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们各就其位,船舱中顷刻乐声袅袅,曲调柔和,似大地回春,万花盛开,与外面寒冷的世界彻底阻隔开去。

楚连并未动作,旁人是合奏为佳,击筑却还是单独听才绝妙,所以待别人演奏完,他才会献艺。

几曲结束,众人抚掌叫好,安珩对谢殊笑道:“本相出身寒门,对音律并不擅长,也品评不出什么,实在惭愧。”

若非立场不同,谢殊真想跟他做个朋友,真是知己啊!

谈笑间,下人打起帘子禀报说武陵王到了。

在场的人立即抬头看去,尤其是安珩,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大晋的保护神究竟是什么模样。

寒风阵阵,卫屹之低头走入舱中,抬起头来,若明珠在堂,灯火都暗了几分。他长发散在脑后以丝带散散束着,解去披风,着一件淡雅的白衫,唯有衣襟和袖口有绣纹装点,浑身上下再无其他饰物,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敷粉饰面,不自藻饰,气韵天成,皎如玉树独立。

若非听到名号,绝对想不到这会是那个叫无数秦兵闻风丧胆的武陵王。

“谢相有礼,安丞相有礼。”他抬手与诸位见礼,声音低沉,美酒般醉人。

安珩回了一礼,笑道:“久闻武陵王龙章凤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本相此行能见到您与谢丞相,真是不枉此行了。”

卫屹之只是笑笑,坦然承受了赞美,并不做客套。下人引着他在谢殊身旁坐下,他一抬头就看到场中跪坐着楚连,不禁扫了谢殊一眼。

谢冉正观察着他,自然看到了这眼神,当即吩咐楚连击筑助兴。

楚连称了声是,左手按弦,右手执着竹尺击打出声。他技艺高超,曲声连贯流畅,连谢殊和安珩两个音痴也像模像样地听了一会儿。

卫屹之偶尔看一眼谢殊,她却一直盯着楚连。

曲毕,谢冉自然而然地挥了一下手:“去伺候丞相吧。”

楚连起身将筑放到一旁,跪坐到谢殊身边,要为她斟酒。

“不必,”谢殊挡住他手:“你是贵客,不用做这种差事,回府歇着去吧,这里自有下人伺候。”

楚连脸上浮出赧然之色,低声道:“多谢丞相,可小人做这些是心甘情愿的。”

今日来此之前,谢冉告诉了他谢殊老家也在荆州,更说丞相一直对他诸多照顾,颇为上心,他心里那点猜想便坐实了。

虽然谢殊言谈举止都潇洒自然与其他男子无异,但他将前后事情联系起来,从沐白的话到武陵王的话再到今日谢冉的话,总觉得她一定就是如意。

他觉得庆幸,如意在这样的大家族里,一定少受了很多苦,却又觉得心酸,从当初那个乡野丫头成为权倾朝野的丞相,又岂是身披一件男装就能办到的。

他吸取上次被武陵王询问的教训,不敢在谢冉面前表露分毫异常,即使此人是她堂叔。他也明白自己终于与她已成云泥之别,唯一能做的便是这样找个借口在她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谢殊哪里知道他心里这些想法,见他坚持,也就不多言了,只是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谢冉。

你小子给我安分点!

卫屹之就坐在她旁边,自然将她与楚连的话都听进去了,其实心中很不舒服。

当时情势危急,他又以为谢殊对他无意,楚连是最妥当的人选,自然将事情托付给他。没想到将他送到谢殊跟前,又感到了危机。他是谢殊的恩人,又对谢殊有情,如今人在相府,朝夕相处…

不过这些他也没表露出来,甚至还一脸平静地与安珩说着话。

“安丞相的国书本王也看过,其中多次提到贵国的诚意,却不知这诚意在何处?”

有个使臣忍不住道:“我国丞相亲自前来,这不就是最大的诚意了吗?”

安珩抬手打断他,冲卫屹之笑道:“本相此行自然是带着诚意来的,那诚意就在官署之内,若武陵王愿意,现在便可去见。”

卫屹之看向谢殊:“谢相以为如何?”

“那便去看看吧。”谢殊似笑非笑地看着安珩:“本相对安丞相的诚意万分期待。”

大船靠岸,车马早已准备好,众人走下船去,有几个使臣不习惯微微摇晃的甲板,甚至有些晕船。

卫屹之跟在谢殊身后,看她叫人送楚连回去,甚至还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他,心里愈发不舒服。

一路行至官署,厅内灯火通明。

安珩走下车,请谢殊和卫屹之先行,三人在厅中落座,小吏奉上茶,他叫使臣去将“诚意”拿出来。

大约二十余人身着庶民服饰的男子被带了过来,站在三人眼前。

“这是…”谢殊转头看向安珩。

安珩道:“秦晋两国交战多年,彼此都俘虏了不少人质,如今两国交好,本相觉得应当让这些人回归故土,所以将幸存下来的这二十余人给带了过来。”他盯着卫屹之:“不知这样能否算作武陵王眼中的诚意?”

卫屹之抬眼朝那群人看去,原本只是无心一扫,却忽而凝住了视线,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更了,累垮_(:3」∠)_

谢谢粗水的菇凉,你们都是好银,温暖着我被霸王刺痛的心,没有你们,日子就没法过了…T T

六五章

谢殊诧异地看着他,顺着他的视线朝那群人看了一眼,都是一样的憔悴狼狈,也没看出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问他出了什么事,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卫屹之回过神来,缓缓坐了下来。

安珩道:“武陵王还没回答本相的问题呢?这可算有诚意了?”

卫屹之看他一眼:“算,安丞相有心了。”他叫来小吏,吩咐将这些人带下去安置,稍后问清楚姓名和来处,也好安排送返家乡。

那二十余人纷纷下拜谢恩,有的甚至忍不住激动哭了起来,在场的晋国官员见了都唏嘘不已。

谢殊也很感慨,不管安珩此行带着什么目的,终究是做了件好事。

双方你来我往又客套了几句,并对未来友好前景做了一番展望,就该告辞了。安珩表示想见识一下建康的风土人情,谢殊便将此事交由谢冉安排。

卫屹之最先出门,大家忙着作别也没在意,谢殊却看得清楚,打着哈哈走出门外,朝着他的背影跟了过去。

得了武陵王的吩咐,小吏们办事都很积极。那些俘虏被带到几辆马车前,一名小吏负责点人,一名小吏拿着纸笔询问姓名和籍贯,之后便按照地域将这几人分成组,马上送去驿站安置。官署这边会有专人去做身份确认,快的话不出几日便可以送他们返乡了。

一个一个都安排好了,还有一人站着未动。小吏拿着笔在同伴手中的砚台上蘸了蘸,问道:“你叫什么?年方几何?家住何处?家中都还有哪些人?”

那人刚要开口,却重重地咳起嗽来,一手扶着旁边的马车,一手拢着唇,咳得很厉害,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另一名挑灯的小吏上前几步举了举灯,仔细照了照他,见他佝偻着背仍在咳个不停,退回来对执笔小吏道:“这人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病吧?别传染了我们。”

“不会吧…”执笔小吏皱起眉头,退后两步,语气不怎么好了:“喂,说话啊,别半死不活的!”

挑灯小吏捂着口鼻上前踢了他一脚:“真烦,有完没完了。”那人跌坐在地上,总算不再咳了,他立即喊道:“快快快,报上姓名籍贯,看来得专门给你安排辆车了。”

话音未落,有人在旁喝道:“你干什么!”

小吏们一致转头,看见武陵王快步走来,吓了一跳,连忙退开。

卫屹之到了跟前,劈手夺了小吏手里的灯:“带其他人先走吧,此人由本王亲自安排。”

小吏们不敢多话,连忙吩咐赶车走人。

卫屹之举着灯走到那人跟前,单手托着他的胳膊扶他站了起来。

灯火下的脸沧桑了许多,不是当初的偏偏少年郎了,脸色也苍白的很,但一旦站直,身姿挺拔一如当初,还是他卫家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大哥…”

那人看着他浅浅地笑了笑,点了一下头。

卫屹之提着灯的手垂了下来,这一刻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那个当初看着他成长的大哥,他引以为目标和骄傲的大哥,以为再也见不到的大哥,居然有一天会再站在他面前,却是以俘虏的身份,狼狈不堪。他甚至都不敢当面认他。

“屹之,我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卫适之伸手按了按他的肩,却发现当初那个柔弱的弟弟已经比他还要高了,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卫屹之扶着他的胳膊,哽在喉头,许久无言。

远处站着的谢殊一脸惊诧。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是谢冉提灯跟了过来,她立即转身往回走,顺便将他拦住:“走吧。”

谢冉亲眼看见武陵王朝这方向来的,以为是自己打扰了他们独处的机会,笑道:“早知我便不来了,先前楚连那出正让武陵王吃味呢,原本你这时候去安抚他最好。”

谢殊转头看他,忽然道:“你一直这样,有什么乐趣?”

谢冉愣了愣:“什么?”

谢殊收回视线:“你被祖父教导的太好了,凡事都向着利益,这点我永远也比不上。但人若是连一点真感情都没有,那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可言呢?以后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也要这样事事算计么?”

谢冉脚下一停,看着她毫不停顿直往前走的背影,震惊无言。

真感情?原来她对武陵王已经到了真感情的地步了?

第二日一早,天上飘起了细雪。

谢殊穿戴整齐打开房门,发现沐白旁边还站着楚连,不禁一愣:“你怎么来了?”

楚连垂着头:“小人想为丞相做些事,但又别无所长,只能来伺候丞相了。”

谢殊笑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还是不用了,让沐白来做就好。”

沐白挺了挺胸膛,瞥了楚连一眼,原本以为是个不错的人呢,没想到居然想抢他饭碗!哼,才不会让你得逞!

楚连自然也察觉到了沐白的眼神,不好讨人嫌,心里又过意不去,将抱在怀里的披风双手递了上来:“那小人就告辞了,这是丞相的披风,多谢丞相了。”

沐白立即接了过来,宣示贴身下属的主权。

既是童年好友又是恩人,谢殊对他自然不同,怕他误会,还好言宽慰了几句:“你不必在意,放心在这里住下,吃穿用度都不会少了你的。若觉得无趣便去花园里击筑,我不会欣赏,其他人会啊,我看最近花园里鸟都多了一些嘛。”

楚连一下没忍住,笑了起来,抬眼看了看她道:“我也只能用这法子为丞相排遣忧愁了,丞相若不嫌弃,小人以后常为丞相击上两曲吧。”

以前的虎牙就是个自力更生的人,谢殊估摸着他多半是不想在相府里游手好闲,便点了点头:“也好,我也培养点情趣。”

谢冉从流云轩过来,经过院外,看见房门边谢殊带着笑与楚连说话,脸色微冷。

他是让楚连刺激一下武陵王,可不是给他机会动歪脑筋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连转过头,见谢冉脸色愠怒,忙行礼道:“小人…”

“还不滚!”谢冉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楚连怔了一下,连忙告退。

谢殊顿时不高兴了:“堂叔这是做什么?一大早就在我院中呼喝。”

谢冉因为昨晚她的话气闷了一晚,语气自然不好:“还不都是为了丞相好,你当我爱管这些闲事?”

“为我好?”谢殊被他这语气一激,对他连日来的不满也给勾了出来,接连冷笑了好几声:“你谢冉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的?说是为我好,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自己?”

她走出房门,沿着走廊一步步朝他逼近:“从宁州回来后你就一直行事古怪,对我的事多加干预,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嗯?”

谢冉不妨她忽然变脸,一脸错愕,被她逼着一路后退,直到背抵着柱子才停下:“我…”

“你什么?”

谢殊脸上带着笑,偏偏眼神阴沉沉一片。背后天色青白,廊外雪花飞落,她的脸近在咫尺,皎若天边月。

谢冉以前觉得她心慈手软不能成大事,多少有些看不上她,如今她再掌大权,时而从那看似亲和的笑容里露出一丝威严来,才让他觉出她相貌出色,惹人注意。而此时此刻如此接近,竟让他生出一丝无措来。

谢殊看他神色不定,知道也问不出什么,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去了。

谢冉犹自怔忪,扶着柱子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流云轩。

光福刚才在院外多少听到了一些响动,一路都跟在他身后安慰:“公子不必在意,丞相一定会知道您是为他好的,公子还是赶紧去接待使臣吧。”

谢冉没理他,回房关上了门,光福想跟进去,忽然听见里面传出狠狠砸碎东西的声音,吓得止了步子。

卫屹之今日没有上朝,谢殊猜想是因为他大哥回来的事。

出宫后走到半道,有个小厮拦下了车舆,自称是大司马府上的人,奉大司马之命来请丞相去卫家旧宅一见。

谢殊揭帘看了一眼,疑惑道:“苻玄呢?”

“苻玄这几日抱恙,没有跟在郡王身边伺候。”

谢殊一下想起当初苻玄曾说过其父反叛一事就是就安珩识破之后诛杀的,明白了过来,对沐白道:“去卫家旧宅看看。”

宅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早有下人等在门边,谢殊一下车就被领着朝后院阁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