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入花园里的竹林,谢殊脚下踩着落地的竹叶轻响,雪衣映照青竹,别有风韵。

初秋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渐渐到了竹林深处,风大了一些,整个林子都簌簌作响,却反而更显幽静。沐白担心谢殊着凉,便要请她回去。

“我再走会儿,你去拿件披风来好了。”

难得她有闲情雅致,沐白也不勉强,立即返回去拿披风了。

谢殊又往前走去,忽然看见一棵大竹子上刻着字,走近一看才发现上面写的是谢冉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小时候的杰作。

“嗤,原来他也有幼稚的时候。”

谢冉被响动吵醒,从地上坐起,胸口的酒壶滑落在地上,残余的酒都倾洒了出来,酒香瞬间弥漫开去。

他透过层层竹影看出去,醉醺醺的爬起来,青衫微敞,脚步踉跄,一路扶着竹子朝那雪白的人影走了过去,朦胧醉眼里浮出点点笑意,到了背后,张手就将那人一把抱住,口中笑道:“好家伙,今日竟然知道穿男装来戏弄我了。”

被他抱着的人愕然地转头,谢冉微眯着双眼看过去,发现那张脸竟然与谢殊极其相似,连惊讶时漆黑的眸子盈着碎玉莹光微微闪动也一模一样,不禁有些发怔。

他忍不住伸手贴着她的脸颊,感到微凉的温度才有些清醒。

“堂叔这是干什么?”

谢冉后退了一步,踉跄跌倒,躺在一地竹叶上,发髻都散开了来,颓唐低靡,眼神里的震惊还没退去。

原来不是陪伴他的美人。他仰面望着茫茫天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沐白带着披风一路找了过来,看到谢冉大醉躺在地上,错愕不已。

“他喝多了,送他回流云轩吧。”谢殊自己接过披风系上。

沐白连忙去扶谢冉,又连唤了两声光福,果然他就在附近,二人合力将谢冉架走了。

谢殊只当谢冉刚才那举动是喝多了,也没在意,出了竹林朝书房走去,还要继续处理公务。

一名小厮从走廊上那头一路小跑着过来,一见她便气喘吁吁道:“丞相,巴东郡送来的折子。”

谢殊接过来,来不及回房便拆开查看,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竟似覆了层冷霜一般。

卫适之不听劝告,集中荀卓和秣荣兵力与秦军正面对抗,致使全军主力被诱入深山,遭受重兵围剿,全军覆没。

荀卓战死,秣荣战死,巴东郡驻守将领折损五人。晋军溃败,拔营退入巴东郡南部,北片失守。

晋国危矣。

七五章

卫屹之坐在营中一动不动,眼前是两副染血的盔甲。

秣荣与他父亲年纪相当,为人沉稳,心细如发。当初他刚进军营时还是个少年,第一回上战场杀了人,久久无法适应,就是秣荣在旁宽慰他,告诉他能用本该举着金箸的手保家卫国,其实是无上荣耀。

荀卓是他刚统领兵马时提拔的将领,因为出手快如闪电,每次突袭都叫敌军措手不及,最受他器重。荀卓的脾气其实很暴烈,每次只要一喝醉酒便挥着马鞭要杀去秦国报仇,因为当初秦军杀了他在洛阳一族一百五十六条人命。如今他未能报仇,却成了第一百五十七条。

知己知彼是兵家最基本的一条守则,卫屹之觉得大哥不该这么糊涂,明明时常与自己推演兵阵时还条理清楚,甚至很多诡谲招数都会举一反三,这次居然会这样冒进,根本就不合理。

卫屹之撑着额头不言不语,左膀右臂被生生斩断,痛入骨髓。

他们本可以不用死的,至少不用以这样送死的方式去死…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召见了一群大臣,谢殊一脚跨入御书房,所有人的讨论声便戛然而止,连皇帝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心虚之色,毕竟他重用的人犯了大错。

谢殊行了礼,开门见山道:“陛下还是赶紧收回不许武陵王插手战事的手谕吧,如今只有他还能补救局面了。”

皇帝眉心皱成了川字:“此时撤换主帅只怕会动摇军心吧,也许卫适之还能反败为胜呢?”

“陛下!”谢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那不是小损失,是我军主力。主力被摧毁,剩下来的兵力已经构不成威胁,秦军接下来必然会全力攻来,此战已经不可能反败为胜了,现在只求陛下早下决断让损失减少一些。”

皇帝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用错了人,但要帝王认错是极难的事,他抿紧了唇不做声。

谢殊又行一礼,坚持道:“请陛下下旨。”

其余的人见风就倒,也纷纷附和:“请陛下下旨。”

到了这步,皇帝只好命中书监去拟诏书,面色颓唐下去,似一下老了十几岁。

出了御书房后,谢殊命一名小宦官去将正在当值的谢运找来。

谢运匆匆赶至,对她肯召见自己既惊又喜。

“丞相有何吩咐?”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谢殊从袖中取出兵符:“带着这个去徐州军营,调集十万兵马去支援武陵王,另外十万兵马留下拱卫边防,不可让秦军有可趁之机。”

谢运领命,当下就出宫去办了。

谢殊站在汉白玉石栏边,仰头眯着双眼看着微微泛白的日头。

人便如这太阳,不可能总是光芒耀眼的时候。

兵败如山倒。秦军趁胜追击,晋军兵力不足,且战且退,已经快退到巴东郡和荆州的交界处,战报传遍晋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卫屹之的营帐里早已堵满了人,原先因为他在军中束手束脚就已经惹来大家的不满,只是因为新将领是他的亲大哥才忍而不发。如今卫适之决策失误,损失惨重,大家再也忍耐不住,全都跑来劝他出面重整兵马。

皇帝的诏书还没送到,但卫屹之也不想等了,当场就发了几条命令,先是动用兵符调动宁州、朱堤、义襄、徐州等与秦国接壤的边城兵马严密布防,又在巴东郡内用仅剩的兵力设下埋伏,制造陷阱,阻止秦兵进犯,众人心中这才安定下来,领命离去,各司其职。

副将陆子觉却仍然站着没有离开,他是卫屹之三年前刚提拔的小将,年轻有为,一直与其他老将一起驻守在巴东郡中。

“郡王,属下有事要禀。”

卫屹之正动手穿甲胄,简短地说了个字:“说。”

陆子觉朝帐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杂人,快步走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卫屹之手下一停,猛然扭头看着他:“你说这是逃回来的士兵说的?”

“是。”

他沉默了一瞬,情绪又恢复平静,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

“那郡王…”

“本王会处理的。”

陆子觉不再多言,退了出去。

卫屹之换好装束,朝中军大帐走去。

卫适之正在巡视前线,不在帐中。他走到案后,翻了翻卫适之经常对着的地图,看到上面做的标记,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阵凉意。

深夜时分,卫适之才回到营中,一脸疲惫。到了中军大帐,却见卫屹之坐在案后,他不禁怔了怔:“屹之怎么在?”

卫屹之盔甲齐整,手按腰间佩剑,垂眼看着案面:“在等大哥。”

卫适之点点头,坐去他身边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找到了反败为胜的方法,待下次他们来袭时,可以一用。”

卫屹之侧过脸看着他的眼睛:“真的?”

“自然是真的,你附耳过来,我详细说与你听。”

卫屹之附耳过去,听他说了一通,想起陆子觉的话和那张地图上的标记,心情起起伏伏。

“如此甚好,”他起了身:“既然如此,那就等下一战见分晓吧,希望大哥能扭转局面,以保大晋安宁。”

卫适之也站起身,拍拍他的胳膊:“你我兄弟齐心,没什么办不到的。”

卫屹之点点头,对他笑了一下,告辞出门去了。

第二日一早便有士兵一路狂奔冲入了卫屹之的帐中:“报——石狄和拓跋康集结兵力来袭营了!”

卫屹之立即出了帐门,却不见卫适之,他当即下令两名副将带小股兵力去拖住秦军,又命其余人拔营撤往南边山区。

昨晚卫适之说过要利用那里扭转战局,卫屹之现在就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山地复杂,易守难攻,陆子觉对此地熟悉,知道有一处细如羊肠的小道对晋军十分有利。卫屹之便派人将其他入口堵住,只守在那个小道入口,见到敌军便吸引到跟前,各个击破,不可冒进。

秦军营中立了赏赐条理,但凡捉到晋军便有赏银,捉到将领赏赐更多,若是捉到了武陵王,那基本上就可以平步青云了。就因为这点,他们都很积极,一看到晋军影子就上了当,那细长小道下就是悬崖,被推下去的秦军尸体不计其数。

透过高高的山岗望向外面的视野,可以看清敌军一切动向,卫屹之带着苻玄、陆子觉从那里朝外看去,一身铠甲的卫适之驰马而来,身后几里之外烟尘滚滚,竖着的大旗不是晋军,而是秦军。

“郡王,大公子在被秦军追击啊。”苻玄看了看他。

陆子觉道:“他所领的那支兵马一个人都没有了,想必是全部覆没了,秦军这么慢条斯理地追他,倒像是跟着他。”

苻玄错愕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陆子觉看了看卫屹之的神情:“郡王打算怎么做?”

“你去将大哥引到这里来,我有话与他说。”

陆子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卫适之骑术精湛,驰马跃上那细长小道仍稳如泰山。一进入山中他立即就要调动全部晋军去应付后面秦国追兵,然而号召了半天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的话,正在奇怪,陆子觉来请他去见卫屹之。

卫屹之已从高处走下,朝他这边走了过来,他已看出气氛不同,翻身下马时冷笑了一声:“屹之这是要代行统帅之职了?”

“不是代行,”卫屹之在他面前站定:“你已经不是统帅了。”

卫适之面有愠色:“就因为我决策失误?”

“不是。”卫屹之紧紧盯着他:“我想问问大哥,为什么一定要以主力与秦军硬碰硬?”

“自然是为了速战速决!”

“那今日这本该扭转战局的一战为何要躲在这种难以施展的山谷之中?”

“兵力不足,只有这法子可以抵挡秦军进攻。”

“可是你却引来了追兵。”

卫适之脸色铁青:“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引来的追兵?”

卫屹之从衣襟里拿出地图,唰的展开亮在他眼前:“你在地图上标着好几处山脉是什么意思?”他用手指点了两个地方,“这片山脉就是我们晋军主力的屠戮场,难道大哥早就知道他们会去那儿?还有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大哥也早就计划好将我们领过来了是不是?”

卫适之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卫屹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陆子觉来报,逃回来的士兵里称听到石狄和拓跋康对话,提到了你的名字,我去中军大帐,就发现了这些标志。是大哥与秦国合作,故意将荀卓和秣荣二人引入山脉送死的是不是?如今还要让我们最后一点兵力也送死?”

卫适之冷笑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屹之的手指已经抵上了剑鞘。

战鼓擂擂,卫屹之安排的先锋兵力已经出击,在山谷外与敌军交战。陆子觉防备地看着卫适之,口中对卫屹之道:“郡王,该撤了。”

卫屹之没有动,仍旧看着卫适之:“为什么?”

“为什么?”卫适之忽然放声大笑,声音凄怆:“你真以为我与他们合作了?没有,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安排。”

卫屹之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你不信?”卫适之一手扶了扶盔帽,冷笑道:“我在秦国放弃了自己心爱的人,放弃了高官厚禄,那一身病也的确是他们用药灌出来的,全都是因为我不想与他们合作。要说我有什么骗了你,就是明知道乳母被威胁来害你也没有出面证明,因为我在等机会,等来这里的机会。”

卫屹之握着剑柄的手几乎青筋毕露。

“屹之,你知道做俘虏的感觉吗?”卫适之眉目间的沧桑隐忍又显露出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味了:“十八载异国飘零…不,那根本就不是异国,那原本是我们大晋的大好江山!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朝廷,他们可有想过将北方拿回来?没有!他们想着的不过就是互相猜忌、你争我夺、奢侈享受!既然如此,不如让有能力的秦国统一天下好了。只有统一才没有战争,只有统一才没有自相残杀!我不在乎谁做皇帝,我只想看到战争早日结束,江山一统,黎民百姓再也不用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我做错了吗?”

在场的人都震惊的看着他,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卫屹之声音干涩:“既然如此,你何不找机会杀了我,那样就事半功倍了。”

卫适之脸色复杂,沉默不语。

卫屹之明白了,如果已经摧垮了晋军中坚力量,那他也许已经这么做了。

士兵来报退路已经拓开,苻玄听着山谷外的喊杀声,也催促起来:“郡王,人撤的差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将大公子暂时收押,回都再说吧。”

“收押?”卫适之笑了一声,忽然脱去盔甲,扔在地上,目视着卫屹之:“不用抓我回去,抓我回去只会连累你和母亲,你知道该怎么做,只要你觉得保护那个懦弱的朝廷是你的责任的话。”他退后几步,翻身上马,朝山谷外驰去。

卫屹之又走回高岗之上,远远望出去,朝旁边伸出手:“弓。”

陆子觉立即将弓箭递上,发现他的手指有些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