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发现,自己竟在为他担心。

17-2

从瑞远结束会谈后出来,成茵坐林如辉的车子回家,她心头的那个疑团始终未解。

“吉米,关于融资问题,你在前天的内部会议上是不赞成的,但是刚才你却认可了赵总的这个观点。”

林如辉像刚想起来似的,“哦,对,这条属于临时变更,你回去后记得把它补充到报告里去。”

成茵越发困惑,“你不是说以瑞远目前的状况,融资不是个好主意,很有可能引发后患吗?”

“嗯,之前我是担心融资量和时效性方面跟不上,不过赵总有信心处理好这个问题。”林如辉淡然答她,“而且,他很坚持。”

“可这不是赵总一个人…”

“芬妮,”林如辉打断她,“我们不是企业的决策者,我们只能给出我们的专业指导,但如果客户做不到或者不采纳,我们的建议就会变成一句空话,真到那一步,我们还有存在的价值吗?所以,针对客户的要求作灵活变更是我们工作中很正常的事。”

成茵忍不住反驳,“但如果已经知道那样做会给客户惹出麻烦,难道我们就不能试图转变他们的观念,把他们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来吗?”

“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林如辉不高兴起来,声音也变得有点尖锐,“这些不是我们能够界定得了的!我们是为一家公司的高层决策者服务,所以要时刻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而不是所谓的正确立场。”

成茵不太明白,对于公司的高管们来讲,他们的立场与正确的立场难道不是统一的吗?

稍顿片刻后,林如辉放缓声调,显得语重心长,“芬妮,有一点你务必记住,我们给客户做咨询绝不是说我们就是上帝、是主宰。恰恰相反,我们需要提供的服务绝不是我们兜里有什么,而是客户要什么。”

成茵哑然。

“马上就要开标了,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要再胡思乱想,你只要有一个信念就行了,我们必须要赢,明白吗?”

“…明白。”成茵低声答,却难脱郁郁。

不管怎么说,她对林如辉的这套说法依然无法苟同,她相信,对于任何问题的解决,总会有一个正确的方法,哪怕只是相对的,而他们的工作则是把这个方法找出来并教给客户,而不应该如林如辉所言,由客户决定他们的方向,否则,还要咨询师来做什么,客户自己不就能解决吗?

两天后,瑞远正式开标,AST和英锐都在候选名单中。

又过了近一个月,捷报传来,AST如愿中标。

林如辉对着成茵绽放出她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芬妮,我说过,你可以的!”

短短一句话胜过万千赞美,成茵暂且放下了心头那点疑虑,陶醉在完胜的喜悦之中。

不少同事也都送来祝贺,毕竟这是成茵首次拿下大单,连高翔见了她,也一改往日沉郁,难得露出笑脸,尽管那笑容成茵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勉强。

彼得更是用羡慕兼嫉妒的口吻对她说:“如果不是高登阻拦,这单应该是我的,芬妮,你真是坐了一次顺风船啊,哈哈!开玩笑开玩笑!”

高兴之余,成茵难免想到杨帆,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欢喜之情锐减。

他们赢了岂不是代表杨帆输了。

想起他在瑞远时对自己说的那几句“悲壮”之言,成茵的担忧又添了几分。

她很想打个电话打听下他的情况,转念一想,自己以胜方的立场打给他,不管态度有多恳切,总不免有兔死狐悲之嫌。

成茵以前并不会这样猜疑良多,这次,如果换一个人,她也会毫不犹豫打过去,但对着杨帆,她却无法做到坦然从容,似乎她所有的优柔寡断都与这个人有关。

左思右想,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以他们眼下的关系,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罢。

紧张的工作转眼尾随而至,成茵无暇旁顾,她第一次操刀这样规模的项目,尽管有林如辉的悉心指点,还是不免手忙脚乱,这种忙乱主要来自实战经验不足,但林如辉似乎并不着急,存心要给她机会锻炼。

在她忙得焦头烂额之际,他还有心与她说笑,“等你把瑞远这条大鱼烹熟了,以后随便什么Project都能信手拈来。”

成茵只能对他干笑,在感激与骂娘的双重情绪主导下,向前推动着进程。

最让成茵头疼的是员工访谈,这可不像从前她上某个物流系统那样,只要让对方说说使用感受与预期那么简单,这一次,她的任务是要通过交流挖掘出企业内部的深层毛病,而许多员工往往不愿意对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外人吐露心声。

“钱主管,你能给我们介绍下你的具体职责吗?”

“我主要负责物流这块。”钱主管的眼里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能否具体一点?”

“就是管货物的进出。”

“那你们货物的进出流程是怎样的呢?”

“进来要签字,出去也要签字。”

成茵有点抓狂,瞟一眼林如辉,他泰然听着,没什么反应,她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么,你觉得工作中最困扰你的问题是什么?”

“什么?”

“你目前的工作有什么地方觉得不是太顺利?”

“唔…也…没什么。”

然后,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这位钱主管都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句,他脸上的表情更是如一块铁板那样,森然把人置于几千里之外。

试过几个之后,成茵本想打退堂鼓,但林如辉要她坚持。

“我担心这样问下去只是在浪费时间。”成茵忧愁地翻了翻乏善可陈的记录。

“不要紧,你耐心点,瑞远目前正处于革新的前期阶段,人人都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没底,他们是担心说错话妨碍到自己的前程,这种心理很正常。”林如辉安慰她,沉吟着又道,“要不然这样,下一个我给你做示范,你好好听着,之后还是得由你自己来。”

成茵喜出望外,“谢谢老板!”

很快,一名叫陈芬的女职员进了会议室,她在线上做某一块区域的生产主管。

“你老家是建德的?”林如辉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

“是啊!”陈芬怔了一下,随即笑笑。

“我去年到过那里一次,印象很好…”

林如辉从他在建德的所见所闻聊到外地来此打工的艰辛和不易。

成茵有点吃惊地看看林如辉,又看看陈芬,后者脸上的戒备之色随着林如辉笑意盎然的闲扯逐渐打消。

“那你知道我们来瑞远的目的是什么吗?”林如辉已经把话题不经意地拉了回来。

“听我们经理说过,”陈芬停顿一下,忐忑地看着林如辉,“你们是不是…来帮公司裁员的?”

成茵耸眉,总算明白之前那几个为何戒心十足了。

林如辉笑了,“当然不是。瑞远是省内冶炼业的龙头老大,从95年到现在,运营一直良好。最近又有新的资金注入,所以董事会邀我们过来,看看把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更为合适。”

“真的吗?”陈芬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闪出狐疑,“可他们都说公司业绩不好,上面的人在准备裁员,而且…而且…”

“你说吧,”林如辉抬手把录音笔掐掉,“今天我们只是随便聊聊,不作记录,你说过些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希望能了解到你最真实的想法。”他刻意加重语气,“这样我们才能真的帮到大家。”

陈芬受了鼓舞,却仍然有点迟疑,她闪烁的目光不经意间转向成茵时,成茵赶忙朝她鼓励地点了点头。

“好吧…”陈芬再度启口,成茵几乎能看出她把心一横,牙关一咬的决心。

“大家都在说,赵总想砍掉一批老员工,但范总想保住大家…林先生,我们有很多人都是外地过来打工的,在瑞远少说也都干了七八年了,又在这里安了家,现在外面的工作不好找,如果公司说不要就不要了,叫大家以后怎么办?”

陈芬说得情真意切,成茵不禁有些怜悯地朝她望去,这才发现,她年纪其实也不轻了,眼角埋藏着不少鱼尾纹。

对于陈芬的问题,林如辉并未给出确切答复,他甚至没有安慰她,但陈芬的话匣子既然打开了,就有点收不住的架势,话头一泻千里,且林如辉总能在她似乎要收尾的时候适当加以牵引,于是方方面面的情况又源源不断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你是说,范总和供货商是亲戚?”林如辉忽然打断陈芬。

“呃?哦,那个,我也是听说的。”

“你能把供货商的联络方式给我一个吗?”

“我只有他们发货主管的。”陈芬把联系号码报了出来,有点疑惑地问:“这个有关系吗?”

“没什么。”林如辉笑笑,“你接着说,除了材料问题外,你们还…”

成茵不得不承认,林如辉套瓷的本事强过自己数倍。

陈芬离开后,成茵立刻央求他,“不如今天的访谈都你做了吧,明天的由我来做怎么样?”

林如辉摇着头,笑得有点无奈,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这天的谈话一直延续到晚上七点。

成茵没法不佩服林如辉超强的沟通能力,能够让那些本打算把嘴巴闭得牢牢的人都吐露肺腑之言,而且不论话题被扯到多远,他都有能力轻轻松松拉回来,仿佛一只捏着风筝线的手。这一点,她实在望尘莫及。

当他们终于从那间闷热的会议室里走出来时,放眼朝窗外望去,天色早已漆黑。

这天晚上,出差在外的赵总回来,见AST还有部分职员在加班做事,特意叫人在蝶轩订了位子,请大家吃晚饭。

包厢里坐了满满两桌人,除了AST的四五名同事外,剩下的应该都是赵总的心腹大臣,成茵之所以如此推算,是因为她来瑞远做事的这短短几天内,已经明显嗅出了内部刺鼻的党争味道。

赵总酒量惊人,又热情有加,自己起来劝酒不算,还屡屡叫手下过来敬酒,成茵不擅喝酒,勉强灌下去两杯红酒后抵死不肯再喝,坐在他旁边的林如辉便成了众矢之的,脸色越喝越白,终于扛不住,一杯二两多的白酒灌下去之后,他勉强咧了咧嘴,说了一声“失陪”就踉跄着往洗手间方向走。

成茵留神他重心不稳的脚步,有点不放心,借故跟了过去,在洗手间门外胆战心惊地听他吐到干呕。

等林如辉面色惨白走出来,见成茵竟然傻傻等在外面,神色一怔,不禁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你没醉吧?”成茵惴惴不安地上前扶他。

“还好。”他声音很低。

“不能喝就少喝一点好了,那些人也真是,非把人灌到趴下才肯罢休,什么心态啊这是!”她对劝酒这种事心生反感。

正唠叨着,头顶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成茵赶忙探手去抓,却是林如辉的手,冷得像块冰。

她心头一惊,想要避开,又感觉他站立困难,只得僵硬地傍住他,幸好他只是用手掌在她头发上轻揉了两下就收回去了。

“芬妮,不如回去以后正式做我秘书吧!”他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脸上的笑容很愉快。

“为什么?”

“不能喝酒,就拿不了大单。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哪行哪业都一样。”

“那,那我可以练啊!”成茵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距离。

“不好,酒喝多了伤身,尤其是女孩子。”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把我调过来?”成茵不知怎的,心头有点发闷。

“因为…因为我想看见你。”

他的声音哑哑的,却似有一股强硬的穿透力,嗖地一下向成茵射来,只一箭便穿心而过。

这算是他的表白?

成茵感到一阵窒息,连头都不敢回,只作没听见,一步步艰难地向前移动。

“芬妮…”林如辉叫唤得越发低沉轻柔。

成茵的心跳加快,差点有绷不住的感觉,好在包厢就在眼前了。

“到了,就这儿。”她扭头对他说,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不进去?”他嗓音里含着醉意。

“我,我好像有件东西忘在洗手间了。”她的慌张完全用不着伪装,“你先进去吧,我得找找去!”

说着,她一溜烟往原道方向跑了过去。

站在洗手池的镜子面前,她惊魂甫定。镜子里的自己面色通红,好像发烧一样。

她用双手捧了凉水扑打自己的面颊,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过是喝醉了,喝醉了说的话当然没法作数。对付醉话最好的方式就是装傻。

这样想着,成茵终于回到心安理得的状态,擦干脸庞后,她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微笑,才鼓起勇气重新走了出去。

回到包厢里,气氛如常,依然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林如辉正背对着门和赵总说话。

成茵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悄悄坐回自己的位子。谁知刚一落座,林如辉就扭过脸来,“东西找着了?”

“啊?哦,找到了。”她慌慌张张地答。

他对她笑笑,脸色依旧苍白,但一双眼眸格外清亮,似乎毫无醉酒的迹象,瞅得成茵再度心烦意乱起来。

食不知味地捱到酒宴完毕,成茵找借口把林如辉扔给旁的同事,自己独自打车回家。

幸亏林如辉喝了酒没法自己开车,否则她与他朝夕黏在一起,这个时候却单独开溜,难免会让人瞅着奇怪。

一路上,成茵陷入深深的懊恼,她后悔刚才一时多事跑去洗手间照顾林如辉,否则也不至于引火上身。

他说的那些话,未必是真心,可在倏忽之间也点醒了成茵,她似乎跟他走得过近了。

她不想逼问自己“究竟是否喜欢林如辉”这样的问题,他清澈的双眸向她扫来时在她心上惹起的激荡此时依然能感受到,但这种悸动真能代表什么吗?

心情骤然复杂起来,却是烦恼多过喜悦。

18-1

“听说昨晚上你把我扔在酒店门口自己跑了?”林如辉似笑非笑地盯着成茵。

“哪有!”成茵的脸立刻涨红,“我跟杰克说了让他送你回去,我爸爸有事打给我,所以就赶着回家了。”

“如果哪天我遇到麻烦,自己又无能为力,你会不会抛下我不管?”

“我…”成茵嗫嚅着,在林如辉亦真亦假的目光下,艰难地道:“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当然不会了。”

林如辉这才撤销一脸严肃,焕发笑容,“好啦!跟你开玩笑的,别这么紧张。”

成茵松了口气,就差抬手抹额上的汗了,跟林如辉在一起,最大的压力来自于他某些时候咄咄逼人的口气,虽然气势上毫无劲道可言,甚至都没有抬高嗓门,却能于无形中引千军万马朝你袭来,凛冽生寒。

令成茵庆幸的是,林如辉对昨晚在洗手间门口的那一幕只字未提,瞧他模样,似真的全忘记了,看来她是白纠结了大半个晚上,不过,没事总比有事好,成茵重拾轻松。

“你尽快把昨天的访谈记录整理给我。”林如辉已经切入正题,吩咐她道,“另外,接下来我就不能陪你了,有我在,你的依赖心会很重。访谈的确是所有环节中最麻烦的部分,你要耐心对待。访谈之后的调研你完全能够独立完成,记得经常和杰克他们讨论讨论,实在解决不了再找我。”

成茵翻翻进程表,后面部分确实如林如辉所言,难度不高,所需接触的人员也都是打过照面的。

不过对林如辉这么快就撒手成茵有点奇怪,“吉米,你是不是有新的单子要接?”

林如辉只是笑笑,“我可能要外出几天,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没有林如辉的日夜监督,成茵他们在瑞远的进程倒也出乎意料的顺利,想要什么资料,问一声小袁就能立刻拿到;不管有什么问题需要相关人员答疑,也很少遇到阻力,就连成茵偶尔不得不找范总的下属去了解一些情况,也因为陈芬等人的信任而能轻易解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周又过去了。

周日早晨,成茵好容易得机会睡个懒觉,却被彼得的一通电话吵醒。

“高登出事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

“什么?!”成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睡意皆无。

彼得告诉她,高翔这次出事是因为英锐,他们合作的一个项目中有一条是给客户做推广营销,这个服务内容不属于AST的主营范畴,但高翔大概是因为项目金额太小没有特别区分开来,打包承接后又分转给英锐做。

英锐为客户搞得营销方案里却涉嫌舞弊糊弄终端客户,最近被某报记者爆料,引发大众哗然,给英锐带来不小的打击,连AST也受到牵连。

AST是最怕这种舆论官司的,只要碰到,无论是不是主办经理的过失,都要严加惩办,更何况这次确实是高翔的大意造成,除了引咎辞职,他别无选择。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彼得讲完原委后,顺便捎上自己的分析,“那个营销方案波及范围很小,而且也过去差不多一年了,小报记者怎么会挖得出来?而且现在多的是让人瞠目结舌的大案,谁会闲得发慌把注意力转到过去的一宗陈年旧档上去?”

成茵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他所指,但有些话不好贸然出口。

彼得显然也明白,话说得点到为止,最后叹一句,“我虽然看不惯高登,但这么搞他,的确有点太狠了!谁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成茵一直以为高翔会因为瑞远翻船,没想到最终竟栽在旧案上,不管转念一想也就通了,他把范总的线引荐给英锐的事,一没证据,二也不算违法,远没有眼前这桩舆论纠纷来得严重。

AST的公关部出了名的反应迅捷,只两天时间就把意外搞定,当然是以高翔的出局为代价。

高翔离开公司之前,成茵在他办公室见了他一面,当时他正在整理私人物品,一件优质的丝光衬衫在他俯首拾起地上的东西时也不曾起多少褶皱,只是背影令成茵觉出几分凄凉。

他直起腰来时,看到了默默伫立在门边的成茵。

“谢谢你还能记得来跟我告别。”他说这话时,嘴角扬起一丝淡淡的自嘲。

“我…很遗憾。”成茵目光真诚,满怀歉意,但实在说不出什么既感人又有分量的话来。

高翔走到今天这步并非她所希冀,此刻她能想到的,都是自己初入公司时他对她的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