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非是拉着慕枕流飞快地洗漱完毕,然后踢开方横斜卧房的大门道别,方横斜只来得及飞身起来披了一间外衣。

“得闲了,就回来看看。”他如是说。

方横斜道:“若是顺利,后年便能回去过年了。”

慕枕流眼皮子一跳。

方横斜依旧风轻云淡的模样。

谢非是道:“不会多带一个人吧?”

“嗯?”

谢非是道:“诸如西北王之流。”言语间,满是不屑的语气。

方横斜愣了愣,笑道:“此等贵客,怕是想请都请不到。”

谢非是道:“那就想都别想。”

慕枕流婉拒了方横斜送行,文思思出来又被谢非是瞪了回去,霍决与席停云昨日便动身进了皇宫,天机府下人又很识趣,准备了马匹干粮和水后,自觉地消失了。因此慕枕流和谢非是离开的时候有些冷清。

慕枕流上马,谢非是牵着走了一段。

“我想看看皇城看看宫门。”慕枕流突然说。

谢非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调转了马头。

慕枕流扯住缰绳,从马上下来,与谢非是肩并肩地走。

街市喧哗,两人闹中取静,竟是一言未发。

时近中午,宫门在望。

慕枕流抿了抿嘴唇,伸手握住了谢非是的手。

谢非是愣了下,在人前,慕枕流中规中矩得近乎严苛,甚少放纵,今次的逾越实是反常之反常。他不动声色地反握住慕枕流的手,正要说什么,就听慕枕流指着旁边的一家飘扬着“甜酸辣”旗帜的酒楼道:“三味楼的甜菜与烤猪并称双绝,父亲幼时带我来过一次,成年后,恩师又带我来过一次。”

谢非是道:“不如成亲后让相公再带你去一次。”

慕枕流侧头看他。

谢非是本是调侃,但是被心上人这样直勾勾的看着,不觉欢喜起来:“为夫去买?”

慕枕流笑了笑,说不出的温柔:“好。”

谢非是将缰绳一并交给他,转身进了酒楼。

慕枕流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收敛起笑容,转头望向宫门。

蓝天白云,曙光如金。碧瓦朱墙,兵甲如银。

这是京师至高处,是大庄至尊地。

将整个大庄拖入泥浆的九五至尊就住在这肃穆而美丽的宫墙之内。

让父亲死不瞑目恩师孤注一掷的大庄天子就藏在这灿烂而耀目的绿瓦下!

一夜辗转的迷雾在金灿光芒的照耀下,慢慢地散去,理想在胸口闪闪发光。他仿佛看到父亲与恩师并肩站立在宫门前,坦坦荡荡。

慕枕流整了整衣裳,一步步地朝宫门走去。

登闻鼓的鼓楼在宫门的右侧,一个卫兵手持长矛,懒散地站着,等慕枕流上楼时还有些回不过神,等人到了鼓楼上方才惊觉地跟上去:“你要做什么?”

“伸冤。”慕枕流淡然地说。

卫兵眼珠子一转道:“状告何人?”

“景仁。”

卫兵听到“景”字心中一惊,但是“景仁”这个名字又陌生得很。大庄朝对名字的忌讳不大,像信王、隆王这些王爷的名字大多数人也都知道,卫兵在皇亲国戚里想了半天,竟想不出谁来,暗道:莫不是哪个皇室的旁支?

他这边略一思考,慕枕流已经拿起鼓槌朝着登闻鼓重重地击打下去!

第69章 告君

登闻鼓,报冤情,震京师,达天听!

隆隆的鼓声响起,如汹涌的潮浪,先是震得全城浑浑噩噩迷迷糊糊,随即又惊得全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有人击登闻鼓啦!”

“有人击鼓!”

“登闻鼓响了!”

消息从街头传到巷尾,让拎着烤猪肉和甜菜出来的谢非是心里咯噔一声。酒楼前的两匹马被好端端地拴着,可本该站在马边上的人已然不见了。

谢非是飞快地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冲向宫门。

宫门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密密麻麻的人,谢非是吆喝一声,身体从马上跃起,掠过诸人的头顶,翻身落到宫门前。

宫门大敞,里面的景象却让他目眦尽裂!

慕枕流被两个卫兵按在地上,以五体投地之姿趴着,另两个卫兵高举着水火棍,用力地打了下去!棍子一下下地打在慕枕流的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声,也一记记地敲进谢非是的心里。

他怒吼一声,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气血翻涌,好几个人竟然站不住脚。百姓受了惊吓,纷纷逃散开来,只是人数众多,十分拥挤,顿时呼声震天。

卫兵们先是惊愕得停了手,不等喝问,就见谢非是朝那两匹被人群冲散的马吹了个口哨。

方横斜赠的马自然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两匹马听到口哨声,各自甩开蹄子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谢非是长臂一引,挂在其中一匹马马鞍上的匣子竟飞了起来。匣子半空打开,宝戟自空中落,正好掉入谢非是的手中。他接住宝戟,脚如游龙,顷刻间到了卫兵面前。

卫兵来不及提起兵器抵挡,人已经被宝戟一撩,甩出数丈,叠在一起!

谢非是将宝戟往地上一插,俯身将慕枕流拉起来,抱在怀中。

慕枕流痛得大汗淋漓,脸色发白,神智十分清醒:“别管我,走。”

谢非是置若罔闻,抬起左手,露出一个食盒:“你喜欢的甜菜和烤猪。”

慕枕流眼皮子一抖,一颗泪珠子落了下来。

原本还一肚子火的谢非是一下子就被冻住了,无言地紧了紧手臂,低头嗅了嗅他的头发:“你…啊。”

舍不得骂,舍不得打,更舍不得离开,想要勉强他,到头来,真正被勉强的却是自己。

这场爱恋自己陷得太莫名其妙,不自觉已情根深种。

既是如此,哪里还有彷徨徘徊的余地?

早就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了吧。

想到这里,黑着脸的谢非是竟是笑了笑,诡异得让慕枕流在伤痛中侧目。

主意既定,心中豁然开朗,谢非是朗声一笑,矮下身来,让慕枕流趴在自己的背上,单手托住他的屁股,将他往上送了送,听慕枕流闷哼一声才想到自己碰到了他伤口,尴尬地打开食盒,递到他的面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我解决了他们,再到皇宫御厨房里找找好吃的!”

换做平时,慕枕流听到这样的话,纵然嘴上不说,心里总还有些别扭,觉得大逆不道,此时此刻,在重重包围中伏在谢非是的背上,心境竟是前所未有的开阔,往日种种的君臣礼教统统被抛到了脑后,附和道:“好,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山珍海味让皇上吃得迷迷糊糊的,连江山都不顾了。”

“大胆!”

“放肆!”

早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大内侍卫终于发起进攻。

谢非是丢开食盒,反手拔起宝戟,望着宫门咧嘴一笑,飞身跃起,竟冲了进去。大内侍卫们大惊失色,口呼“放箭”。顿时,等在一旁的弓箭手们张弓引箭,对着尚在半空的谢非是连放数排箭矢。

慕枕流看着漫天雨幕以及黑压压的侍卫,心急如焚:“快走?”

谢非是一边躲闪,一边一点点地往里挪移,嘴里还气定神闲地说道:“你敲鼓,不就是为了见一见皇帝吗?我们现在就去。”

慕枕流急得道:“危险!”

谢非是仰头大笑道:“区区一座皇宫,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何险之有?”说着,接连攻出十几招,将挡在前方的侍卫们压得连连后退,片刻间,第二道宫门在望!

慕枕流和谢非是闯皇宫的消息传入天机府时,方横斜正吃完早膳,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听到消息,对着跑来报信的文思思苦笑一声道:“从几时起,这皇宫竟成了鉴证情比金坚的月老之地?人人都要闯一闯。”

原本一脸愁苦的文思思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是王爷开的好头啊。只是不知慕大人要告皇上什么,难不成是想为沈正和平反?”

方横斜道:“告什么都可。”

文思思道:“那接下来…”

方横斜道:“是时候,吹起东风,点燃烽火了。”

文思思脸色一紧,看着方横斜抬头望天时,毫不掩饰的期待和欣慰,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以谢非是的武功,若只有一人,要出入皇宫倒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可如今身上多了一个负累,还是个捧在手心里呵护,舍不得受到半点伤害的负累,便有些力不从心。

从第一道宫门到第五道宫门,他足足闯了两个多时辰,不但汗湿衣襟,手臂和脸上还挂了几道彩。

慕枕流趴在他身上,一动都不敢动。之前有一次,自己看到一把刀砍来,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反被谢非是转身挪了开去,还累得他脸上也被刮了一个口子。

自此之后,他不但知道谢非是对自己的保护到了何等滴水不漏的地步,更知道想要保护谢非是,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第五道宫门后,两个身影并肩而立。

席停云见霍决看着谢非是的身影,双眼发亮,低声道:“你若是想去,便去吧。”

霍决收回目光,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席停云默默地拿出了一件太监服和一套整容用具。

霍决不情愿地皱眉:“为何不扮成面铺老板?”

席停云道:“因为这皇宫里只有一个老板。”

一个长相普通的太监的加入,让渐渐陷入胶着的战局打开了新局面。谢非是身上压力一轻,大内侍卫们却叫苦不迭。那个小太监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武功深不可测,指东打西,竟似又一个谢非是级的超级高手!

“多谢。”谢非是见新入的小太监帮他拖住夹击自己的人,打开一条路,立刻往前冲了出去。一旦脱离包围,他的轻功便完全施展了出来,速度之快,竟连箭矢也被赘在了后头!

谢非是身法奇快,一手抓住墙角围观的一个太监,冷声道:“皇帝在何处?”

那个太监的脸色有点古怪,却是波澜不惊的模样,施施然地回答道:“这个时候,大抵在寝宫。你顺着这里往前…”有条不紊地指明了方向。

谢非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席停云?”

席停云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那个帮自己的太监不用再问身份了。谢非是点点头算是道谢,朝着席停云所指的方向奔去。

也不知是这大庄朝真的气数已尽,腐朽到了骨子里,还是旁的原因,谢非是一路往前,只遇到零星阻拦,再也没有形成气候。到了皇帝寝宫前,慕枕流挣扎着下来,让谢非是一手扶着一手开道,用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臣,平波城军器局掌局慕枕流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枕流双膝跪地,匍匐在宫门前。

谢非是抱戟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四周围小心翼翼探头查看情况的太监和宫女们。

宫殿内久久无声。

慕枕流深吸一口气道:“臣要状告大庄天子,景仁!”

第70章 勤王

围观的太监和宫女倒吸一口凉气,有些钦佩又有些怜悯地看着尚未完全褪去青涩的儒雅青年。

宫内毫无动静,那门那窗,像是钢铸铁打的,纹丝不动。

但跪在宫殿前的那个身影依旧挺直了腰板,神情肃穆,好似皇帝已经从宫殿里出来,正坐在他的面前侧耳倾听。

“前朝末帝暴戾恣睢,喜怒无常,强行苛政,杀人取乐,致使百官惶惶不安,无心政务,朝堂腐败不堪,百姓流离失所,凛冬无衣御寒,野有冻骨,三餐无粮果腹,易子而食!前人冤魂犹在啼哭,后人何以重蹈覆辙?当年太祖与平王、南疆王南征北战,拼死杀出我大庄盛世江山,方才百年,皇上就要一手葬送?”

“皇上,你可敢睁眼看看如今的庄朝?能者志者隐居不出,怕入朝为官,怕进退维谷。,若一心忠君,则为愚忠,辜负黎民,若一心为民,则为叛逆,违拗君上。”

“大厦将倾!臣乞皇上悬崖勒马,还天下太平!”

说到情深处,慕枕流已哽咽难言,绷直了身体,对着宫门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

谢非是听得那一声响,眼皮一条,正要去扶,那门竟然开了。

听到开门声,慕枕流身体一震,呼吸微微急促,慢慢地抬起头。

一双白色的靴子出现在视线内,然后是白衣下摆,白色的腰带,白色的衣襟…

方横斜无声地望着他,眼中俱是悲悯。

慕枕流僵住,半天不能动,直到谢非是搀扶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等谢非是稍稍松手,竟又直直地跪了下去,抬头望着宫门上“勤政宫”的那块匾额,放声大笑起来。

满宫静谧,唯有笑声突兀、寂寥地持续着,久久不绝。

夜已深。

霍决与席停云和衣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依照方横斜的意思,过了今晚,这里的事情就差不多结束,到了启程回家的时候。

霍决想着谢非是白日闯宫时展露的身手,有些手痒,正暗暗筹划着邀战一场,就听墙那头发出一声尖叫,惊醒了整座宫殿。

等他感到皇宫住的寝殿,就见几个宫女惊慌失措地看着凤帐里的人。

一个样貌端庄的中年妇人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已然断了呼吸。

席停云穿过诸人,走到尸体边上,摸了摸她的脸和手,摇头道:“的确是皇后。”

霍决脸色黑如锅底。

尽管见了面之后,他对这个皇后并没什么好感,但是答应要保护的人出了事,就是在狠狠地打他的脸!

席停云突然望向勤政宫的方向:“今晚,不会有意外吧?”

勤政宫今晚的大意外就是蜡烛点得太少,以至于貌美如花的牡丹妃在昏暗中竟让人有些看不真切。

皇帝冲翩翩起舞的她伸长了手道:“爱妃,到朕的身边来。”

牡丹妃低头一笑,不进反退。

皇帝皱了皱眉:“爱妃,今日朕不和你玩躲猫猫的游戏,你过来。”

“皇上不与她玩躲猫猫的游戏,那就和我玩躲猫猫的游戏吧。”

随着一身轻笑,皇帝的龙帐前多了一个脸上戴着银色鬼面具,身上却袒露着大片胸膛的人。

“你?”

“皇上,别来无恙。”千岁爷挨着他坐下来。

皇帝受了惊吓,正要大喊,就被千岁爷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千岁爷悠悠然地说:“你猜是侍卫的腿快,还是我的手快?”

“你想怎么样?”

千岁爷道:“我想你禅位于我。”

皇帝面颊抽动了一下:“怎么禅位?你根本是个不存在的人!”

千岁爷也不恼,笑吟吟地说:“果然是舍不得啊。没关系,别人不给的东西,我一向自己去拿。”

皇帝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身边觊觎皇位?”

“当然不是。”千岁爷轻笑道,“像你这样脑满肠肥的草包,谁耐烦一直待在你身边?数来数去,也只有你那个瘸了腿的笨蛋儿子吧。”

皇帝道:“果然是你教唆他假扮你待在我身边!难道这些年都是他?可是他的腿…怎么可能治得好?”

“他的腿本可以治好,可惜被人故意治坏了,我想了很多种办法,终于找到一种轻功,能够让他在使用的时候,像个正常人一样地走路。比起明知他被人陷害断了腿也弃之不顾的父亲,我这个为他费尽心机的‘亲人’当然要可靠得多。他帮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皇帝道:“可是他现在死了。”

千岁爷道:“我也没想到我教了他这么多东西,他还是把自己给害死了。所以说,龙生龙,凤生凤,你的儿子再怎么教也只能当一条虫。”

皇帝一怒要起,被千岁爷反手刺中了大腿又点了哑穴,痛得身体抽搐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能说话的你果然比会说话的你好多了。”千岁爷见皇帝愤愤地看着自己,嘴巴抽动,解开他的哑穴,“你想说什么?”

皇帝道:“你以为你是赢家吗?你永远不可能是赢家!就算我死了,还有兆王,还有熹王,还有西北王!”

千岁爷道:“你说对了,我就是在等西北王,不过他应该很快就要来了吧。”

“什么?”

“我没有告诉过你吗?你最宠信的天机阁主是西北王的人。西北王可不是表面那样一心一意地建设西北,翟通很久以前就查到西北王暗中囤积粮草和兵马,方横斜从中出力不少,两人的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啊!你真的不知道吗?可能是我忘记告诉你了。”

皇帝恨恨地瞪着他:“你为何要这么做?景迟得势,对你有何好处?”

千岁爷轻笑道:“你不知道吗?这个世上最希望景迟得势的人,就是我啊。至于好处,你说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皇帝瞳孔缩小:“难道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