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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郑菀讶然地看着藤箱内的东西。

确实如崔望所说,不十分珍贵,却让她难得动容。

十来个一字排开的木偶小人。

小人头上扎着发髻,穿着漂亮裙裳,裙裳都是千年冰蚕丝裁制,色色不一——这些小人,并未画脸,甚至从雕刻技艺上来说,也不算惊艳,看得出,这人在初始雕刻时,手法甚至算得上粗劣而笨拙,直到后面,才开始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你雕的?”

郑菀手指一一滑过木偶小人。

梅园初见,天青碧云锦,纯白羽氅鸡血石簪;摊盘那日,轻红浅纱,高髻云鬓金步摇;山门遴选,利落白裙,束发白丝绦;入得山门,鹅黄道袍,单髻披发金步摇……最后,却是凡间石舫幻境里,她一身红衣嫁裳,双袖合拢,饮合卺酒。

木偶人下,铺着一件又一件的华裳,这些华裳,件件都是郑菀从前在衣裳铺子里见过,却买不起的珍罕物。

千年雪灵蛛吐丝制成的墨色大氅;鲛珠为坠的羽鳞衣,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小衣……青红浅碧,荼白沉墨,不一而足。

“你——”

郑菀蓦地合上了藤箱。

她惊恐地盯着藤箱,好似其内关着一个怪物。

那怪物随时随地都欲扑出来,挠她的心,动她的神,让她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凡间界时,郎君们要讨她欢心,都是去金玉铺子一掷千金,却从未有一人,似崔望这般,笨拙的、切切的,以这些玩物们来讨好她。

“是我雕的。”

崔望又不别扭了,他落到藤箱的眼神难得的柔和,“念你时,便会雕一会;恨你时,也会雕一会。不知不觉……竟已累了这么多。”

“你——”

“你不是问,我为何会制桃枝人?”

郑菀张了张嘴,连她自己都没发觉,那张脸有多苍白。

她从前怨他看不起她,怨他不欢喜她,当小猫小狗一般逗他;此时又觉,她才是配不起的那一个。

比起他深不见底的情意,她的欢喜,便显得太轻浮、太廉价了些。

“菀菀,嫁与我。”

“做我的道侣。”

崔望不再说桃枝人的事儿,俯身将那着红色嫁裳的木偶小人拿了起来。

凑近看,那小人上的百子千孙石榴纹都绣得栩栩如生。

郑菀看着他摊开的掌心,掌心上那小人的红色嫁衣刺痛了她的眼睛。

“这些木偶的衣裳……”

崔望似看出她所想,摇头 ,哑然失笑:

“菀菀,你太高看我了,我如何会做这些东西?”

“那——”

崔望一抖袖子,一叠厚厚的黄宣纸便从他的储物戒里落到了她窗前的长几上。

郑菀走过去,发觉那黄宣纸上画着一身又一身的衣裳。

那些裙裳,俱是她曾经穿过的,甚至有一些,连她自己都不大记得,在看见时才能回忆起——凡间界时,她有过许多这样的、只穿过一回、便不会再上身的裙裳。

而崔望,却连裙摆的纹路都细细地绘了出来。

“愽凌崔氏子,这画技果然了得。”

“我命人送去衣裳铺子,找绣娘,一件件绣了出来。”

“崔望,那你……”

能将衣裳记得一清二楚,连花纹、制样都不曾忘却,却又为何不曾画人?

郑菀却突然明白了。

他不画她,不过是自己与自己较劲。

“郑菀,我愽凌崔氏,欲重新与你荥阳郑氏结永世之好,你可愿?”

郑菀发现,自己竟然迟疑了。

她确实欢喜他,却也对未来,毫无指望。

修道之人,岁寿绵长,他已晋妙法境,也许不久便会突破入无相境,一万年,何等漫长?男女之爱,可经得起一万年的消磨?

崔望似是看出她的意思,眼睛顿时沉了下来:“你不愿?”

“若以后你我分道扬镳,何莫如只以情人身份相处,也免得将来伤和气。”

“不成。”崔望冷冷道,“你莫想。”

“我与你在一块时,必不与他人牵扯。”郑菀信誓旦旦,“这样彼此舒适的关系,不是更好?”

“不好。”

崔望将红衣小木偶往藤箱里一掷,在郑菀心疼的惊呼声里,冷冷道,“本君与你不同,进便是进,退便是退,不欢喜给自己留后路。”

他压着声:

“若当初你抱了玩玩的心思,又何苦来招惹本君?”

“我——”

“西余罅隙,你一副本君负了你的样子,却未想过此时?”

“未想过。”郑菀光棍地道,“我又从未对旁人动过心,哪里想那许多?感觉难过了,便觉得你对不起我;至于将来——”

“你没想。”

“是,我没敢想。”

断命之人朝不保夕,及时行乐,想那许多作甚?

郑菀梗着脖子,强词夺理:

“崔望你可是高高在上的道君,想施便施,想退便退,我一小小修士哪敢多想?”

“你小小修士?”

崔望摇摇头,“你这小修士扼住我的脖子,都敢在我头上撒野了。”

郑菀嘟了嘟嘴,目光对到藤箱,想想,还是顺毛捋一下才好。

她扯扯他宽大的袍袖,用清凌凌的眼睛看他:“崔望,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崔望看着她削葱般的纤长十指,突然想起石舫幻境里,她怯生生地揪着他的袖口,讨好又惧怕的模样。

她总擅长用言语来迷惑他。

“当真未欢喜过旁人?那太子——”

崔望叹了口气。

“当然。”郑菀理所当然道,“能让我郑菀欢喜的,必得是道君你这样的人物。”

崔望心底的怒气,被神气地抚平了。

可到底还有些不甘:

“说欢喜,却不愿与我做道侣。”

“谁说不愿意?”郑菀皱了皱鼻子,“我阿耶阿娘不欢喜你嘛。”

这当然是一重缘由。

“若你阿耶阿娘肯了呢?”

郑菀信誓旦旦:

“菀菀对崔望拳拳之心,可见日月。”

“你说的。”

崔望看着她,突然笑了。

弯月清辉里,他眉目舒展,笑若春风:

“我将阿万留给你。”

他拂袖将阿万从储物戒里送了出来。

阿万头晕目转地落了地,只听自家主子道:“阿万,以后你便跟在郑真君身边服侍。”

“真君!”阿万蹦蹦跳跳,“阿万好想你。”

它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嘴巴往旁边一撇,“哇”一声哭了出来:“阿万又秃了!”

郑菀安抚木头人,抬头见崔望要走,忙道:

“你要走?”

崔望回头,眸光暗沉:

“菀菀,你阿耶阿娘均在,乖一些。”

郑菀被他话中之意弄得脸一红:

“哪个跟你说这些了?”

崔望没答,他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阿万,照本君说的做。”

说罢,人以身化剑,白莹莹的光一下子自窗户飞出,消失在了天际。

“喂。”

郑菀叫之不及,懊恼地看着得了吩咐的阿万,“阿万,你给我铺床。”

阿万摸着光脑袋,垂头丧气地去铺床。

郑菀这才坐到踏上,《莫虚经》下册还未见着落,她不能修炼功法,便只能一遍遍运行“仉魂诀”和“造幻诀”——

直到天际清明,才从冥想里醒了过来。

“说起来,你这修为,也算是一日千里了。”

烬婆婆道,“冰凤凰,知微境中期,这一趟出门,你走得值。”

郑菀却感觉寥寥。

按实力,无涯榜上如今还没她名字呢。

“等《莫虚经》下半册找到,你便知道,何谓一法以造天了。那时,你将日头长虹,玄苍界同阶修士,无人是你敌手。”

“有崔望在——”

“你那冤家?”烬婆婆意味不明地笑,“命运之诡,在于不可捉摸。你冤家气运极盛,奈何你在中间插了一手——那,可难说了。”

郑菀不解,正要再问,却听院中突然传来一声:“菀菀,你出来!”

阿耶的声音。

听起来,盛怒以极。

郑菀还从未听阿耶对自己这般语气,他大多数时候,对自己连大声都不舍得。

……可是发生了何事?

郑菀心中一凛,足间一点便披衣下榻,使起冰隐术推门除了去。

但见院中,紫丁香花开之处,阿万仰着大脑袋,张着嘴茫然地看着面前盛怒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叠……

苍栏报?

苍栏报似纷纷扬扬的雪花,摊在了院中的桌上、地上。

郑菀心道:

糟了。

我命休矣。

“菀菀,这上面说的什么?”郑斋一抖苍栏报,薄薄的纸张哗啦啦地响,“你看看,这都记的什么玩意儿?你这些日子,都跟那姓崔的小子在一块?”

报上,以极大的篇幅和抬头,写着“玉清门尽欢真君与归墟门离微道君的风韵二三事”,最上一张,还有那“离微道君冲冠一怒为红颜,对某位肖想尽欢真君之人放出豪言,要求约战”云云。

“阿耶,你哪来的苍栏报?”

这东西可不便宜。

一张可要十粒元珠,书院里都是凡人,可没人订的起,也没人会去订。

“这木头人一大早在桌上晾的。”

郑斋指着阿万,阿万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君让阿万按照日期,整理好,他下次来看。”

“……”

想起崔望临走时对阿万那句吩咐,郑菀突然明白了。

这厮——

“若你阿耶阿娘肯了呢?”

“菀菀对道君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是啊,日月。

日月知道了。

那边阿耶还在问:

“菀菀,你老实交代,你跟这崔望,是不是又在一块了?”

郑菀张了张嘴,还没回答,旁边的阿万却狂点头:“真君和道君一直在一块呀。”

“前几天,道君还给真君梳头哩。”

“……”

郑菀恼羞成怒:“阿万!”

阿万委屈地眨眨大眼睛:

“阿万没说假话呀。”

“菀菀!”

王氏在一边劝他:“女儿长大了,总归有自己的想法,你莫要干涉太多。”

郑斋指着她,手抖了一会,颓然放下,道:

“罢了,你实在欢喜的话,阿耶也不做那恶人,便将那小子请回来吃顿饭。”

这时,门被人从外“笃笃笃”地敲响了。

阿万猛地跳起来,哒哒哒地过去开门:

“必是道君来了!”

郑菀:……

什么清冷剑仙?

她看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