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枕流道:“的确很糟。”

“不适宜赶路。”

“有些路,就算不适宜也非走不可。”

“我是说,路况太糟,有时候会拖住赶路人的脚步。”方横斜招来店小二,要了两壶茶和三碗面。

一壶茶一碗面送给了孤零零坐在门口的天将,剩下的放在方横斜和慕枕流的桌子上。

方横斜将筷子递给慕枕流:“这样的天气,吃一顿热腾腾的汤面,既能暖身又能暖胃。请用。”

“多谢。”慕枕流接过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尽管他很饿,但吃面的动作依旧很斯文。

方横斜也是。

与他们截然相反的,却是坐在窗边的天将。

方横斜和慕枕流听着那里不时发出“嘶嘶簌簌”,都有些忍俊不禁。

剑拔弩张的气氛竟有些松弛。

慕枕流发现,明知彼此立场想对,也很难对眼前这个人产生敌意。

吃完面,方横斜亲自斟茶:“虽是粗茶,却自有一股田野山间的粗犷之气。漱石不妨试试。”

慕枕流举杯的手微微一顿,抬头看方横斜。那人垂眸品茶,似乎丝毫未察觉刚才的称呼过于亲昵了。

“方府主。”

“慕大人。”方横斜放下了杯子。

慕枕流的杯子依旧举着:“方府主以为,景氏江山…还有救吗?”他每一字都斟酌再斟酌,花了极长的时间才将整句话说出口。

方横斜面不改色:“当然。”

慕枕流道:“如何救?”

方横斜道:“让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

慕枕流道:“如何让适当的人做适当的事呢?”

方横斜笑道:“总有办法的。”

慕枕流道:“为何不是让不适当的人不做不适当的事呢?”

方横斜笑容微敛,眼睛闪烁出不同寻常的光彩:“请漱石…”他突然站起来,看向门外。

慕枕流跟着看过去。

门外空无一人,但天将已经等在门口。

方横斜叹了口气道:“可惜不能喝完这杯茶。”

慕枕流眨了眨眼,方横斜和天将已经出了门。临行前,方横斜转过头来,对慕枕流抱拳道:“后会有期。”

竟这样走了?

难道,他来这里只为了替自己解围?

慕枕流一头雾水地起身回礼,眼睁睁地看着他撑起伞,与天将一道,看似悠然,实则迅捷地消失在雨幕中。

未几,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一道身影闪电般从食寮前划过。

慕枕流蹙眉。尽管没有看清楚那人的样子,但是那身衣服…

“砰”,食寮的门板飞起,朝慕枕流砸来。

慕枕流下意识地抬手挡脸,那飞过来的门板就被劈成了两半,砸在左近的桌子上,自己被一个臭烘烘黏糊糊的怀抱狠狠地抱住,一点儿都动弹不得。

“你怎么现在才吃饭!”

对方恶人先告状。

慕枕流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

“还笑?!”谢非是放开他,狠狠地盯着他,好似要补偿这几日只能想不能看的空虚,“就算吃饭,也不找个显眼点的地方,这么小的一个食寮…能有什么好吃的!”

慕枕流见他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空碗,笑道:“有很好吃的面。”

谢非是用行动证明这的确是很好吃的面。

慕枕流看着谢非是两边越叠越高的空碗,再看看自己剩下一半的第二碗,咋舌道:“你不撑吗?”

谢非是吃完最后一碗,啄着筷子,盯着慕枕流的碗。

慕枕流道:“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

谢非是噘嘴。

慕枕流:“…”

谢非是将慕枕流的半碗塞进肚子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慕枕流看他眼下的青黑,不禁心疼起来:“你几晚没睡了?”

谢非是挑眉,看着他憔悴的面容:“你呢?”

两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突然同时笑起来。

谢非是招来店小二:“我要一间上房。”

店小二道:“我们只提供饭菜,不供住宿啊。客官要是想投宿,就再往前…”

慕枕流掏出一锭银子,谢非是将银子搓来搓去。

店小二干笑道:“我问问掌柜。”

掌柜是这里的老板,吃喝拉撒都在店里,看在那块变形的银子份上,将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慕枕流和谢非是要了两桶热水洗澡。谢非是洗完自己的那桶,又跑去慕枕流的那桶。

“你刚洗干净…”慕枕流想赶他,却被他牢牢地抱了腰,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谢非是亲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哪里洗干净了,背上还没搓呢。”

“那你转过去。”

谢非是亲了他一口,乖乖地转过身去。

好在店小二拿来的木桶极大,竟勉强装下了两个人。

慕枕流帮谢非是搓背,起先谢非是还动手动脚地闹腾,过了会儿,就趴在木桶上打起呼噜来。

慕枕流怕他着凉,先给自己穿戴整齐,再将人推醒,捞出木桶,手脚利索地将他擦干,然后扶到床上,刚要叫店小二将木桶搬出去,就被身后的人长臂一勾,倒在床上。

看着谢非是崭亮的眼睛,慕枕流吃惊道:“你装睡?”

谢非是微笑:“不是装睡,是已经睡醒了。”说着,俯下身去。

为着方横斜救了慕枕流的事,天将一路上没有少嘀咕,连一向泰山崩前临危不惧的方横斜都被念叨怕了,苦笑着道:“事已至此,多说何益?”

天将道:“方府主若能记住这次,提放下次再犯,也不枉费我这几日的口舌了。”

方横斜笑了笑道:“师兄不会再给我机会。”

的确。

听到方横斜救了慕枕流,谢非是的表情有点微妙,抱着怀中人的手越发紧了。

“怎么了?”慕枕流抬头看他。

谢非是道:“叫相公。”

慕枕流:“…”

谢非是道:“叫夫君。”

慕枕流瞪着他半晌,才吐出一句:“宝贝儿。”

谢非是亲了他一下,笑得贼兮兮地说:“也不错。”

慕枕流觉得他还是有点不对劲:“怎么了?”

谢非是对着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身边怎么总有那么多帮手。男的,女的。”他想到青蘅郡主、祝万枝、葫芦娘等人,气呼呼地用慕枕流的皮肤磨了磨牙。

慕枕流哭笑不得:“方横斜是你的师弟,他…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救我的吧。”原本没有想清楚的事,看到方横斜抢在谢非是赶到前离开,也就清楚了。

谢非是道:“要不是我保护不周,他才不会有机会。”即使他和方横斜很早就冰释前嫌,可幼年时形成的竞争意识已成了习惯,平时深藏于心,一遇到事情,还是会冒出来。

慕枕流沉默了会儿道:“我手中的证据对他不利。”

“嗯。”

慕枕流道:“若我真的去了京师,只怕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嗯。”

慕枕流抬头看他的眼睛:“你呢?”

谢非是抱着他,漫不经心地拍着他的后背:“明天事是明天事,我过的是今天。”

慕枕流定定地看着他,笑了笑:“这样也好。”

谢非是亲了亲他的额头:“但我会保护你。”

“嗯。”慕枕流埋入他的怀中。

谢非是将他扣在怀里,慢慢地闭上眼睛。

第56章 缘由

宁静的夜,有人入睡,也有人睡不着。

好不容易安抚住天将,等他睡下,方横斜一个人拎着茶壶走到凉亭里,认真地擦拭着石桌和石椅。这是镇上一户富户的宅子,虽然造得奢华,却不讲究打理,石桌雕刻的缝隙里塞满了瓜子壳。

唐驰洲来的时候,就看到方横斜在灯火下,用一枚绣花针优雅地将瓜子壳从缝隙里挑出来。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爱好。”他说。

方横斜抬头,将挑出来的瓜子壳放在手绢里:“迎接贵客的地方,不能太寒酸。”

正要坐下的唐驰洲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贵客?”

方横斜道:“身份尊贵,远道而来,不是贵客吗?”

唐驰洲屁股在石凳上沾了沾,见并无不妥,才完全坐下:“府主抬举了,朝野皆知,我是天机府主的亲信。”

方横斜笑着斟茶:“我差点也要这么以为了。”

唐驰洲干咳道:“我并没有动谢岛主一根汗毛。”

“我不担心师兄。”方横斜点到即止。

唐驰洲却懂了他话中的意思,以谢非是的武功,自己想动他也是不自量力。他语调变得尖锐起来,将谢非是那里受的气也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方府主与王爷本坐同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谢岛主的所作所为,很是让府主难堪啊。”

方横斜摇了摇头:“我与王爷是坐着两艘船。”

唐驰洲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方横斜缓缓地接下去道:“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唐驰洲道:“无论如何,府主都不应该放任谢岛主。”

方横斜道:“他是我的师兄,我是他的师弟,长幼有序,从来是他放任我,哪里有我放任他的道理?”

唐驰洲惊奇道:“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慕枕流带着账册前往京师?沈正和圣眷正隆,若是账册落在他的手里,只怕府主多年经营都会毁于一旦。”

方横斜道:“所以我才想请唐大人帮我两个忙。”

“什么忙?”

“找一个外号‘葫芦娘’名叫胡秋水的人,再派人运一批兵器入京。”

唐驰洲错愕道:“什么?”

方横斜道:“当初沈正和被弹劾的缘由之一,便是纵容下属私蓄兵器。事发之后,那个下属当夜自尽,私藏的兵器下落不明,皇帝念在沈正和三朝元老的份上,没有追究。”

唐驰洲道:“你怀疑兵器在沈正和手中?”

“之后,沈正和的几个心腹带着下属的家眷离开京师,我派人追寻下落,一直追到了西南,然后…人间消失。”

“你怀疑兵器藏在西南?怪不得你将谢岛主派往西南,又让我密切关注西南动向。”唐驰洲灵光一闪,“你默许沈正和安插慕枕流进平波城军器局是否也是为了打探这批兵器的下落?”

“慕枕流是沈正和身边第一谋士之子,生性聪慧。他父亲死后,沈正和将他视如己出。他一到平波城军器局,必然不会碌碌无为,只要他看出端倪,你就一定会动手。你一动手,在西南孤立无援的他也只能求助于沈正和暗藏在当地的势力。”

唐驰洲看着淡然自若的方横斜,一口闷气卡在胸口,不上不下!

为追杀慕枕流和谢非是的事,他自觉愧对方横斜,却不想那根本就是对方一手主导的!

他拍了下石桌:“可是你没有想到谢岛主会出手吧?”

方横斜道:“的确没想到。”

“是否很后悔?”唐驰洲有点幸灾乐祸。

方横斜微笑道:“师兄能遇到心爱之人,我很为他高兴。”

唐驰洲冷笑道:“言不由衷。”

“句句肺腑。”方横斜道,“在唐将军眼里,我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到冷血无情的人?”

唐驰洲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了他半晌,道:“我看不透你。”顿了顿,又像泄愤般地补充了一句,“完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横斜将斟好的茶往他面前推了推,道:“唐将军相信前路一片光明便可。”

“我不信你,如何信前路?”唐驰洲将茶推开,“为了区区一批兵器,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方横斜道:“沈正和乃三朝元老,深得皇帝宠信,仅凭私蓄兵器一条罪就能拉他下马,可见这批兵器的数量。再加上,沈正和这些年来,树大根深,就算他自己不敛财,手下的人自然也会变着法儿地帮他存起来。那些东西拿出来,就是军饷。”

唐驰洲脸色已经变了:“兵器,军饷…那他是…”

方横斜道:“就算他不想做什么,有了这两样东西,多的是人希望他做点什么。不然,千岁爷也不会眼巴巴地将他请出山了。”

唐驰洲道:“但是他手下并没有人。”

方横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唐驰洲自言自语地接了下去:“他虽然没有,但别人有。无论他与谁合作,都能迅速组成一支装备精良,军饷充足的军队!不过,东西在西南,那是我的地盘,到了我嘴里的东西他要运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容易不等于不能。”

唐驰洲瞪了他一会儿,发现他说的话自己的确无法反驳:“那你待如何?”

“找到胡秋水,派人运兵器入京。”

“为何?”

方横斜微笑道:“助人为乐。”

唐驰洲见他卖关子,气乐了:“呵呵!”

同样是赶路,有谢非是在身边,路好像变得平坦顺畅起来,天收了雨,淡淡的彩虹挂在田野上,麻雀欢快地从路的这边飞到那边。

慕枕流靠在谢非是的怀里闭目养神,连日来的疲惫在松懈下来后,一股脑儿地发了出来,再加上昨晚折腾,大清早起来时头就晕晕沉沉地犯困。

谢非是搂着他,内心无比满足。

没有镖局的人晃来晃去的碍眼,也没有唐驰洲的人不识相地跑来送死,清新的空气,宁静的乡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纵然是赶路,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甜蜜与畅快。

慕枕流午后才醒。

谢非是放慢马速,掰着干粮喂他。

慕枕流想接过来,却躲开了。

谢非是笑吟吟地说:“你累了,多休息一会儿。”

慕枕流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几个农夫正在田里除杂草,尴尬地避开:“没有这么累。”

谢非是拉了他一下。

慕枕流差点被拉下马,又被谢非是的手臂环住。

谢非是坏笑道:“看,累得都坐不住了。”

慕枕流无语地看着他。

“乖,张嘴。”谢非是用干粮碰了碰他的嘴唇。

慕枕流无奈,只好张开嘴巴去咬,却被谢非是托起下巴,用力地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