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海道:“我与郡主相识已久,她竟不羡慕你而羡慕我,真是,真是…哈哈哈,我冒昧说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青蘅郡主面色娇艳欲滴,怯生生地垂头。

夙沙不错冷哼一声道:“听说信王府不久前被抄家了。”

青蘅郡主身体一震,脸色刷白。

俞东海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戳破了窗纸。

慕枕流早已见怪不怪,苦笑道:“他一向直率,还请大人与郡主海涵。”

夙沙不错翘着腿,状若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信王府的家眷被判了流放,郡主是路过平波城,进来打个招呼吗?”

青蘅郡主坐不住了,娇躯微微颤抖。

俞东海皱了皱眉头,看向慕枕流。在他眼里,夙沙不错是慕枕流的下属,他的言行自是慕枕流授意。

慕枕流有些无措。他是独子,从小到大都是独来独往,长大后交友,也在朋友的本分之内,从未逾越过界限,对他人横加干涉,如夙沙不错这般的,明知在外人眼中他与自己俨然拴在了一条绳上,也不好开口斥责,只能打圆场道:“年少时,曾在恩师的府里远远地瞻仰过信王风采,见之难忘。见了郡主,才知道什么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俞东海“嗯”了一声,面色仍有些僵硬:“郡主才华横溢,在京师有‘小牡丹’的美名。”

慕枕流道:“时候不早,不如由我做东…”

俞东海不等他说完,就截断道:“既然时间不早,我们就先告辞了。”

慕枕流不以为意:“我送二位。”

俞东海无可无不可地一笑,与慕枕流并肩往外走。青蘅郡主自以为隐秘地看了夙沙不错一眼,引来他的冷笑,吓得不敢再东张西望,快步追上俞东海。

临分手,俞东海看了眼来路,见夙沙不错没有跟上来,低声道:“慕老弟,也就是哥哥我懂你,才知道那个夙沙说的话并非出自你的授意,若是换一个人…嘿。你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人保护,哥哥我也能放心,但是,江湖上武功好的人多如牛毛,要找一个能制得住的才好。”

慕枕流苦笑。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可惜,由不得他挑。

俞东海看出他眼底的无奈,有些讶异,暗暗揣测起两人的关系。“还有一事,青蘅郡主…她是故友后人。信王糊涂,妻女无辜。还请慕老弟代为包涵。”

慕枕流道:“慕某识浅,只看得见军器局一隅之地。”

送走俞东海和青蘅郡主,就看到夙沙不错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地上凉。”慕枕流说。

夙沙不错道:“他想把他的破鞋踢给你。”

慕枕流眉头微皱,淡然地看了一眼,转向书房。

夙沙不错心头一紧,猛然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道:“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夙沙公子所指为何?”

“你刚才看我的眼神。”

慕枕流道:“夙沙公子是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夙沙不错嗤笑道:“你是怪我说你的厨娘郡主是破鞋。”

慕枕流:“…”夙沙不错很喜欢将别人推给他,再生气。

慕枕流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自从认识夙沙不错,头痛的时候就越来越多。“你为何看她不顺眼?”

夙沙不错道:“卖弄风骚,恬不知耻。”

“与你何干?”

夙沙不错被他轻飘飘的疑问问住。

慕枕流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夙沙不错很快又抓住他的胳膊,理直气壮道:“与你有关!”

慕枕流道:“所以?”

“相爷命我保护你,我自然要将这些居心叵测的人一一拔除。”

慕枕流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是平波城,不是京师,我们势单力孤,不能横冲直撞,纵是拒绝,也应该委婉地拒绝。”

夙沙不错哼哼道:“你确定你会拒绝?”

慕枕流道:“你不是说我心有所属吗?”

夙沙不错一怔,抓着慕枕流胳膊的手微微松开,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双脚好似深深地插在地上,寸步难移。

慕枕流虽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深思。自从知道夙沙不错是恩师派来的人之后,他就收回了探究的心思,将精力放在其他事上。

账目太细,账册太多,饶是慕枕流没日没夜的查,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一个月中,夙沙不错行踪成谜,开始只是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后来,三四天回来一次,五六天回来一次,到现在,已经十二天没有消息了。

慕枕流空下来的时候,也会差人去打听打听,始终没有消息,也就罢了。

这次与上次不一样,上次他知道夙沙不错去了哪里,何时当归。而这次,是夙沙不错自己的事了。

军器局的账目做得非常用心,进账与出账完全能对上,唯一的疑点是杂项费用。只是杂项虽高,也没有高得离谱,分摊到军器局诸人身上,塞牙缝也不够,就能令他们铤而走险,供认不讳?

慕枕流将自己选出来的几本账册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始终看不出名堂。

查账是高邈的专长,若是他在此…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想到高邈,他不免想到沈正和。

平波城艰险,却险不过整个大庄朝最最险要的,莫过于天子脚下。

沈正和输过一次,侥幸全身而退,若再输一次,谁都不知道会是怎样的下场。

下了朝,沈正和和瞿康云一道往外走。

一个面沉如水,一个面黑如炭。

到了宫门口,瞿康云跟着沈正和走了几步,状若不经意地说:“你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正和淡然道:“妄揣圣意是大忌。”

瞿康云停下脚步,脸黑漆漆的,看不出一点儿阳光。

沈正和回头看了他一眼,道:“找个人去天机府摸摸底。”

瞿康云负手望天:“我这里没人。”

沈正和道:“你是鬼?你儿子是鬼?你学生是鬼?你家是鬼屋?你…”

瞿康云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

这就是他讨厌沈正和的原因!

什么一山不容二虎,都是屁话!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才是正因!

瞿康云走后,沈正和眸光沉了沉,上马车之后,唤来小厮,小声交代了两句。

另一头,瞿康云回家之后,叫了幕僚来,将沈正和与他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只是省去了沈正和最后的那一句。

幕僚道:“方横斜龟缩不出,天机府几近瘫痪,皇上悬而不决,大量朝事搁置,长此以往,凌霄阁危矣!”

第27章 对弈

朝局变迁,最是残酷无情。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车水马龙的天机府门可罗雀。

饶是如此,求见天机府主依旧极难。

忠勇伯和昌平侯连着来拜访七天,仍不得其门而入。

到第八日,忠勇伯请了皇后娘娘的懿旨,昌平侯带着凌霄阁几位阁老联名的推荐信,直接闯府。

门房唉唉叫了几声,直接跑了。

府内侍卫冲出来,既不拦阻,也不喝止,只是围着他们,一步步地往里退。

退到正堂,忠勇伯喝道:”昌平侯与忠勇伯来此,方横斜还不过来迎接!“他是长生子的弟子,也算朝中有数的高手,提气一喝,满府皆闻。

过了会儿,一个少年托着托盘穿过重重侍卫的包围,走到两人面前:“主人请两位喝茶。”

忠勇伯道:“他人呢?”

少年说:“主人正在对弈。”

忠勇伯道:“与谁对弈?”

少年说:“与主人对弈。”

忠勇伯没好气道:“蠢蛋,我就是问你你主人与谁对弈!”

少年细声细气地说:“我不叫蠢蛋,我叫小卷。主人正在与主人对弈。”

忠勇伯道:“你主人是谁?”

小卷道:“我主人是天机府主。”

忠勇伯道:“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忠勇伯嗤笑道:“自己与自己叫个啥对弈!去,给爷爷我带路,我与你主人下一局!”

小卷道:“主人请两位喝茶。”

忠勇伯看向昌平侯。

一直默不作声的昌平侯笑眯眯地说:“我不渴。”

忠勇伯立刻道:“我也不渴。”

小卷道:“主人说,这是去年在梅花花瓣上搜集的雪水煮的茶,清香扑鼻。”

忠勇伯不耐烦道:“这个小娃娃,怎么像一头倔牛呢?爷爷我不渴,不想喝还不成吗?”

小卷道:“你们真的不喝?”

忠勇伯一把掀翻他的托盘:“这下喝不成了,你带路吧。”

小卷叹了口气,转身道:“请跟我来。”

侍卫们见状,纷纷让出一台路来。

小卷领着他们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假山环绕的池塘,将近寒冬,池塘却开着荷花,清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更难得的是,池塘中间有一座亭子,由木桥相连。方横斜正坐在亭子里,怡然自得地下着棋。

“方府主!”忠勇伯隔着桥大喊一声。

方横斜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有失远迎。”说归说,却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忠勇伯啪啪啪地踩着木板桥来到亭子里,见石桌上果然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却没有棋子,大笑道:“府主下的是什么棋?竟然无子。”

方横斜道:“盲棋。”

忠勇伯道:“哦?那现在局势怎么样?”

方横斜不紧不慢地说:“黑子东山再起,气势如虹,白子风雨飘摇,避其锋芒。”

昌平侯心中一动,问道:“依府主看,这局棋最后谁输谁赢?”

方横斜道:“不到最后,难见分晓。”

忠勇伯道:“看不到棋局,自然是府主一人说了算!”

方横斜微微一笑,手指在天元一指:“黑子的第一子,就落于此处。白子不为所动,点三三。黑子又…”他对着空棋盘,娓娓道来,竟说得有模有样,在他指下,仿佛真的下了一局棋。

“这里的白子悉数被吃。”

方横斜叹了口气,收回手指道:“两位来的时候,棋正好下到此处。”

昌平侯鼓掌道:“叹为观止!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天下间竟有人能如此下棋。”

忠勇伯不以为然道:“我倒觉得多此一举!下棋嘛,拿两盒棋子就好了,这弄得神秘兮兮的,旁人还看得云里雾里,何必呢!”

方横斜道:“只因有些棋本就看得人云里雾里。”

昌平侯道:“云里雾里倒也罢了,就怕尸位素餐,不得善终。”

方横斜淡然一笑道:“恭候德者居之!”

忠勇伯道:“我们来了好几趟了,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今日不讲虚的!就说搁置的那些事,你打算怎么处理?几时处理?你列个章程出来,我回去也好有所交代!”

方横斜道:“不知忠勇伯要向何人交代?”

忠勇伯不耐烦地摆手道:“这与你无关,你就莫管了!”

方横斜道:“天机府只向皇上交代,也请忠勇伯莫管了!”

“你!”忠勇伯勃然大怒,猛然提气,想要一掌劈碎棋盘,震慑于他,谁知真气刚入丹田,就感到一阵血气翻涌,“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方横斜道:“两位没有喝莲子茶?”

忠勇伯扶着桌子,怒视他:“你,你竟然下毒?”

方横斜一指池中荷花道:“两位不觉得此花反常?”

忠勇伯道:“废什么话,快把解药交出来!”

昌平侯不会武功,也不觉得身体有何不妥,依旧好声好气地回答道:“春兰夏荷秋菊冬梅。荷花竟于秋冬绽放,的确反常。”

方横斜道:“此荷名为寒荷,喂之以毒,灌之以药,方能反季生长。为免两位受其毒害,我令小卷送莲子茶于二位,可解其毒,莫不是此茶无效?”

忠勇伯想起被自己掀翻的托盘,脸上一红,讷讷道:“那个臭小子,话讲得不清不楚,谁个知道这茶这么重要啊!”

方横斜看向小卷。

小卷委屈地噘嘴:“我请他们喝了的。”

方横斜道:“还不再请两位喝一碗?”

小卷嘀咕道:“真真是,敬茶不喝喝罚茶!两位请跟我来。”

忠勇伯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得罪了他,没的解药吃,只好憋屈地跟在身后。

昌平侯临行前,别有深意地说到:“不是每一局棋都要拼个你死我活,分个谁胜谁负。围棋不是象棋,没有楚河汉界,无需泾渭分明。”

方横斜微笑道:“但是,黑白分明。”

昌平侯张了张嘴,叹气离开。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斯文书生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踏过木桥,来到亭内。

方横斜道:“多亏文师爷在棋盘上做了手脚,粘稠的是白子,滑不留手的黑子,不然,我绝背不出这样复杂的一个棋局。”

文思思笑道:“投机取巧,不值一提。说起来,我还要多谢王妃千里援手。若非如此,昌平侯与忠勇伯一文一武,绝不会这么容易打发走。”

方横斜道:“万一他们下次再来…”

文思思道:“放心。你适才态度如此强硬,反倒让他们疑神疑鬼,投鼠忌器,近期之内,不敢再有动作。”

方横斜道:“不知府主现在身在何处?”

文思思微微一笑道:“归心之处。”

查完了军器局的账册对慕枕流打破迷局并没有任何作用,他陷入困局。正在此刻,俞东海再度到访。

夙沙不错失踪多日,音讯全无,让他连个商讨的人都没有,这时候,慕枕流倒有些盼着俞东海来了。

“慕老弟!”俞东海寒暄了几句后,下意识地看向门的方向,“夙沙公子不在吗?”

慕枕流笑道:“他在府里待得闷,出去走走。”

俞东海压低声音道:“不知道慕老弟想不想出去走走?”

慕枕流道:“去何处?”

“古塘镇。”

慕枕流心猛地一跳。古塘镇,老掌局每两月都要去一次的地方。这条线索他自然不曾忘记,也曾暗暗猜测老掌局去古塘镇的原因,只是,一是线索有限,难以进一步推敲,二是古塘镇太大,漫无目的,寻之不易。自己才始终没有动身前往的打算,如今被俞东海提出来,免不了有几分心动。

“大人可有计划?”慕枕流期待地看着他。

俞东海尴尬地笑笑道:“我正想问慕老弟那日看老掌局的手记,可曾看到什么与古塘镇有关的事?”

慕枕流摇头道:“没有。我特意找过,可惜一无所获。”

俞东海大失所望。

慕枕流道:“老掌局既然每两个月就去一次古塘镇,定然会有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既是常客,对方对他一定也有印象,我们或许可以从此入手。”

俞东海拍掌道:“慕老弟真是在世张良!我这就去准备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