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陡峭,慕枕流和胡秋水的马还能应付,谢非是胯下的马便走得歪歪斜斜,时不时崴一下脚,让跟在他后面的慕枕流看得心惊胆战。好在谢非是武功高强,任由这马东摇西摆,如定海神针一般牢牢地定在上面,倒也坚持到了山下。

出了山林,清风吹在面上,有些刺痛。

慕枕流担忧地看向胡秋水,迎来爽朗的一笑。胡秋水道:“哈!这天气养伤再好不过了。一个月不洗澡身上也不臭。”

慕枕流忍不住笑起来。

胡秋水道:“你不知道,桑南溪有一次夏天受伤没法洗澡,那臭的…连隔壁卖臭豆腐的都受不了整天嚷嚷着要搬走。”

慕枕流笑了会儿,有点惊讶谢非是竟然没有插嘴,按照惯例,这时候他总是要跳出来亮个相。

谢非是此时正凝重地望着前方。

路的尽头,慢慢地出现了三条身影。

金眼睛。

孪生兄弟。

慕枕流屏息。

真的见到了人,谢非是突然放松下来,冲着慕枕流咧嘴笑笑:“一会儿你们先过去,他们交给我。”

慕枕流道:“他们有三个。”

谢非是道:“又不是小孩子打架,人多就占优势。”

慕枕流沉默。他沉默并不是因为认同谢非是的话,而是他知道,这已经是眼前唯一一条路。他和胡秋水,一个不会武功,一个身受重伤,留下来也是累赘。

他突然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谢非是说。

莫名地想告诉他自己年幼时受到过哪些称赞。

想告诉他自己最喜欢读哪些书。

想告诉他父母死后,他有多么寂寞。

想告诉他还有远大的理想没有实现。

想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走下去。

其实,他不理谢非是并不是因为怨他恨他,而是因为害怕自己会将这些话说出口,然后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在很早以前——

兴许是在谢非是肆无忌惮地介入他的生活,将自己化作他心的一部分的时候。

兴许是每日清晨醒来,都能看到谢非是毫无防备的睡容的时候。

就不是谢非是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谢非是了。

如果那个人离去,自己的心会撕裂,会痛。

所以他不敢去想。

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默认谢非是依旧是夙沙不错。人不在,是因为远行,就像上一次那样,当他需要的时候,夙沙不错就会像天神一样出现。

他的心绪翻腾,却一个字都不敢说,甚至一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他不会武功,却知道高手对战,争之毫厘,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摇谢非是的心绪。他这么想,眼神却越发坚定,直直地望着前方,一点也不敢往两边看。

谢非是回头的时候,看到一张木然僵硬的脸,以为他在害怕,突然翻身跃起,跳到他的马背上,搂住他的腰,亲昵的蹭了蹭他的面颊,咬了咬他的耳垂,就像破庙那夜那般。

“我是你的盾,会为你挡住一切风雨,不要怕。”

他柔声地宽慰。

慕枕流抓住他的手腕,将手从自己的腰上扯下来:“我不喜欢你了,你走不走?”

谢非是笑了笑道:“赶我走的话,我还是喜欢上次那种。不过这里人太多,衣服…私下脱给我看就好。”

慕枕流脸红起来。

谢非是道:“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区区三个西北小丑,我还不放在眼里。你只管先走,肚子饿了就停下来,我会陪你吃饭。”

慕枕流抓着他的手,慢慢地环上自己的腰,回过头去,低声道:“你拖住他们,再找个机会溜走。我和葫芦娘会找地方藏起来。葫芦娘擅长隐匿,不会让他们发现的。”

谢非是笑着亲了亲他的嘴唇,道:“好。不过有个条件。”他噘嘴,“不许与她太亲近!”

“…”慕枕流看着他,叹气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几岁吗?”

谢非是想到自己伪装城戴宝贝时,亲口说过他比自己大,一张脸顿时有些发热,目光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唔,这些家常话等吃饭的时候再说。”

他凌空一跃,已到了三人包围圈内。

孪生兄弟道:“还请尊驾三思。”

谢非是道:“你们总是这么一左一右同时说话,景迟受得了?”

孪生兄弟对视了一眼:“表哥没提。”

谢非是又看向金眼睛:“你答应过我,不动他。”

金眼睛点头道:“我答应过,说话算数。所以我今天来的对手,是你。”

谢非是大笑:“好好好!很久没有人找我打架了,痛快!”

他们说话间,慕枕流和胡秋水骑着马,从他们的边上慢慢地绕过去。

金眼睛一动不动,孪生兄弟中的一个脚微微挪了一下,全身上下就如冷水浸透一般,好似被人定在了那里。

金眼睛等慕枕流等人走远,才道:“不愧是东海逍遥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岛主,光是这份让人无所遁形的杀意,就足以傲视天下!”

谢非是扬了扬眉。

孪生兄弟道:“慕枕流还不知你的身份,若他知道你是方府主的师兄,一定会与你翻脸成仇。”

谢非是扬起嘴角,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你们怎么知道他不知道?”

孪生兄弟愣住。

谢非是道:“你又怎么知道他与我会翻脸成仇?”

孪生兄弟道:“平波城军器局乃是方府主辖下,这些年来,军器局提供的兵器也是方府主授意。一旦放他上京告状,表哥人在西北,皇上顾不得他,首当其冲的便是方府主。难道谢岛主不顾念师兄弟之情吗?”

谢非是淡然道:“是师弟让你们来杀我的?”

孪生兄弟又被问住。

金眼睛道:“我们并无意冒犯岛主,只是想请岛主高抬贵手,不要插手我们与慕枕流之间的事。”

谢非是低头,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希望…”

孪生兄弟和金眼睛听他口气松动,同时眼睛一亮。

低着头的谢非是的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冷笑。

薄如蝉翼的软剑极快地划过长空!

杀气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金眼睛眼睛一花,刹那间,突然想起景迟曾经说过,谢非是动手之前从来不说废话,因为他不喜欢和对手浪费口水,如果他说废话,那么就是在寻找对手的软肋。

这个道理他明明知道,却想起的太晚。

金眼睛和孪生兄弟一离开视线,慕枕流和胡秋水立刻策马狂奔。慕枕流相信,以谢非是的武功,未必能打赢三个人,却一定能离开。何况,以谢非是和方横斜的关系,只要他不死缠烂打,其他人必不会赶尽杀绝。

“我们要不要等他?”胡秋水问。

慕枕流低声道:“先保住自己。”只有保住自己,谢非是才没有后顾之忧。

胡秋水了然道:“藏匿人的最好地方,就是人多的地方。这里人烟稀少,虽然有很多树木山洞遮蔽,但我们怕冷怕饿要吃要睡,会闹出不小的动静,他们又人多势众,很难逃过搜索,最好还是找个人口密集的城镇躲起来。”没有说的是,她会龟息功,可以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但慕枕流不会,使不得这个最常在荒郊野外用的藏身办法。

慕枕流弓着腰,上半身几乎贴在马背上,盯着前方的眼睛突然眯起来:“你看,那里!”

胡秋水看到了。

在天地交接的位置,一队人马严阵以待。他们的穿着与大庄朝的人不同,颜色艳丽的中衣外套着一件短坎肩,腕上套着三四个金镯子,金镯子上又缠着棉线,使它们互相碰撞的时候不会发出声音,下半身的裤子极瘦,紧贴着腿儿,也用棉线缠着,膝盖和小腿的曲线一览无遗。

“西域…苟贺。”慕枕流瞳孔微缩。

对庄朝大多数人来说,苟贺不过是西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但是,这个小国却出了一个惊动庄朝朝野的绝世人物。

剑挑庄朝武林,遇到霍决前,未尝一败的阿裘。

让整个庄朝武林都灰头土脸的阿裘。

连谢非是都败了的阿裘。

尽管,“夙沙不错”说谢非是的败有很多种的原因,但不可否认的是,阿裘的武功放眼庄朝江湖,绝对在前十之列。

苟贺的一个阿裘已经让庄朝天翻地覆,那么,如果出了更多的阿裘呢?

眼前这群苟贺人,会不会就是第二个、第三个阿裘?

这时候,慕枕流和胡秋水的脑袋里都闪过了很多个念头。

即使如此,他们胯下的马仍是全速往前冲。

而他们与苟贺众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第51章 重逢

苟贺高手突然举起刀子。

刀锋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白色光芒,亮得蜇人!

慕枕流喝道:“不必管我!走!”他知道,即使受了伤,胡秋水逃离的可能性仍然高于他。

刀在半空组成刀阵,朝慕枕流和胡秋水冲了过来。

胡秋水猛然提起,从马上跃起,朝慕枕流扑了过去,两人从马上摔下来,正好摔在草丛里。胡秋水就地一滚,想要站起,重新裂开的伤口上传来的剧痛让她一阵无力,又摔了回去。

慕枕流忙抱住她,吃力将人扶起,往山坡下跌跌撞撞地跑去。好在紫金葫芦挂在马上,两人都是轻装,跑起来也很方便。

苟贺人几个纵身,拦在他们的四周。

前后左右的路,已经被拦住。

除非能飞天遁地,不然,今日难逃一劫。

慕枕流的头发披散,不复往日温雅,但眼神坚定异常。他搂着痛得浑身发抖的胡秋水,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沉着地说:“告诉你们的东家,只要放过葫芦娘,我愿自献人头。”

苟贺人大笑。

慕枕流的心沉下去。他看得出,对方已经将自己和胡秋水的脑袋视如囊中物。

其中一个苟贺人慢慢地举起刀,其他人都笑着围观。

一刀劈下。

“叮”,刀被击飞。

树上跳下一个人,紫冠银裘,满身傲气。

苟贺人喝道:“什么人?”

紫冠人冷冷地说:“讨厌苟贺的人。”

苟贺人举刀袭来。

紫冠人摘下一根树枝,轻轻地摇晃,树枝仿佛灵蛇,游走在诸刀之中,诸刀竟被它引得对砍。其中一个苟贺人见他武功高强,难以匹敌,竟突然抽刀朝慕枕流砍去。

慕枕流闭目待死,左肩却柔软的皮毛碰了一下,睁开眼,几个苟贺人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额头俱是殷红一点,留下了一个被树枝戳出来的洞。

“多谢侠士相救。”慕枕流死里逃生,心情澎湃,“不知侠士高姓大名?”

“贺孤峰。”

方横斜。

谢非是。

贺孤峰。

霍决。

只闻其名难得一见的传说中超卓高手,竟让他见了四分之三,真不知是大幸还是大不幸。

慕枕流搀着胡秋水顺着上坡往上走,贺孤峰跟在后头。

遇到苟贺人的那条道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一个挺拔,一个结实。

慕枕流眼睛一亮,高声道:“广甫兄!”

高邈快步上前,用力地拽住慕枕流的胳膊。

胡秋水自觉地哪里凉快哪里凉快去,离开了慕枕流的怀抱。

高邈一把将人抱住,激动道:“终于见到你了!”

几经生死,慕枕流也是情难自禁,声音微微哽咽:“再见广甫兄,真是…恍如隔世!”

两人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高邈打量着他,疼惜道:“瘦了。”

慕枕流笑道:“广甫兄也是!”换做以往,被高邈这般看着,他定然浑身上下不自在,既想要多待一会儿,又怕被看出端倪,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但此时此刻,一样的眼神,自己的心境却如止水一般,平静而安详,有的只有故友重逢的喜悦与患难得援手的感激。

慕枕流道:“广甫兄怎会在此?”

高邈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

慕枕流想起谢非是,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但很快道:“好。”

慕枕流和胡秋水的坐骑已经跑了,好在高邈有一辆马车,几个人上车后,十分拥挤,贺孤峰不愿和他们挤着,便与高邈的书童一起在车辕上坐着。

马车一路往北。

高邈见慕枕流频频掀起窗帘往后看,便道:“漱石在等人?”

慕枕流笑了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邈眸色沉了沉,道:“该不会是等谢岛主吧?”

慕枕流愣住:“广甫兄怎知…”他想起自己曾让谢非是送信给高邈,最后得到高邈离开,谢非是受伤的消息。

高邈道:“谢岛主曾来找过我,他对我似乎有些误解,与贺城主动起了手,双方都受了点伤。”

慕枕流记得谢非是当时说的是,只打听到下落,并没有见到人,想来是假的了。说的也是,以谢非是的武功,当今天下能伤他的人寥寥无几,而在西南的,大概也只有贺孤峰了。

高邈又道:“后来在古塘镇,我发现了你的行踪,还特意请贺城主前去找你。不知谢岛主出于何种原因,将贺城主拦住了,以至于我们同在西南,却到今日才有机会相见。”

慕枕流略作沉思,便知道谢非是的目的。贺孤峰既然认识谢非是,当时还是夙沙不错呃的他自然不会让他们相遇之后揭穿自己。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谢非是的真正意图,随便扯了个借口为他辩护:“或许他不知道我与你是同窗多年的老友。”

高邈轻笑道:“只是同窗多年的老友吗?”

车厢突然就静了下来。

一下子无话可说的气氛沉闷得叫人难受。

而最难受的莫过于正借着他们的对话来转移自己的伤口疼痛的胡秋水。她眼睛一会儿看向慕枕流,一会儿看向高邈,恨不得摇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继续说下去。

慕枕流被她诡异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问道:“伤口很疼?”

胡秋水苦笑道:“我正在努力忘记这件事。”

慕枕流道:“抱歉。”

“不如说些有趣的事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胡秋水明言。

慕枕流道:“有趣的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非是装戴宝贝时的样子。堂堂一个东海逍遥岛的岛主,装起纨绔子弟竟惟妙惟肖,真是让知道真相后的他哭笑不得。

高邈道:“漱石,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慕枕流看向他,从他的眼底看出了认真和执着:“广甫兄自然不止是我同窗多年的老友。”

高邈眼睛一亮:“哦?”

慕枕流道:“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今天若是没有你和贺城主,我和葫芦娘早已经没有命了。不过,你怎么会和贺城主一道?”

高邈对答案似有不满,仍是顺着他的意,将话题岔开了去,道:“我与贺城主是偶遇。”

慕枕流见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想来是另有隐情,便不再问。

高邈问道:“你不是去平波城赴任吗?为何在此,又为何会遇到苟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