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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盘膝在树下,借着月桂树,将因境界突破而不稳的元息暂时稳定了下来。

妙法境了。

该解蛊了。

可不知为何,那股徘徊在丹田的劲气儿迟迟按不下去。

崔望看着灰蒙蒙一片的天地,眼前却浮现出郑菀临别时的一吻,她对他说“谢啦”,笑容欢快,满不在乎。

老祖宗在耳狂笑:

“还解不解?不解不是男人啊。”

“你说你,偷偷摸摸跑这儿来突破,到底图什么?”

“……老祖宗,我不知道。”

崔望茫然道,“这虫儿才呆了一年多,可我居然有点舍不得。”

“呸,一条破虫子,有什么舍不得。”

崔望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随时能解,便多留两日罢。”

“……呵呵。”

老祖宗不说话,他看着重孙孙在天地山河图里捣鼓,他用剑气将一部分元力封印,配合龙珏,将修为稳定到无妄境大圆满,试了几次,见不露馅,才出了关。

自水云城回到风妩城,已是夜晚。

华灯初上,崔望先去了无涯榜,看到他名字果然还在无妄境,不知为何,心底窝存的那股劲儿竟然松了一些。

“小望望,到现在你还要……”

老祖宗恨铁不成钢,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离微真君?”

“你不是在西余山?”

崔望回头一看,发觉竟是新翼真君,他怎会来此?

“能在外碰见你,真是难得。”新翼真君一脸感慨,上一回见他,还是知微境,如今竟是无妄境了,而他还却还停留在知微境。

“看来这‘舍心’,对你而言倒是好事儿,就差一步,便能解蛊了。”

“怎么样?最近当是轻松了许多罢?”

新翼真君一脸促狭,“修为越高,‘舍心’对你的压制便越小。”

“越小?”

明明是百爪挠心,翻江倒海而不得。

“你还不知?”

新翼真君一愣,干脆将这“舍心”详细解释一遍,“虽说是情蛊,可这情蛊,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种下的,否则,这世间哪还有痴男怨女?用这情蛊种一种,不就都皆大欢喜了?”

“那人既能种下情蛊,说明那时真君亦是动了情的。不动情,这情蛊无论如何,都无法种下。”

“动情?”

月色如水,穿过这耀耀的无涯榜,斜斜地落到崔望身前,照得他脸如鬼一样白。

“真君可有不适?”

新翼真君关切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离微真君像是凭空淡了一层,仿佛要化入这无边的惨白的月色里。

崔望略一颔首:

“抱歉,我还有些事。”

人便匆匆而去。

新翼真君看了一会,只觉今日这离微颇有些仓惶,不由摸了摸后脑勺:“莫名其妙。”

第96章 争气些

崔望伸手, 将斗篷重新披了上去。

长街十里,夜灯如昼。

凡人沿街叫卖,修士来去如风,压制了元息,崔望安静地走在这长街之上, 无人知道, 这斗篷下, 是玄苍界人人称颂的离微真君。

他如同一抹飘忽的幽灵,人群中, 谁也未曾留意他。

唯有老祖宗在耳边小心翼翼地低唤:

“小望望?小望望?”

崔望走着走着,不知为何, 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泾七街一号。

红漆大门紧闭,唯有廊下两盏琉璃灯滴溜溜地打着转。

阿万“哒哒哒”地蹬着木头腿跑来开门, 见是他脑袋还往他身后探了探, 咧嘴问:“真君, 郑真人呢?”

“郑真人没寻到真君么?”

距离生辰已经过去足足两日,阿万还是老样子,崔望伸手, 欲抚一抚他光脑袋, 伸到一半,却突然失了兴致。

“郑真人以后不会来了。”

他道。

“为什么?”

阿万睁大了那双本来就极大的眼睛,木愣愣的眼珠子看不出情绪, 声音却很天真, “真君和郑真人吵架了么?”

“真君坏。”

“阿万。”

“一定是真君不对。”

阿万哒哒哒地跟在崔望身后。

“真人那天出门时, 都急得掉眼泪啦。”

阿万眼珠转了转,兀自点点头,“真人一看真君不在,都吓坏了,脸色白白的,而且,真人还给真君准备了生辰面,花了很多很多很多心思呢。”

阿万用手画了个大圈。

崔望踏上了暖阁,阁内一切还是原样,美人靠上黄衫落了一半在地,兜儿被压在衫下,他一怔,俯身捡起:“生辰面?”

“恩恩。”

阿万点点头,“哒哒哒”跑出门,不一会儿,竟然真的端了一个瓷碗进来,“真人让阿万丢了,阿万没舍得丢。”

一声清脆的瓷器与案面相击的声音。

崔望垂目看去,这面过了两日,早坨了,没有一点儿水,膨胀得像泡发了一夜的尸-体,尸-体上还留着发黄发蔫发烂的水藻。

黏黏糊糊,有酸臭气冲鼻而来。

阿万“啊”了一声,扁了扁嘴:

“阿万,阿万明明保管的好好的,放在厨房里,怎么变成这样了?好丑哦。真人看到,一定很伤心,她走了好多家,才买到东西的。”

崔望从案上抽了跟筷子,拈起面条往嘴里塞,还未入喉,却吐了出来。

他看了会,怔然道:

“还是不行。

扔了吧。”

阿万“哦”了一声:

“真君看了这面,会和真人和好吗?”

崔望没答,在阿万讶然的视线里,拂袖出了门。

乌蓝色夜空,一轮明月高悬,他去了兴龙寺。

兴龙寺隐于深山,人丁寥寥,香火也寥寥,早早便关了门,只剩廊下一盏气死风灯还滴溜溜打着转。

“扣扣——”

“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沙弥将光脑门往外探了探,但见门前站了一位披着斗篷的修士,他安静地站着,见他来,便摘下了斗篷。

月色下,那张俊脸一如既往的富有辨识度。

小沙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继而双手合十:

“真君安好。”

小沙弥忙不迭将门拉开,小小的身子退到一旁,看着来人灰色的斗篷拂过门槛:“真君,还是照老规矩?”

“唔。”

夜晚的兴龙寺极静,树叶的沙沙声与虫鸣此起彼伏,小沙弥安静地跟着前方一道灰色人影,心中疑惑,自真君将父母的牌位供于兴龙寺,除了每年年初会托飞剑局送上一笔香火钱,平时也就祭日会来。

现下不年不节的,怎会半夜突然来访?

小沙弥领着崔望去了侧殿,上了三炷香,便知几退下了,真君从来不喜旁人多留,小沙弥离去前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总觉得今日的真君看上去心事重重,不甚快活——

虽然,他大多数时候,也是没甚表情的。

崔望站在大殿,看着供于佛前并列的两尊牌位——

这是幼时的他,在被卷入空间裂缝时,唯一保存下来的东西。

修士自踏入修炼,便已脱离轮回,一生,便是一世。

可凡人,却还能入轮回,进六道,他也不知,如今他的父母到底去了何处。

供奉在佛前,也不过是因着习惯。

“看了面,不去哄小姐姐,却跑来看冷冰冰的牌位,是不是脑子坏忑了?!”

老祖宗一看这牌位,就有点烦躁。

他不喜欢排位上的那位子孙。

“老祖宗,你说奇不奇怪,我明明对他们无甚感情,却还记得要带着他们牌位走。”

老祖宗叹气:

“不奇怪。”

乌鸦还有反哺之意呢。

他家小望望也就是心硬了点儿,轴了点儿,亏得这货死得早,不然把小望望带歪了怎么办?

想罢,老祖宗忍不住瞪了一眼刻了“崔平”二字的牌位。

这货死得太不光彩了,丢尽了他老崔家的脸面,放着家里老婆不管,跑去外面青楼□□,喝大了直接掉水里淹死了。

当然,外界不知道,只说天妒英才。

“别告诉老祖宗,你想你爹了。”

崔望摇头,反倒讲古似的提起往事:

“……当时大梁初建,我崔家便没落了。既无从龙之功,长辈又挥霍无度,传到我阿耶手里,就是一个破落户。”

空有世家之名,却无世家之实。

堂堂愽凌崔氏,连顿饭钱都快出不起。

“我阿耶只好仗着那张脸,去骗有钱人家的小娘子。”

老祖宗鼻孔里出气:

“是,你像你爹,不过你比你爹还要帅一倍,不用伤心。有你一半俊,你爹骗小姑娘,不是一骗一个准?”

崔望面前却浮现了郑菀那张面容。

明眸皓齿,顾盼生姿,笑时若春花烂漫,不笑时,如九秋之菊,无一时、无一处不美。

而这样一张脸……

他收回了思绪:

“那时,阿娘便出现了。”

刘家上代不过是个商贾,因从龙之功,成了开国圣主面前的红人,领六品员外郎,知皇事,很快又聚拢了大笔钱粮。

刘家这位独女,嫁妆之丰厚,几乎是整个博凌皆知。

而崔家正大厦将倾,娶个能填窟窿的,是最便捷之法。于是,这个会说几句歪诗、能弹几首曲子的江北崔玉郎,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位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小娘子芳心。

崔望顿了顿,老祖宗瞥了他一眼:

“哦,……那时候郑家也快倒了吧?”

崔望怔了一会儿,才道:

“当时嫁去,十里红妆,我崔家又重回了旧时盛景。只可惜,江北崔玉郎如何会为一女子收心,他日日做新郎,常流连于花街柳巷……”

却依然哄得那痴心女子将全数嫁妆拿出来,供他崔家花销,供他打赏红娟,供他饮酒作乐。

老祖宗叹了口气,这世道,负心汉与痴情女的事儿,即使过了千年万年,套路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说起来,你那阿耶也是个人才,会说话,能哄人,还弯得下腰,你那娘怎么斗得过?”

崔望一笑:

“是,纵使我阿耶说话总是不尽不实,为人薄情寡义,可见他之人,却无人道他一句不好。我阿娘,一次次被他骗,被他哄,连他死在妓子的一杯酒里,都还念着他。”

耳边,似有那娇娇软软的声音响起。

“我对国师大人,自是真心,绝无虚言。”

“崔望,我对你,从无一刻真心,全是假意。”

“我为你万箭穿心也使得,从无瞒你。”

“我对你下蛊,全是爱你,我不得已。”

“崔望……”

“崔望……”

她嘴甜似蜜,巧舌如刀。

老祖宗不说话了。

他出现在重孙孙身边,是在他退亲被打之后,那时候重孙孙惨,比小白菜都可怜,爹死了,娘也死了,崔氏宗里又都是一群吸血鬼,看他跟郑家联不了姻了,就干脆将他娘剩下的一点儿东西也霸占了,还把他赶到祠堂罚跪,想让他跪死在祠堂里。

说起来,小望望那个娘也不是什么负责任的,一心追求爱情,把自家儿子叫到床前,交代他去提亲就算责任完了,高高兴兴地在床上吞金自杀,也不考考虑虑儿子一推门就看见自己娘亲尸-体的心情。

那时候,才多大啊,十岁满了没?

对外面,又只好说是病死。

崔望却语气淡淡:

“我阿娘这半辈子,都泡在了泪里,

甚是不争气。”

“是不大争气,要寻死,好歹等把你养大了再死。”

“行了,没事唠嗑这些老黄历干嘛?炒冷饭。”

崔望一哂,负手看向窗外,静山深林里,依然有月光如许,他道:“冷饭?……确实是。”

“小望望,你心结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