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海双眼通红的看着他,看着看着,泪珠子就一串串地掉了出来。

夙沙不错眼角抽了一下,别开脸去。

慕枕流轻轻地晃了晃夙沙不错的胳膊,对俞东海温声道:“俞大人放心。俞夫人被困,我亦心急如焚,一定竭力营救!”

俞东海哽咽道:“那就拜托慕大人了。”车夫见他站不稳,慌忙下来扶他,他摆摆手,将人推开了,让他送慕枕流回去,自己要独自走走。

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慕枕流突然不敢将俞夫人交代的那两句话说出来。对此时的俞大人来说,那两句何等诛心。

他打发车夫跟着俞东海,自己与夙沙不错慢慢地走回军器局。

未免像上次那样,慕枕流回来时自己不在,厨娘这几日都待在官邸,见他们回来,很快烧了一桶热水。

慕枕流见夙沙不错笑眯眯地盯着自己,浑身一热,连忙将人推进了屋子。

厨娘正在蒸馒头,突然想起一件事道:“大人,昨日有人送了一个木箱子给你,就放在屋里头呢。”

“谁送来的?”慕枕流一边问一边朝屋里走,心里暗道:莫不是恩师或广甫兄送来的?

屋里头,夙沙不错才脱了一件外衣,见他进来,立刻脱了中衣,露出胸膛,笑眯眯地敞开双臂道:“来的正是时候。”

慕枕流挪开视线,在桌子附近转了转:“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木箱子?”

夙沙不错目光闪了闪,笑容微敛,收起胳膊。

慕枕流见状立刻伸出手道:“东西呢?”

“什么箱子?”他一脸无辜地反问。

慕枕流见状,越发肯定与高邈有关,手又往前伸了伸。

夙沙不错犹豫了下,从床底下拉出个箱子来,放在桌上,手按着箱盖:“你确定要看?”

慕枕流看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道:“是什么?”

夙沙不错沉声道:“人头。”

慕枕流心头一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俞夫人,随后又否决了。箱子是昨天来的,那时候俞夫人还和他们在一起。

夙沙不错慢慢地打开箱子。

慕枕流深吸一口气,走到箱子边,看清楚人头的模样时,眼前顿时一黑,幸好夙沙不错早有准备,将他捞到怀里。夙沙不错嘀咕道:“你真是…与她非亲非故的,你伤心什么?”

慕枕流靠在他怀里,慢慢地定了定神,才道:“没有留言?”

夙沙不错看了他一眼,去角落里捡了个揉成一团的纸给他。

慕枕流无语地接过来,展开。

龙飞凤舞的十六个字:

君既有意,成人之美。赠头诉情,留身报恩。

虽无落款,写信之人不问可知。

慕枕流拿着信,双手微微发抖,猛然一掌拍在桌上。

夙沙不错忙捧起他的手掌,见掌心通红,心疼道:“为了个丢下你逃命的厨娘郡主,何至于此?”

慕枕流单手撑着桌子,低下头,强忍着胸口澎湃的怒火,恨声道:“在他们眼中,人命连草芥亦不如。”

他虽然没说他们是谁,但不言自明。

千岁爷。

唐驰洲。

或许,还有他。

夙沙不错脸被无影掌打得生疼,眼珠子转了转,将他搂入怀中,半晌才道:“那个青蘅郡主手上的血债也不比别人少。世道如此,怪不得人。”

慕枕流靠了会儿,心情慢慢地平复下来,呢喃道:“是啊,是啊。错的是世道。”

夙沙不错搂着他的肩膀,亲了亲他的头发:“但是我会保护你。”

慕枕流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42章 养病

青蘅郡主在平波城无亲无故,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只有俞东海,慕枕流便派人知会了一声,俞东海很快派了师爷过来一道料理后事。两人略作商议,便决定将她葬在城外青山上。

师爷过来帮了两天忙,对俞夫人只字不提,反倒是慕枕流主动提起夙沙不错外出探听消息。

青蘅郡主葬得仓促,送行的只有慕枕流一人。

慕枕流从山上下来,身后跟着曾被夙沙不错打了一顿又被俞东海派来保护他的两个衙役。

“你们家大人最近可好?”慕枕流知道他们每日离开之后,都会去知府衙门汇报。

衙役们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道:“听说昨日有人送了一具棺材来,大人就守着棺材,我们晚上都没有见到大人。”

慕枕流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棺材二字,心里咯噔了一下,道:“先不回府,先去见你们家大人!”

衙役不敢怠慢,一甩缰绳,催马疾行。

慕枕流到了知府衙门,却吃了闭门羹。好在俞东海对他还算客气,让师爷出来谢客。

师爷道:“大人身体不适,慕大人改日再来吧。”

慕枕流道:“听说大人昨日收到了一具棺材?”

师爷恨铁不成钢地瞪向两个衙役。明明是派去保护兼监视的人,却成了对方的耳目。“这,是大人的家事,我也不便多说。”

慕枕流道:“我与夫人相识一场,师爷若是有任何关于夫人的消息,还请不吝告知。”

师爷见慕枕流面露悲戚,不似作伪,终于长叹一口气道:“若是当初我不曾向大人进言,兴许今日就不会如此…唉!悔之晚矣!怪我,怪我啊!慕大人。”他动情地抓住慕枕流的双手道,“日后,我家大人还要靠慕大人多多帮扶了!我,我怕是…”他摇摇头,转身慢慢地朝里走去,那背影,仿佛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

慕枕流回到府中,倒头躺下。纷乱的思绪如浆糊一般搅在一起,有俞夫人、俞大人的,也有青蘅郡主、唐驰洲的,还有藏在背后深不可测的千岁爷、方横斜…一个个人,一桩桩事都在飞快地旋转,转得他头晕眼花,头重得抬不起来。直到有人附在自己耳边喊了半天,才稍稍清醒几分。

“你回来了?”一开口,就是沙哑的嗓音。

夙沙不错亲了亲他的额头,皱眉道:“额头这么烫?我去请大夫。”

慕枕流拉住他,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

夙沙不错道:“青蘅郡主下葬了?”发现慕枕流对青蘅郡主之死耿耿于怀之后,他就不再叫她厨娘郡主了。

慕枕流点点头。

夙沙不错道:“谋逆之后,还能死得如此清净,也算是造化。”

慕枕流头昏昏沉沉的,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他,慢吞吞地说:“若在太平盛世,她那样的身份,本该富贵荣华,显赫一世。”

夙沙不错道:“凭她爹谋逆这一条,换几百个太平盛世也没有好下场。”

慕枕流道:“若是太平盛世,哪里还容得信王造反!”

夙沙不错看他有点动肝火,立刻鸣金收兵:“说的也是。你躺躺,我让厨娘…我们府里的厨娘给你煮点粥,你喝了再睡。”

慕枕流点点头,任由他脱了自己的鞋子和外袍,塞到被窝里。

夙沙不错出去没多久,就请了个大夫回来。他怕慕枕流闹别扭,就让大夫进去,自己留在外面,等大夫把完脉,才端粥进去。

慕枕流知道他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的,自然没有半分不悦,由着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喝完了一碗粥。

夙沙不错用拇指擦了擦他的唇角,拍拍他的脸道:“好好休息。”

慕枕流抓住他的手道:“有没有什么消息?”

夙沙不错身体一僵,避开他的目光。

慕枕流心中了然,哀伤道:“俞夫人真的…”

夙沙不错道:“我们突围之后,那对孪生兄弟本打算生擒她,用来要挟俞东海,谁知她却说,与其活着当摆设,遭人白眼,不如死了当灵位,还有人上香祭拜!她是战死,不愧是巾帼女英!”要入他眼,已是难得,能得赞誉,实属稀罕。可这份赞誉,夙沙不错却不是看着慕枕流的面子给的。

慕枕流闭了闭眼。俞夫人从容就义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他第一次认同了夙沙不错的话。

这样的人,竟嫁给了俞东海,竟死在火云山。

若说青蘅郡主的死让慕枕流愤慨,那么俞夫人的死让他在愤慨之外,又感到了心痛和惋惜。

慕枕流原本就发了烧,被这件事刺激之后,人烧得更厉害,吃药也不管用,夙沙不错不眠不休地照顾了他一天两夜,第三天温度才退下去,精神却一下子差了许多,只是嘴里每天还要关心一遍知府衙门的动向。

夙沙不错心中不喜,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较真,只能事事顺着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到第四天傍晚,慕枕流精神总算好了些,就收到俞东海到访的消息。夙沙不错恨不得提着扫把将人赶走,慕枕流却眼巴巴地冲出去迎接。

几日不见,恍若隔世。

俞东海双鬓花白,眼角生出几条细纹,看着竟是老了十几岁。

慕枕流心中大吃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拱手道:“俞大人。”

俞东海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慕大人,不知你此刻方不方便随我到府里坐坐?”

夙沙不错从里面赶出来,闻言立刻道:“你家椅子镶金嵌玉的特别尊贵?要坐哪里不能坐,非要去你府里坐?”

俞东海不理他,径自对慕枕流道:“我府里有很多慕大人感兴趣的东西。”他压低声音道,“我已经找到杀廖府满门的凶手了。”

夙沙不错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瞪着俞东海道:“这还用找吗?不是你就是唐驰洲。”

俞东海道:“我有证据,证据总是要找的吧?何况,慕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军器局隐藏的秘密吗?”

不得不说,俞东海的这番话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慕枕流的心坎。

慕枕流沉吟道:“好。不过,我希望不错与我同行。”防人之心不可无。经历两次生死,他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俞东海点头道:“好。”

夙沙不错这才同意。

三人上了俞东海派来的马车,一路无语地进了知府衙门。慕枕流本想问棺材的事,但看着俞大人了无生趣的眼睛,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了。

马车径自入了府邸,到了花园门口才停下。花园正中有一座亭子,亭子四周是草坪,毫无遮拦。

俞东海指着亭子道:“我与慕大人就在那里谈话,还请夙沙公子在此等候。”

夙沙不错面露不满,在慕枕流的安抚下勉强同意。

俞东海引着慕枕流进亭子。

亭子里已经准备好了茶点。

俞东海做了个请用的手势,便坐下来发呆,完全不像是交谈的样子。

慕枕流看了会儿风景,才对着独自微笑的俞东海道:“俞大人。”

俞东海如梦乍醒,惊了一下,茫然地看看四周,笑容又垮了下来,半天才露出一个苦笑道:“夫人以前最喜欢坐在这里听我念诗。她年少习武,整日里见的都是舞刀弄枪的人,最喜欢的就是读书人。我当年就是靠作诗博得她的青睐。嘿,那时候几乎把她的师兄弟全得罪光了,差点被打,好在她护着我…后来她就一直护着我。从鹿乡到玉旅,从玉旅到平波城。”他突然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慢慢地淌过手背,滴在果盘里。

慕枕流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说:“俞夫人实在是个极好的人。”

俞东海哭得呛住了。

慕枕流伸手去拍他的后背,拍了几下,就看到夙沙不错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俞东海总算收了眼泪,擦着眼泪道:“叫慕大人见笑了。”

慕枕流忍不住问道:“俞夫人真的…”

俞东海道:“前天是她的头七。”

慕枕流黯然地垂下眼眸。

俞东海道:“我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一件事。这件事除了你之外,我也想不到第二个可以托付的人了。”

慕枕流道:“俞大人请说。力所能及,义不容辞。”

“说起来,这件事却是军器局的事。”

慕枕流竖耳倾听。

俞东海道:“其实,发现廖大人每两个月去一次古塘镇的人并不是局丞,而是我。在你上任之前,我就发现了军器局的异常。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是廖大人与局丞等人中饱私囊又分赃不均,闹得不可开交。军器局一向是方横斜的囊中物,若能扳倒,必然能让瞿相刮目相看。但是,调查之后,我又发现事情并不是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廖大人与局丞等人并非一路人。他们虽然同属于方横斜一系,却是在各行其是。”

第43章 透底

他顿了顿,又道:“廖大人表面上不管事,却牢牢地掌握着军器的调度权,只是经过他手的事每一件都毫无破绽。倒是局丞等人负责军器局的日常事务,中饱私囊的痕迹十分明显。”

慕枕流道:“既然如此,你应该将注意力放在局丞等人身上才是啊,为何又关注起廖大人来?”

“你说的不错,我本以为军器局的蛀虫便是局丞等人,正打算将安插在廖大人身边的探子收回,却收到廖大人每两个月去一次古塘镇的消息。古塘镇啊!古塘镇!”俞东海一边说,一边流露出深深的恨意,“别人不知道,但我在平波城待了这么多年,如何会不知道那里早就是唐驰洲收藏私军的大本营!”

慕枕流怔住。

唐驰洲,竟然又是唐驰洲!

俞东海道:“慕老弟…慕大人!我有两件事对不起你。一是不该明知古塘镇是唐驰洲的大本营,还引你去。二是不该想到火云山危险,仍送你去。这两件事,是我…太糊涂!”说着,双腿一屈,竟在慕枕流面前跪下。

慕枕流慌忙去扶他,却被他牢牢地抓住双手,低声道:“不拘一格庄这两年崛起极快,暗中是唐驰洲帮扶。夙沙不错身份可疑,极可能是唐驰洲的人,你要小心啊!”

俞东海声音既低速度又快,饶是慕枕流与他近在咫尺,也是半听半猜才得出意思。

慕枕流瞪大眼睛。

俞东海又道:“因为他,我才怀疑你的身份,引你去古塘镇。没想到,却是引羊入虎口。”

慕枕流道:“火云山也是试探?”

俞东海沉痛地摇头道:“我是怕那批军器落入唐驰洲的手中,他手握五万雄兵,若是武器精良,后果不堪设想啊!”

慕枕流道:“纵然他有五万装备精良的雄兵,放眼天下,也是杯水车薪。”

俞东海道:“他一个自然是杯水车薪,若他背后还有更强大的靠山呢?”

慕枕流心头一沉:“谁?”

俞东海道:“其实,廖大人曾来找过我,给了我一本账册,那时候我看不懂账册的内容,以为是局丞等人中饱私囊的证据。与师爷说起此事时,还嘲笑他心胸狭窄,告老还乡之前还要将他们拉下马。后来我才知道,这一份记录的是军器局中铁的分配与去向。它们中有极大的一部分被送入了古塘镇,而后,运往西北。”

慕枕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是,军器局每年送出去的军器数目并无不妥。”

俞东海道:“是啊,不止数目对,连质量也无可挑剔。这里面的猫腻不止你我不懂,连廖大人也不懂。正因如此,他始终不敢将这件事正面上报朝廷。”

慕枕流道:“方横斜可知此事?”

俞东海讥嘲道:“唐驰洲是方横斜的亲信,唐驰洲倒向西北,方横斜…怕是也未必干净!”

慕枕流道:“廖府满门…莫非是唐驰洲为了账册下的毒手?”

俞东海面露愧色,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不,火烧廖府的人,是我。”

慕枕流怔忡道:“这,这是为何?”

两人一蹲一跪在地上窃窃私语这么久,早已引得夙沙不错频频瞩目,此时几乎按捺不住要走过来。慕枕流及时发现,将人拉了起来,又投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

夙沙不错抿了抿春,满脸的不悦,看向俞东海的目光十分不善。

俞东海视若无睹,继续压低声音道:“廖大人说过,他府里到处都是探子。他又死得这么蹊跷,我自然怀疑是他府里的人知道他有心背叛,故意动的手脚。加上,自从你去了廖大人的书房,我就十分担心他们会想到账册的事,进而怀疑到你我的头上,才出此下策。”

为了一份怀疑,就杀了这么多条人命,包括老弱妇孺。

慕枕流一阵胸闷。

俞东海看出他的不满,忙道:“我没有杀他的妻儿。他的正室与女儿都被我暗中送走了。不管怎么说,廖大人糊涂一世,总算清醒一时,揭发了这桩阴谋!”

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对慕枕流冲击太大。

他闭着眼睛理了理思绪才道:“若平波城军器局真的如此重要,为何方横斜会容许恩师将我安插进来。”

俞东海道:“或许是皇上对他已经不再信任,让他无力阻止。又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下一个猜测不管是什么,一定很可怕。

方横斜本就是一个极可怕的人。

慕枕流想到了,缓缓道:“又或许,他已经有恃无恐。”

若不是有恃无恐,怎么敢清空古塘镇追杀一人?若不是有恃无恐,怎么敢公然派兵围攻火云山,对付一个朝廷命官?若不是有恃无恐,怎么敢将俞夫人的棺木送回来?

有恃无恐背后的原因,叫人不敢细想。

俞东海道:“方横斜若是和景迟联手,他们一个权倾朝野,一个手握重兵,里应外合,景氏江山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