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等候在外,将两人一同迎了过去。

“今日正逢沐休,圣人放话说咱家亭主难得大办,特特遣了太子过来与亭主庆寿,如今一帮小年轻的都在那梨落苑顽,菀娘也不必与我们这帮老的呆,自去找姐妹们顽。”

大长公主给郑菀打了个眼儿,让她自便。

郑菀谢过大长公主体恤,与母亲说了几句闲话,便领着镙黛,由带路的小侍女带去了梨落苑。

“国师大人可来了?”

路上她问,神情切切。

“未听闻国师大人前来的消息。”小侍女大约也听说了最近京中传闻,既佩服郑家这位贵女的“勇气”,又怜悯她一腔痴情无处寄的境遇。

再是贵女又如何呢,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倒是太子,晋王,怀王殿下他们都来了,喏,正与亭主、县主他们在亭子里顽呢。”

郑菀抬头,果然见在月亮门后的流水假山后的梨迦亭上,一群儿郎小娘子们正对盅玩耍。白梨的花苞堪堪露头,只见一片新绿。

“菀娘!快来这儿!”

今日的寿星容怡亭主顽得小脸红扑扑,远远见一丽人来,定睛一看,果真是她,忙举了手唤她过去。

上得梨迦亭,郑菀将大氅解了交给镙黛,众人才见她几乎弱不胜衣,纵是穿了一身宫粉纱,一张脸依然白得没甚血气,瘦了一圈倒显得那双黑黝黝的眼睛越发大了。

郑家小娘子从来都是神气昂扬,何时在外人面前露过怯?

这般弱质纤纤、好不堪怜的模样,倒叫众人对那传言信了十分。闺秀们大都心中畅快,儿郎们心中滋味便不那么一样了,从来是骄横的美人让人望而生畏,如今这美人一朝 受挫,露出这般娇怯、柔弱之样,反倒让人心里越发痒了。

容沁自然是毫不客气的。

当日石舫上,国师大人露了真容,在场哪位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不春心大动,那般模样,便是没那大神通,她也肯嫁的,可偏偏这般天人一般的人儿,居然对郑菀格外垂青——眼看她高楼要塌了,谁料又来一百丈天阙给她坐卧,岂不叫人咬碎银牙,恨得咬牙切齿?

是以在听闻郑菀疗伤期间,将国师大人得罪得死死的,再不肯登门,连表情函一封都没回的消息时,容沁当晚都多吃了一碗饭。

“菀娘,身体这般不好,还不若在府中多休养休养?毕竟现在也没国师给你疗伤了。”容沁一脸关切。

郑菀睁着一双大眼,先是神伤,很快便又打起精神,“容怡亭主生辰,我自不好缺席。”

“大好的日子,你——”

蒋三娘子向来是容沁指哪儿便打哪儿,“——谁不知道你郑氏菀娘,连退了两次亲,亭主还未议亲,你这般来,莫不是想将晦气传给她?”

柳二娘子觑着太子面色,连忙打圆场:

“莫要这般说话,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郑小娘子也不过是最近……”

“是啊,好不容易攀上一尊大佛,又臭脾气将人给得罪了,可不是得悔断了场子?”

郑菀心里数着跟班一、跟班二、跟班三,告诉自己莫要在意,她来,不就是为了让那个神识海了去的崔望看一看,她现在的境遇么。

柔弱娇怯的女人,这柔弱娇怯便是她的武器。

儿郎们想帮腔说两句,可这事儿,不过是女子之间闲话,哪里插得上话。

“国师大人来了。”

便在这时,梨落苑的管事匆匆前来通报,额上的汗还在滴,一道雪色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小径之上。

大袖宽袍,青丝如瀑,他仿佛沐着一身风雪而来,可这风雪拂到郑菀的面上时,是柔的、温的。

她弯起了一双眼睛,甜蜜地笑了。啊呀,又赌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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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虚妄术

崔望一双俊目睇来,似谁也没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着,他仿佛看了自己。

太子看着他拾级而上,不知为何,又突然转头去看郑菀,见她眸光婉转,如潋滟的波光落到那人身上,心里便像是吃了黄莲苦瓜,又苦又涩。

容沁一张俏脸早已翻红,纵是口舌伶俐,到此时也不过道出一句:“国师大人……也来了啊。”

也不知方才那咄咄逼人之态,有没有落入国师大人的眼睛。

“国、国师大人,”容怡素来对崔望多有惧怕,此时牙关都在抖,“前日下人送贴,还说您、您不来了呢……”

“亭主莫非是不欢迎国师大人来?”蒋三娘子翻了个白眼儿。

这亭主生来便十分蠢笨,连好听话都不会说,不过,好歹有自知之明,不会妄图想去摘天边高高挂起的太阳。

而郑菀想摘太阳,她便十分看不惯了。

大家都是地上的蝼蚁,凭什么有人就想摆脱宿命与日同辉,实在是碍眼,碍眼极了。

是以,当蒋三娘子看着国师大人一步步拾级而来,停顿在郑菀身边时,一颗心便高高吊起,拼命祈祷传言为真。

那郑氏菀娘千千万万要将国师大人得罪死了才好!

郑菀盈盈福身,似是风中一朵弱不禁风的花:“崔先生。”

崔望顿了一顿,他鼻尖又闻到了一股桃香,放在平时,他是极厌这等甜腻的气味的。只是近些日子,却总是恍惚。

“唔。”

他颔首,眉目在闻到那股桃香时锁得死紧,于外人看来,这便是彻底厌弃了,连说一声都嫌烦。

这时,早站起来的太子、晋王、怀王等人纷纷迎他去坐。今日寿星是容怡,大家四散坐开,是以倒也没什么地位尊卑,全围坐一堆。

崔望落了座。

郑菀也被容怡迎入了座,好巧不巧的,两人正坐了对面。四周都是熟面孔,身份差一些的都在梨迦亭外,是以这数一数,亭上也不过十五六人。

崔望在座,恰似一座大山压下来,原先活泼些的小娘子儿郎们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气氛一时迟滞了下来。

容沁干脆一拍掌:

“不若……我们继续?”

“国师大人恐怕还未顽过我们凡间的这些小玩意儿。”

容沁近来听了许多宫中消息,知道这位国师恐怕是天上来的,想来想去,也就现在这个新鲜些。“最近上京流行一种顽法,叫‘击鼓传花’。鼓停花落,花落何人处,那人便要受在场人指使,做一件事儿,不拘什么事儿,不伤天害理就成;问话也可,回话必须真心,否则,需要接受惩罚。”

精致的七彩绣球正被旁边的侍女捧在手里,一小厮拿了鼓槌侍立一旁,显然是两人的到来中断了游戏。

“国师大人岂会顽这等小儿戏耍?”

“不不不,国师大人不若去演武场……”

怀王、晋王摇头。

“不必,入乡随俗。”

谁也没想,国师大人竟如此平易近人,容沁振作精神,一拍手示意下人开始。

“咚咚咚咚咚咚”的鼓点有节奏地敲起来,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郑菀也跟着闭上了眼睛,闭眼前,她还往崔望处看了一眼,却只看到他微阖的双目,睫毛长而翘,像一排齐齐的刷子。

崔望似有所感睁开眼来,郑菀连忙闭上眼睛,眼皮微动,一副被人抓包了的羞涩样,连脸颊都酡红一片。

他又闭上了眼睛。

“停!”

鼓点停!

绣球花出人意料地落到了太子手里,他方才不知在想什么,竟想出了神,没及时将绣球花传出去。

容沁自也不好为难自己的堂兄,将来的一国之主,想了想,便让他去中苑摘一朵花,送与座中心仪之人。

于送花的郎君,和收花的小娘子而言,都算是雅事一桩了。

柳二娘子红了脸。

倒是晋王促狭地挑起眉,问旁边的崔望:

“国师大人,这世上可有一种术法,能测人真心?”

崔望颔首:

“有。”

郑菀睁大了眼睛,书中不曾提及,……她命休矣。却听崔望又补了一句,“妄术,若所言所行为悖,会有所表示,之后会顺从真心,说真言行真事。”

“好好好,这个好。”

晋王拍手,“可否请国师大人为我等行妄术?”

郑菀咬唇,突然道:“若国师所行所言为妄,可能测?可能修正?”

“自然——”崔望直直看着她,“不能。”

“国师乃大神通之人,何必欺骗你我?”容沁嗤的一笑,“快些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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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嫉心起

崔望抬袖一拂,于众人围坐中央,出现道道华光,不一会儿,青石板地面竟破石而出一株青碧树,茎秆笔直如碧玉雕成,一人高,无叶无花,唯独顶端有一个水滴状的朱红果实。

“若所行所言为妄,朱果便会滴墨。此墨服下,自然便会顺从心意。”

郑菀心下发慌,拼命叫“烬婆婆”,可烬婆婆不理她,她只能面上装作无事,等着太子去院中摘花。

太子未去多久,便带了一朵娇艳的滴露海棠回来。

红艳艳的花冠,正新鲜着,一朵露珠儿还好好地淌在花瓣上。

“好极。”容沁抚掌,“太子哥哥的眼光向来是好的。”

柳二娘子仰脸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将海棠递给了柳二娘子,谁知海棠一落入柳二娘子之手,朱果突地由红转黑,不一会,变成了黑乎乎的一团,滴出了墨汁一般的胶露。

胶露被崔望抬袖一拂,送到了太子嘴前。

柳二娘子的笑僵在了脸上,连容沁也没想到,倒是怀王、晋王互视了一眼,露出彼此才懂的笑意。

“太子请服。”

太子闭紧了唇:

“孤心仪之人不在此间——”

“大哥,你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认怂啊。”怀王道。

“是啊是啊,愿赌服输,咱们顽游戏,哪好输了便抵赖的,服,快服!”晋王拍腿催促。

太子看了崔望一眼,心不知怎么一怵,那日的逼人剑锋又一次赫然再现。他眼一闭,抬手便将墨露送往口中,还未咽,便觉一股暖流自喉间往脑袋里冲。

容沁瞪大着眼瞧,想看一看太子哥哥真心欢喜的人是谁,反正不能是郑菀,能那般干脆利落地退婚,怎么可能是她?

柳二娘子也在看。

海棠花被太子抽出时,枝条割伤了她的手,也一同割伤了她的心,她看着太子径直走到那弱不胜衣的美人前,直直将海棠花往她面前一送。

郑菀,竟然是郑菀!

郑菀自己也没想到,抬头时小嘴张成了一个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