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是紫岫道君的大弟子,相貌堂堂,皮肤虽黑了些,却有种格外的爽朗神气,他行到郑菀面前便是一礼:“小师妹见礼。”
他递给郑菀一个门派号牌,上面刻着一个“壹”字,玉清门小字于右上角,道:“待小师妹入了我玉清门,以号牌去执事阁换成我门身份玉牌便可。”
“只是还需得劳烦小师妹稍作等待,明日第三关测试后方能离开。”
郑菀随着青霜去属于玉清门的客房安置,等到夜晚饥肠辘辘出门,去大堂叫吃食时,在楼梯间撞上了正好也出门的柳依。
柳依红裳黑发,一双眉目以黛笔描得格外妖娆,郑菀不禁多瞧了两眼,谁知竟惹了她恼怒。
“瞧我作甚?”
“你不瞧我,怎知我瞧你?”
郑菀这才想起旧账未算,虽说在试炼大门后所受之伤出门便会消失,可到底柳依有伤她阿耶阿娘之心,她捏诀在手:“瞧你今日打扮得不太一般。”
“关你何事?”
柳依粗声粗气地道。
郑菀目光作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殷红的嘴唇上:“哦,我明白了,你要去找崔望。”
柳依唇抖着,却坚持道:
“我爱慕真君,自然要去寻他。”
“哦?你的爱慕,便是在试炼域里将他一遍一遍地杀了?当真深情难解啊。”
郑菀眉眼弯弯,她觉得现下自己演得便是棒打鸳鸯的棒槌,瞧柳依,气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多带劲儿啊。
楼梯上传来一声熟悉的“阿弥陀佛”,郑菀仰头,却见崔望与浮生真君自上而下,联袂而来。
她立马便笑得甜美又乖巧:
“离微真君,浮生真君,好巧。”
“小修士也很巧。”
浮生真君如今对她兴致极高,尤其那十二声钟磬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本君与离微欲去饮酒,小修士去也不去?”
郑菀瞧了崔望一眼,见他眉目含霜,不想去触他这个眉头,悻悻摇头:“不去。”
“咦——”浮生真君经过时,看了柳依一眼,顿住脚步,“这位小修士,你是在试炼域内杀了许多个离微的那位?”
柳依脸唰的红透了,讷讷看向崔望:
“是,是的。”
崔望眉目不动,似未所觉,只静静站着听浮生真君与人说话。
识海中老祖宗在不断吵闹。
“小姐姐执念里没你,你难过了,是也不是?”
“还是你在想,柳小妞儿嘴上说着深情,却能一遍遍杀你;郑小姐姐口上说着倾慕,转头却能对你下情蛊,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你又伤心了,是不是?”
静海荡起微微涟漪,他抬目,只看得到客栈内柜台一排排排列有序的酒坛子。
竟有些渴了。
“走了。”
浮生真君双手合十与郑菀柳依告别,可还未走,却见方才泪眼涟涟的红衣女子突地冲到面前,确切的说是,冲到崔望面前。
柳依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道:
“可否请真君移步一叙。”
崔望抬目看了她一眼,微微蹙眉:
“你我因果已了。”
“是,已了。”
柳依以指腹将唇边胭脂狠狠抹去,“小女只问真君一个问题,真君答我,我便不再纠缠于真君。”
“你说。”
柳依直直地看着那张神佛难近的脸,依然那么好看,上苍恩赐他,给了他这世上再无人能及的容颜、天资,可却那么冷、那么远,她有些清醒,又有些糊涂,过去种种悉数浮现:“若当日是我第一时间出现,拿着鸡血石簪子站于真君面前,没有郑菀,没有别人,真君可会对我另眼相看?”
崔望似对这问题感觉奇异。
他摇头:
“不会。”
“为何不会?”柳依攥紧了拳头,“真君你明明对郑菀,郑菀——”
可崔望却已经不答她了,他与浮生真君已下了楼梯,消失在了转角。
柳依怔怔站着,在郑菀要走时,突然道:
“你也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郑菀摇头,连报复回去的心都没了,戏文里说了,这等爱欲成痴的女子最易生变:“我笑话你作甚?崔望也没理我啊,他还将你带上来了。”
她决定离她远些,两人一报还一报,她忍了她两回,太子一回,这一回,以后这人若再犯上来,便直接打死算了。
郑菀下定主意,便也不管这发呆之人,径直下了楼,叫上一桌吃食,记玉清门账上,好生吃了一顿修道界才有的元食。
等回到房间,修炼两个大周天、天边圆月高挂之时,门被“笃笃笃”从外敲响了。
店小二呈递来一个红木盒子,言明是送给她的。
“我的?”
“是仙长的。”店小二垂躬作揖。
“何人送来?”
店小二只作摇头不知。
郑菀奇怪地回到房间,坐了会,先用元力试探了下,发现盒上并没禁制,弹手开盒,但见盒中躺了一张发黄的羊皮纸,纸上小籫写得密密麻麻。
莫非是修道界常出现的藏宝图?
她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郑菀将羊皮纸拿出,细细扫来,越扫,脸色便越难看,等到整个看完,整个都快七窍生烟了。
郑菀将羊皮纸一拍:
“崔望!”
除了崔望,不会有旁人。
他居然让人送了一卷故纸,纸上列满了各种修士因放不下执念、最后功败垂成之事,居然还有那种了道种,因凡心过重而失败的。
这在郑菀看来,简直是讥讽。
她气咻咻地出门,那店小二还未走远,“送东西之人,住在何处?”
“便在天字二号房。”
郑菀想,所谓修道者,与凡人也无甚区别,除了神通法力大些,不也还得天字、地字地住人?
问明白地方,到了门口,还以为会有禁制,谁料门竟轻轻一推,开了。
崔望坐在窗边,手中握了一只玉葫芦在饮,玉白的面上泛了点红,见是她,一怔:“你如何进得来?”
再看禁制光晕还在。
郑菀才不管这些:
“我倒想问你,送此物是何居心?”
“莫非是想乱我道心?”
“修道者,尘心太重,走不远。”
崔望将玉葫芦撇了,垂目看她,面上不喜不怒,可一双星眸却因饮了酒,荡漾起一船的水意,郑菀瞧着他,方才的气突然又散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酒味,梨花白的气味要偏甜一些,闻起来,便似梨花与茉莉交杂后的气味。
郑菀眸光闪了闪,突地弯唇一笑,在崔望的发怔里,突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在他那冰冷的薄唇上碰了碰,又碰了碰,在他反应未及时,双臂已经攀援住他的脖颈,拉着他低下头来,与他唇齿交缠,亲密相接。
崔望的唇与他的人一样冰冷,可慢慢的,这冰冷褪去了,变得温暖,温暖而至火热。
他直挺挺地站着,既不推开她,也不回应她,仿佛便是块木头。
可郑菀分明能感觉到这块木头下的暗流涌动,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是热的,胸膛下那颗不断噗通噗通跳着的心也是热的。
她后退了一步,嘴唇因太过用力带了点红,仿佛染上了一抹艳色。
崔望垂目看她,面色岿然不动,如封印千年万年的冰雪。
“有情皆孽。”
他道。
郑菀擦擦嘴,笑得嘲讽:
“真君,你这般烫,可也是动了尘心?”
“郑菀,你太执拗。”
“我修炼,是为了让自己能长生,能快活,若是不快活,我修仙作甚?”
郑菀将羊皮纸撕碎了,丢他脚下,“你自修你的无情道去,莫来管我。”
她拂袖扬长而去,崔望在房中站立良久,突然捂着心口,吐了口血。
他茫然道:
“老祖宗,封印好像破了。”
第41章 逆旅行
郑菀当晚没睡。
蚩尤城的元气浓度比她一开始呆的小城高多了, 归元经讲究的是中正平和, 在吸收元力上并不会有特别强的效用,是以,以她天品的元根资质,进阶依然不快——
按照惯例,她早该进入入元境后期才是。
因此,即使与崔望不欢而散, 吵了那么“一架”, 她依然争分夺秒地吐纳修炼。
这一修炼,她就感觉到了不一样。
所有进入体内的冰元气在运转到眉心后,便受到了梳理,如同驯服的大黄犬一般听话地在体内运转一周, 简直是如臂指使。
按照烬婆婆之前所说, 罕元根虽然珍罕, 有着极其出众的战斗力, 还能衍生出天赋小神通,可与此同时, 其暴烈性, 也要比普元根来的大得多。
驯服它, 要比驯服普元根花费的时间更多。
“婆婆, 这是为何?”
许是因为近来郑菀修炼得宜, 烬婆婆能醒着的时间越发多了:“自然是因为先天道种的关系, 十二钟磬长鸣, 以为是谁都能得来的殊要?”
郑菀想起大殿所见, 二十座小城,每城一百二十人,统共两千多人试炼,统共了只听到了一次三声钟磬,一次一声钟磬——
可见道种难得。
“道种分先天道种,后天道种,先天道种暗合天地道义,是大道,后天道种是小道,身负道种,修炼自然事半功倍。”
烬婆婆叹了口气,“不过,在入门初始便能得种先天道种之人,还代表了一种人——执念过妄,这等人通常在后期,心魔也更重,要勘破,比普通人难得多。”
“万万年前的奔雷仙君,十二声钟磬长鸣,独创归墟一门,留下至高无上心法,是多么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
“可惜什么?”
郑菀好奇地问。
“关你屁事!”烬婆婆突然恶声恶气起来,“小孩子家家别管那么多。”
“……哦。”
郑菀被她吓了一跳,料想这奔雷仙君的结局必是不大好,不然也不至这般恼怒。她想得开,不一会儿便丢开了。
到第二天打坐结束,她感觉体内又一个窍给填满了,这是第十窍。烬婆婆说了,入元境填满十八个窍,便可以尝试突破了。
“小师妹,小师妹你在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郑菀听出是昨日那叫青霜的同门,忙下床去开门,“师兄如此早来,所为何事?”
“早?”
青霜看了看走廊窗外日头,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正西落,他挠了挠头,“此时已经酉时一刻,第三关试炼结束,小师妹,该启程了。”
郑菀这才感觉到腹鸣如鼓,原来她竟修炼了如此久?
青霜闻言,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着的吃食,“师兄这儿只有些馕饼,小师妹略进些。”
“启程是指直接去门派么?”
郑菀接过馕饼,道了声谢。
“是。”青霜心细,不然也不至于来当这领队,察觉郑菀神色异样,问,“小师妹可是有未了之事?”
郑菀颔首:
“我从前听闻,宗门内门弟子的亲眷,宗门会帮忙安顿,是也不是?我……想去将我阿耶阿娘接来。”
她又道,似是羞赧:
“我阿耶阿娘……是凡人。”
青霜目光立即柔和了下来,他绽开一抹笑,伸手抚了抚她脑袋,到此时他才觉得这小师妹也不过是个恋家的小娃娃。
“师兄的阿耶阿娘也是凡人,凡人是不能上山的,不过可以安置在宗门下辖的坊市内,等小师妹去报道完,执事堂便会将人好生接来安置。”
郑菀为难道:
“不能带着我阿耶阿娘上山去?”
“小师妹,这你便有所不知了。”
青霜微微俯身,眼里全是笑意,“凡人呆在修道者身边,时间长了也会不快活。倒不如去山下坊市,与同类人交往才自在。小师妹若怕阿耶阿娘无聊,还可给他们开个铺子营生,不拘什么,不过——这便需要小师妹多多挣钱了。”
“到时候小师妹便只当自己是在上学堂,过个六七日下山一趟看看便是。”
仙凡有别,从来如此。
郑菀若有所思地跟着青霜往客栈外走。
客栈外是一大片开阔的广场,玉清门人全部在此集合,她还发现了几个面生的小修士,大多六七岁年纪,只有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修士,正朝她微笑着释放善意。
“你好,我是百灵。”
“郑菀。”
郑菀也回了她一个笑。
其他门派也在这儿集合,郑菀发现柳依也在,她入了丹心门,正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视线转了一圈,落到归墟门时顿了顿。
十来位归墟门弟子排成一个剑阵,将十几个五六岁的短腿萝卜围在正中,剑首位正负手站着一位白袍修士,宽袍大袖,露出的一截手指如玉雕琢,手里执着一柄剑,剑若鸿羽流光,而比剑更锋锐的,是他的气质,便这般站着,已如渊渟岳峙,刺得人眼眶发酸。
郑菀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却见他用那双森然的眼睛凝视着她,眸中是她看不真切的暗涌,正当她想辨一辨时,他又面无表情地挪开了视线,长长的黑发被风撩起,衬得那张脸更白了些。
“婆婆,崔望刚才看我的眼神,像是要杀了我。”
“有情蛊,他杀不了你。”
烬婆婆道她杞人忧天,郑菀这才放心心来。
“不过——”谁知烬婆婆大喘气一般,“等到了妙法境,破了情蛊,他想杀你便杀你。”
“……婆婆!”郑菀嗔道,“你站哪边的?”
“这又不稀奇,”烬婆婆泰然道,“他们修无情道的,要斩尘缘、斩情缘,你若动了他道心,他杀你不是理所应当?”
“……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烬婆婆幽幽道。
郑菀不再说话,她下意识朝崔望看了一眼,他未看她,正负手远眺,侧面看去,鼻若直峰,与紧绷的下颔线、锋利的眉骨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肃杀之意。
她忙收回视线,决定赶快找到莫虚经,在修炼有成之前,不出玉清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