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和动也不动凝着她:“一开始。”

绿芜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半晌,她颓然退后几步,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努力拉扯开一抹笑容,“我早知道,你没这么容易骗过才是。”

沈容和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一瞬不瞬。

绿芜偏过头,眼睛放空地望着外面不断落下的雨点,娓娓道来。“你说得其实几乎全对了。我当初的确是故意接近你,不过…在采风阁时,我并非是故意表现给你看的,只能算是巧合吧。”

“沈家人从来都不会是省油的灯,我早该明白的…早该明白的…”自嘲的笑笑,绿芜长长舒了口气。“我接近你的目的,就如你所猜测的那样,我是想要借你的手替我应家报仇…”

转头看一眼沈容和,绿芜艰涩地笑笑,“其他的都如你所想的,但,其实你有一件事猜错了。”

沈容和微抿着唇,没有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沉吟片刻,他听到绿芜略带着苦涩的声音掠过耳际。

“我当初并不知道你,其实是…女子。”

最后两个字落下,堂中的空气骤然变得凝固。

沈容和低垂着眼帘,烛光映下的阴影正好挡住了他的表情。许久,唇齿间溢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点…我自己都快忘了。”

绿芜愣住。

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将眸底的复杂一一敛去,沈容和再度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对着管家和绿芜他们吩咐:“管家,你现在就去吩咐所有人收拾好东西,记住,切不可声张。”

“老奴明白了。”管家快步退下。

转头面向绿芜,沈容和抿抿唇,“不管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这三年来,总归是你助我。”

绿芜怔怔地盯着他,只听他继续道,“现在马上去收拾东西,越快越好,我早已让管家给你准备好盘缠和干粮,你待会儿收拾好了会有人带你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我不…”

不等绿芜说下去,沈容和倏地打断她:“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听我的安排,今晚这沈府…是不能待了。”

最后几个字犹如叹息一般。

绿芜嗫嚅着唇,欲言又止。

“好。”

最后,她如是道。

看着她没有毫不犹豫转过身,往房间的方向去了,沈容和收回视线,出声将还在院子里的眉儿唤了回来。

“眉儿。”

“公子?什么事?”眉儿甩着袖子上的跑进大堂。

“去收拾行李。”

“咦?”眉儿不解地睁大眼睛,在沈容和无声的注视下又很快败下阵来,嗫嚅着唇,“哦。”

将府中的事务全部交代完毕,沈容和方才松了口气,颓然跌坐在桌前。

揉着胀痛的眉心,沈容和沉沉一叹。

“真是…多事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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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集市中原本被官兵们撤下的关于前朝太子的告示再度出现,且比前两日更多,街道两边都贴满了,告示上大张旗鼓的说要为前朝太子翻案,坊间一片哗然…

前朝太子案在宫里宫外闹得轰轰烈烈,宫里亦是发生了一件大事:皇上昏迷不醒!

朝堂上一片大乱,左右二相及时出现制止了骚乱,更命太医们全力为皇上诊治。

数十名太医涌入锦华宫,想尽办法为皇上医治,让人灌了不知多少名贵的药,结果都没有醒来。

大病初愈的董皇后一整天都未离开龙榻,陪着皇上不吃不喝,任凭他人如何劝阻都无动于衷。

沈容和进宫时,宫里已乱作一团,太医们聚在一起讨论着救治皇上的方法,始终没有结果。董皇后怒极,下令若是皇上有半分差,就让所有太医陪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

沈容和侧首看过去,出声的是那位让他形象颇深的谦谦君子,方轻尘。

一位小吏看看四周,在他耳边细声说道:“我听说是昨天晚上的事,皇上在探望董皇后的途中突然倒了下去,然后就昏迷不醒,直到现在,太医们也没诊治出来到底是什么毛病。”

这一病,几乎让整个大龙朝的群臣都开始不安分了。

看着围观的群臣眼底不加掩饰的野心,沈容和挑了挑眉。

看来,今夜会不得安生!

锦华宫外,现禁卫营统领秦观正要进去,就被人突然叫住。

“秦大人,且留步。”

转头,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长眉微挑,秦观漫不经心地笑笑:“不知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他在问,语气中却无一丝疑惑。

董元卿不禁脸色一僵。

倒是跟在后面的尚书令沉不住气了,对着秦观皱了皱眉,喝道:“岂有此理!秦观,你对左相大人未免太过无礼了!”

“诶~无妨。”扬手示意尚书令不必多言,董元卿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放在身前,对着秦观笑眯眯地说:“不知秦大人有没有时间,去那边小坐一会儿。”

秦观眉梢微动,“大人有事直说无妨。”

见他一副痞雅的模样,尚书令愈发火大。“好你个秦观!竟敢这样对左相大人…”

秦观无辜的弹了弹双手,“我没说什么吧,何大人何必跟那家犬一样吠个不停。”

“你——”尚书令顿时气结。

尚书令张口欲骂秦观,却被左相董元卿喝止住了:“还不住嘴!”

“相爷,他——”

深沉的眸底掠过一抹浓浓的狠戾,董元卿眼神一凛,刻意拖长的音调听得人头皮发麻。

“嗯?”

尚书令立即噤声。

董元卿看一眼他,转头看向一直置身事外的秦观,嘴角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容。“秦大人,请。”

不容拒绝。

秦观懒懒掀了掀眼皮,径直朝他所指的湖心小亭走去。

董元卿的手僵在半空中。

前面的秦观悠哉悠哉的踩着步子继续往前走,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此时的尴尬气氛。

眼底有一抹力气转瞬即逝,董元卿若无其事的收回手。

这湖心小亭的对面就是皇上的寝宫,锦华宫。秦观不客气的找了个座位坐下,对着后面进来的尚书令和董元卿微笑道:“两位大人,现在可以说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了吧。”

董元卿眯了眯细长的眼,一派凛然的在他对面坐下。

“秦大人…”

他的话音未遁,秦观扬手打断他。

“慢着!左相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就直说,这么叫我…我还真怕自己折寿了。”

尚书令重重一哼,甩袖转过身不再看他。

董元卿脸色微有变色,又很快恢复如常,快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既然秦大人这么直白,老夫也就不隐瞒了。”挑了挑眉,董元卿拂了拂衣上沾染的灰尘,仿佛毫不在意秦观的不敬。

“相信秦大人也明白如今的局势…”

董元卿还未说完,秦观长眉一挑,“我还真是不太明白如今有什么局势。”

董元卿的脸色蓦地一沉。

深吸口气,他微微一笑:“众所周知,如今朝中的势力分为我与右相柳意两派。”

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秦观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压着心头的怒气,董元卿继续道:“秦大人想必也很明白,如今皇上病重,朝中的权利实则掌握在我和右相手中,如今不管是哪方…”

“左相大人。”秦观眉梢跳了跳,“你这么明目张胆的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这…可是以下犯上!”

最后四个字尤其咬重。

董元卿饶有深意地看他一眼,傲然一笑:“秦大人不必在这里装傻充愣,你明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秦大人一夜间成为整个禁卫营的新统领,这件事可是让我等着实震惊不小啊。”

秦观晒然一笑,没有应声。

“当初先帝建立禁卫营时曾有条规矩,若是帝君不仁不义,为害天下,禁卫营可协助有能者继任新帝。”

说这话时,他一直紧盯着秦观,期望能从他脸上捕捉到多余的表情。

结果让他十分失望。

听得他的话,秦观站起身,双臂自然环在胸前,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低头看着董元卿,说:“诶?还有这等事,秦某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若不是他嘴角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恐怕其他人真会以为他当真在惊讶。

董元卿脸色愈发阴沉。

秦观笑容加深:“左相大人,秦某可不知这些规矩,秦某只知道,禁卫营的责任…就是保护当今皇上!”

董元卿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怒而拂袖离去。

“左相大人!”尚书令狠狠瞪一眼秦观,忙追了上去。

秦观笑眯眯冲着两人的背影躬身道:“两位大人一路走好。”

两道背影走得更快。

眼见两人的背影越走越远,秦观唇畔的笑意一点一点敛去,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围着大批群臣和宫人的锦华宫。

悠然迈着步子朝锦华宫走去,秦观嘴角无意识地轻哼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早时不算计,过后…一、场、空!

抬眼就看见那道熟悉的白影,秦观快步上前,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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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来,皇宫内外的守卫突然换了一批又一批,更勒令百姓们绝不准出城。

整整一天一夜,昏迷不醒的皇上都未醒来。锦华宫里聚满了各个大殿的宫妃们,以及一直守候在、殿中的王公大臣,一个个跪倒在地上,哭声喊声凄厉得让人心惊。

一天一夜都未曾歇息过的董皇后厉声斥道:“大胆!谁敢再惊扰皇上,就给本宫拉出去斩了!”

众人登时吓得不敢作声。

沈容和在人群的最后远远看了一眼,那位传闻中宠冠后宫的董皇后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见过她嚣张跋扈的高傲模样,见过她不可一世的娇宠模样,也见过她雷厉风行的凌厉,唯独不曾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董皇后,仿佛一夜间沧桑了好几岁,眼角眉梢写满了浓浓的疲倦,尽管如此,她还是衣不解带陪伴在皇上身旁,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曾放开过…

沈容和心中忽地一动。

或许,董皇后对皇上并非毫无感情的。

能够将整个天下都不顾,而让自己盛宠不衰的皇帝,或许,不管是有多硬的铁石心肠的女人,都终究会被打动…

这其中纠葛,便不是她该去想的。

喟叹一声,沈容和走出锦华宫。

白天的那场骤雨让夜里的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带着微微的湿润,令人醒神。沈容和走下台阶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锦华宫。

秦观就站在大殿门口,少见的穿着一身禁卫军盔甲,离得太远,他看不太清楚秦观此时的表情,却隐约能感觉到,他正一瞬不瞬地回视着他,他的头顶,是一盏被红纱蒙住的宫灯…

沈容和的眼前,忽地浮现当初在水榭里见过的一幕。

一排排红灯笼远远看去恍若十里红莲,绽放在清冽如水的夜里,美得惊心动魄。

那人说:“就算你伤我,骗我,欺我,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你…沈容和,我就是喜欢你!”

那人还说:“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么放过你,沈容和,下次若再见到你,你我就是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