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这么欺负,谁能受得了?她死死咬着下唇,抬起右手摸了把被他咬过的地方,拿下来一看,白皙的五指上沾了斑斑嫣红,好么,天上月镜中花原来是属狗的,下嘴这样狠,都见血了!

阿九满腹都是委屈,狠狠吸了吸鼻子,拉高了领子将伤口挡住,侧目觑谢景臣,他的唇上沾着她的血,合上眸子扶额,半晌面色恢复如常,这才重新睁开眼。

两相对望,谁都不开腔。她警惕地盯着他,显然在等着他先开口。接二连三这么莫名其妙轻薄人,即便是受蛊虫影响,也该说些什么来解释吧!

然而他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漠,话锋转得教人猝不及防,语调平平道:“殿下怎么只身一人?”

清冷寡淡的口吻,仿佛洗净人世的浮华与沧桑。他眸光清正,负手而立,跟太阳底下一照像是能发光。这副高高在上的清冷姿态气得阿九要呕出血来,若非颈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简直要怀疑方才种种都是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

满心的愤怒无处宣泄,骂人的话堵在嘴皮子上打挤,终于还是被她忍下来。阿九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别过脸沉声说:“才从皇后宫里请完安,想单独走走,便没让人跟着。”

谢景臣审度她的脸,目光落在那双隐隐泛红的眼睛上,微微挑了眉,沉声问:“臣咬得殿下很疼?”

再简单的不过的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染上几分暧昧旖旎的味道。

呵,原来还知道自己咬了她一口么?她还以为他准备一鼓作气装傻到底呢!阿九气闷地咬唇,不自觉地伸手抚脖子,心头有些难堪又有些委屈,将领子越拉越高,似乎欲盖弥彰,倔强地摇头:“没有。”

十五岁的小姑娘大多娇气,可她显然是例外中的例外。谢景臣的唇畔往两旁一掀,有些凉薄的意态。步子踱着朝她走近,漠然道,“那是殿下觉得臣欺负了你?”

他说这话时面上平静无波,风轻云淡。阿九却听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居然能用这样坦荡的口吻问出这样的话来!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她一滞,话一出口带着些莫名的滋味儿,冷硬道:“不过搂了下抱了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没什么,我知道大人不是出自本意,就像上回在相府,元成皇子也曾酒后不恭,我一概不会放在心上。”说完眼皮子一抬看向他,“大人也同样别往心里去。”

这比较的说法听得谢景臣鬼火冒,他脸色一沉,半眯起眼觑她,皮笑肉不笑:“殿下果然心胸宽广又豁达。”

阿九扯了扯唇,额前的碎发被轻风撩得舞来飘去,一双柳叶似的眉在刘海下头半隐半现。眸子微垂着,声音仍旧淡漠:“全仰仗大人教导得好。”

这话四两拨千斤,居然堵得他一阵无言。从来不晓得她有胆子和他对着来,这倒是天大的稀奇事。

琵琶袖底下的双手捏得咯吱响,然而他面上却牵起一个流丽的笑,眼角眉梢都似风花雪月,望着她曼声道:“殿下知道自己最大的本事是什么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抛出来叫阿九一阵儿错愕。猜不着他在想什么,她拧了眉,半晌才摇了摇头。”

他因收起笑容,眸中阴鹜萦绕,冷声吐出几个字,“是惹臣生气。”

阿九听了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径自仰头看了眼天色,暗自估摸着是时候回去了,因回身一福,看也不看他,只平静道:“我出来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恐怕金玉她们着急,大人先息怒,再自便吧。”

她说这话的神情淡然自若,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扔下谢景臣,走得异常潇洒。

沿着长街,艳阳高照下那副身形瘦弱得有些凄凉,阿九迎着日光走,地上投落的是道孤零零的影子。

方才在气头上,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居然敢那样和谢景臣说话。这会儿冷风一吹,脑子清醒过来,她霎时开始后悔,颓然地抬手扶额,只觉得头隐隐作痛。走了没几步同几个着飞鱼服的迎面相遇,她抬眼一看觉得眼熟,想起是相府里的锦衣卫。

领头的谭桐见了阿九,眸中划过一丝惊讶,旋即便低了身子恭恭敬敬给她揖手请安,道,“公主玉安。”

她神色有些疲乏,随意地摆手让几人平身,又问,“千户找大人么?”

那人应声是,她便不再多言,径自提步往碎华轩的方向缓步而行。待人走远,谭桐几人才直身站起来朝银华池走。打眼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金光水色中,背对着看不清面色,只有一道背影孤高得有些落寞。

几人上前揖手,恭谨道:“大人,都照您吩咐的查清了。弹劾您的折子是江浙一带递上来的,属下已经将人拿下。”说着一顿,又道:“那厮先还嘴硬,一顿大刑消受下去总算将背后指使挖了出来,正是户部侍郎杨安德。”

话音落地,几人纷纷屏息敛眸等他吩咐。然而迟迟没个回音,几个锦衣卫双手托得发酸,谭桐皱了皱眉,拿眼风往上一觑,却见谢景臣正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山峦,徐徐转动指上的筒戒,喜怒莫辨。

这可就难办了,查出了是什么人在作怪,该怎么料理他们可不做不了主啊。可相爷一言不发,怎么是好?

千户这厢犯起难,回过头朝背后几个锦衣卫递眼色,示意他们开口问。孰料几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俨然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

谭桐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试探道:“如何处置杨安德,还请大人示下。”

他半眯起眼,眼中一片阴冷彻骨,缓缓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挫骨扬灰,斩草除根。”说完侧目一哂,拂了琵琶袖大步离去。

初夏天儿,几个大男人却觉得浑身发冷,口里诺诺称是,心头却直犯嘀咕。

如谢相这样的权势,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目下这情景,瞎子都瞧得出来他动了怒,这倒是奇了怪了,谁有这能耐!

29|4.13||

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会去得罪谢景臣呢?仔细想想也觉得奇怪,她从小到大受的委屈遭的罪多了去了,哪一桩不比这茬厉害?小时候流落街头,寒冬腊月的时节,饿得受不住了甚至要跟狗抢饭,后来到了相府,嬷嬷让背的女德背不出来,被仍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险些把命都丢了。

谢景臣待她也算仁善了,至少五年前他出手救过她,给了她一条命。不是都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么?她如今的一切全是他给的,除了自己这个人这身肉,似乎也没得什么可以拿来报答。而且他也不是出自本意,对她做那些事不过是因为金蝎蛊,像他那样目空一切的人,清醒过后想起来,没准儿比她还膈应吧!自己既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名门闺秀,惺惺作态跑去介怀一个吻?一定是疯了!

她在心头狠狠骂自己矫情,可转念又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第一次说得通,这回也说得通,他迷失心智的模样绝不像是装的,可是阿九想起他替她点朱砂的那个晚上。

轻盈的吻落在唇上,她犹还记得那张薄唇的温度冰凉,带着几分试探,甚至是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一不小心就惊碎一场洇墨的梦……

阿九愈发地困顿不解,昨晚原就没有休息好,这会儿思绪翻涌更觉得脑子涨得要裂开。她疼得狠了,只好抬起两手用力地摁压太阳穴,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破柔嫩的肌理,紧锁着眉头挪也似地徐行。

忽然听见有人喊殿下,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像一把利剑斩断冗乱的神思。脚下失魂落魄的步子一顿,她定定心神抬头去望,只见长街那方远远跑过来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人到了跟前儿不住喘气,满头的大汗雨似的流下来,那小宫女撑着双腿朝她一福,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不、不好了……”

阿九皱起眉打量她,瞧着脸熟却一时叫不上名儿,应该是碎华轩的宫人,因道:“什么事这样慌张?喘口气儿慢慢说。”

那丫头急得眼泪都冒出来,夹着哭腔道:“殿下,您赶紧回宫吧,您要再不回去,金玉可就得上望乡台了!”

她脸色一变,拉过那宫女的手沉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说清楚!”

“方才欣荣帝姬到碎华轩来了。见您不在,便说要等着您回来,金玉姐姐过去奉茶,不知怎么就得罪了帝姬……”小丫头急得哭,歪着脑袋将眼泪往肩膀上蹭,抽噎道:“帝姬大发雷霆,砸了茶碗,还赏了金玉四十大板--殿下您快回去吧,皮糙肉厚的男人也经不住四十大板,要是金玉受下来,恐怕命都没了……”

阿九火气被撩得三丈高,情急之下全然不顾步态婀娜姿仪翩跹,提了裙摆便朝碎华轩疾奔过去,一路玉珏相撞叮当作响,似能带起一阵儿风来。

火急火燎赶回去,将巧撞见几个执刑杖的内监进院,她凛眸一声冷笑,在后头道:“几位公公这是做什么?本宫不记得自己要训诫宫人。”

几个太监闻声回头看,只见一个仙玉似的美人儿不疾不徐地跨进了宫门,羞花闭月的一张脸,唇角含笑,眼中却一片冷色。几人面面相觑,纷纷跪下去给她行大礼,口中道:“奴才叩见公主。”

阿九垂下眸子扫一眼,也不让人起来,只凉声道:“公公们好大的气派,本宫不曾发话,你们倒不请自来。”说着睨一眼他们手中的刑杖,哟了一声,“得亏本宫回来了,否则,只怕我这碎华轩的屋顶都让人给掀了——你们眼里还有本宫这个公主么?”

“公主息怒,公主息怒!”几个太监哪里吃得住这么大个罪名,只好不住朝她磕头,诺诺道:“殿下,奴才们都是奉命办事,绝不敢对殿下不恭,殿下饶命,饶命啊!”

阿九气得厉害,动了动唇还要说话,华润堂里头却出来个华服少女,身子一斜倚在菱花门上,一面把玩手里的羊皮鞭子,一面朝她道:“欣和,旨是我下的,人也是我喊来的。碎华轩的奴才不懂规矩,我这个做姐姐理所应当替你管教,你也好省省心”

话音方落,金玉便被几个宫女从后头给推了出来,双手反绑在身后,满脸的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一眼瞧见阿九,她双眸蓦地一亮,口里抽噎着喊了声公主。

阿九皱眉,不明白这个帝姬为什么会忽然心血来潮寻自己的麻烦。相府里头回见面,那分明是个和善的姑娘,原来那不过是假象,这才是这个公主的真面目?刁蛮跋扈,骄纵任性,过去不曾见识过,如今倒着实教人大开眼界。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平复心神,侧目望向欣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劳烦长姐挂心,我着实过意不去。只是不知金玉怎么得罪了长姐,令长姐这样生气?”

“在这紫禁城里,我要教训谁从来不需要理由。”欣荣瞥她一眼,手里的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挥落在地,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声响,又道,“你才刚刚回宫,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你我既是姐妹,便别去分彼此,我该为你代劳的--自然要为你代劳。”

这算哪门子的荒唐理由?阿九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火上心头也不想再同她多费唇舌,只收了笑容半眯起眼,沉声道:“长姐金尊玉贵何等的身份,和我宫里的一个丫鬟置气,岂不折了体面?今日我就明明白白告诉长姐,金玉是我宫里的人,要打要杀该凭我做主。这两杆刑杖,只怕得劳烦公公们抬回去了。”

欣荣挑高了眉毛,鞭子狠狠一甩打在边儿上的汉白玉石屏上,滑下一道白生生的印记。自幼千娇万宠的公主不曾碰过这样的钉子,她怒不可遏,上前几步鞭子一扬,直冲冲地指着阿九,要拦着是么?她欣荣打出生起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越要拦着她越要罚,因道:“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丫头我打定了!”

两位帝姬这么剑拔弩张,一旁的奈儿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实说,那金玉只是奉茶的时候不小心洒了些茶水,虽然该罚,却绝对罪不至死。她感到万分奇怪,自家公主虽说平日里骄横,但心眼儿并不坏,像这么罔顾人命还是头一遭。为什么?她歪着头百思不解,眼风儿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忽然眸光一闪——难道是因为谢大人?

奈儿被这个念头唬了一跳,细细思索却又觉得大有可能。她家主子喜欢谢丞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景臣有怪疾,从不与人近身的毛病人尽皆知。可上回在坤宁宫,他同欣和帝姬那样亲密,如何不让人浮想联翩呢?

过去听过一个说法,女人如果狠毒不起来,那一定是没尝过嫉妒的滋味,如今倒好,这话一语成谶,成了她家主子的写照了!

再这么下去可不成,这两位是什么身份,当着一堆奴才置气也太不像话了。伤和气且不说,若是再传到了帝后耳朵里,那可就大大不妙。奈儿急得团团转,口里直念着怎么是好,一旁的小太监凑过来压着嗓子说:“奈姐姐,欣荣帝姬是副火爆性子,这么下去迟早出大事儿,得上去劝一劝哪。”

她皱紧了眉头翻个白眼,捶手道:“你以为我不想劝么?公主们说话,哪儿有咱们置喙的份儿!”说着脑子里猛地闪过道灵光,因转头吩咐一旁的小太监,低声道:“小林子,你赶紧到掌印值房走一趟,请赵公公来,就说碎华轩的火要烧房子上了。”

小林子应个是,蹑手蹑脚地往宫门儿的方向退,趁着个没人注意的当口儿,转身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奴才们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两位帝姬仍旧寸步不让。

阿九冷眼瞧着欣荣,面上没得一丝表情。过去无所倚仗,被这动荡不安的世道啃得遍体鳞伤,身似柳絮如雨打萍,逆来顺受毫无反抗的余地。可如今不同了,正如谢景臣说的那样,不管她这个公主真或假,只要紫禁城里人人都尊她一句帝姬,那她就绝不会再让人欺负到头上去!

正僵持不下,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姑娘又开了口,赤红着眼怯生生道:“殿下……”

她身子一动在金玉跟前蹲下来,目光在她青紫的嘴角上掠过去,心头一阵发酸。真是个倒霉的丫头,自打认识了她似乎就没遇上什么好事儿。她别过头吸了吸鼻子,口里道:“来,我给你松开。”说着便要去替她解手上的麻绳。

欣荣挑高了眉毛一声怒叱:“欣和你敢!你替她解开试试!”

她眼皮子一抬冷冷瞥了眼帝姬,对那芙蓉面上的怒意视若无睹,径自为金玉松绑。那丫头不住地流眼泪,小脸儿上涕泗纵横,朝她抽噎道:“殿下,您犯不着为了奴婢和欣荣帝姬闹,奴婢不值得……”说着一顿,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挺了挺胸脯努力摆出副慷慨就义的架势,“不就四十个板子么?奴婢命硬得很,挨了当挠痒痒!”

“胡扯什么!”阿九抬眼,眸子底下隐隐有一圈红,“你拿自己当铁打的么?四十大板,真下去可不是皮开肉绽这么便宜!”

“再不便宜也就这样了,兴许、兴许奴婢运气好,死不成呢……”金玉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往下落,哑着嗓子说:“殿下,您听奴婢的话,别和帝姬不痛快!”她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可是欣荣帝姬的大名在宫里如雷贯耳,那可是帝后捧在手心里的小祖宗,轻易开罪不起,真和她撕破了脸,吃亏的铁定是阿九。

阿九冷冷打断她,寒声道,“有我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金玉心头着急得厉害,张口还想说话,欣荣帝姬的鞭子已经朝着她抽了下来,她被吓了一大跳,出于本能地偏过头,然而预想中的疼痛迟迟不来,她心下狐疑,战战兢兢地睁眼看,却见阿九挡在前头,手背上一道鞭痕触目惊心。

她大惊失色:“殿下,您的手……”

“不碍事。”殷红的血水顺着五指往下淌,然而阿九至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她面色淡漠如水,反手攥了那鞭子在掌心,冷眼望欣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撒过就该消了,长姐说是不是?”

眼瞧着她硬生生挨下一记,欣荣面上霎时有些难看。自己今日心情不佳,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叫金玉的这是撞在了刀口上。加上这个妹妹一意阻拦,前些日子因为谢景臣闹的不痛快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欣荣是气急了,怎么也没想到这人会替个宫女挡鞭子。

偌大的院子顷刻间安静下来,唯余凉风肆意刮过。帝姬手上见了红,一众宫人早吓傻了,钰浅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连忙看向身后的内监,急道,“傻站着做什么?没瞧见公主的手受伤了么?传太医啊!”

几个太监如梦初醒,口里连连道是,转个身子便朝宫门跑。人一急起来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刚刚跨出门儿就和人撞个正着。

郑宝德脚下一个趔趄,伸手扶了扶帽子定睛看,登时七窍生烟,骂道:“你们碎华轩的尽是睁眼瞎子么!”

小邓子也被撞得晕头转向,一面揉脑门儿一面朝前头看,入目是张白净少年的脸,因不住地呵腰赔笑,道:“郑公公消消火儿,小的赶着上太医院请太医,急中生乱,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火烧房子了便该救火,请太医顶个什么用?”

这嗓音阴柔,妖娆无以描画,邓显眼风一扫,余光里映入双纤尘不染的皂靴,当即俯身跪下去,口里道:“督主。”

青石长街上缓缓踱过来一个人,举手投足似在山水之间,眼风流转,带着几分雌雄莫辨的妩媚韵致。蜜蜡佛珠缠在指间缓缓地捋,赵宣垂眸朝地上的太监看一眼,道:“没眼色的东西,太医来了势必闹得人尽皆知,帝姬不和,这话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是是,督主教训的是,”小邓子跪在地上不住讨饶,“奴才该死!”

赵宣冷哼,慢条斯理将佛串子往腕上戴,一旁立刻有人奉上巾栉,他接过来揩了揩手,曼声道:“老跪着做什么,起来吧。”说完抬眼一望,提起曳撒走进了宫门。

小邓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朝那背影觑了觑,面上有些为难,朝宝德问:“郑公公,督主不让传太医,可公主的手受了伤,这可怎么办?”

“他老人家自有打算,何时轮到你操心?”郑宝德冷眼一睨,说完也不再搭理他,兀自跟在赵宣后头进了碎华轩。入内一瞧,只见两位公主两相对立,中间横着把鞭子,各自持一头,欣和帝姬手背上还横着道鲜血淋漓的鞭伤。

他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不是小阵仗。再侧目瞧督主,跟没事儿人似的,上前对着两个帝姬揖手,恭恭敬敬道:“欣荣帝姬玉安,欣和帝姬玉安。”

宝德暗道督主到底是督主,不愧是司礼监的掌印,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识过,这样的境况也能神色自若气定神闲。

欣荣先转头来看他,面色稍稍缓和几分,有些疑惑地皱眉,“赵公公怎么来了,平身吧。”

赵宣应声是,直起身来也不绕弯子,口里道:“听说二位帝姬因为个宫女置气,奴才嘴拙,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规劝。只是事情若张扬出去惊动了万岁爷,只怕于二位殿下百弊无一利。”

寻常的太监说话,往往奴颜婢膝,主子听了怎么舒心怎么来。可他这番话却毫无技巧可言,虽言辞间仍旧恭谨,可单刀直入,一针见血,轻易便捏住了两个帝姬的七寸,并不婉转,却出奇地受用。

欣荣听了面色一变,暗自琢磨一番终于软下来,望向阿九道:“今日的事就这样算了……”说着一顿,视线瞄过她带伤的右手,不大自然道:“你这伤……我不是故意的。”

金枝玉叶松了口,她自然没有再端着的道理。阿九松开握着鞭子的手,目光平静道:“本就是自家姐妹,欣和言辞不周之处,还望长姐海涵。金玉这丫头我会好生管教,必定给长姐一个说法。”

不多时,欣荣同赵宣一道离去,碎华轩一众宫人长吁一口气。大戏总算落了幕,钰浅抚了抚了心口,侧目一瞥瞧见小邓子,登时一愣:“不是让你去请太医么?”

小邓子脸一垮,有些无奈,压低了嗓子道:“姑姑,不是奴才不去,是赵公公不让啊,说是不能惊动大家。”

金玉正低头仔细察看阿九的伤,闻言挑高了眉:“这是什么说法?惊动了大家也是咱们殿下占理,不让传太医算怎么回事?那赵宣唯利是图果然不是好人,这不是欺负咱们殿下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把太医传来了,我也不好说。”她道。

“什么不好说啊?”金玉气得跺脚,“姓赵的就是偏袒欣荣帝姬!”

阿九却一脸无所谓,自己刚刚入宫,自然不能与欣荣比,无怪乎赵宣是这么个做法。遇着这样的事,不落井下石已经难得了,还指望雪中送炭么?她抬手撑了撑额,道,“皮肉伤而已,犯不着大惊小怪。”

用过午膳,万里晴空飘来几簇铅云,浓浓厚厚的将穹顶压得极低。初夏的雨水下起来似乎没个尽头,从午后一直绵延至入夜,淅淅沥沥,如落玉盘。

心头揣着事,做什么都没个劲头。阿九坐在窗前摆弄盆景,耳畔是雨声风声,黑洞洞的夜,嘈杂得有些荒凉。

正愣愣地出神,听见外头有人传话,道:“殿下,赵公公来了。”

赵宣?大晚上的,他来干什么?看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思忖了一阵儿才缓缓颔首,“知道了,传他进来。”边说边扶了扶发髻,将领口拉高遮得密不透风,对着镜子查看一番,见妥帖无误,这才打起珠帘走了出去。

烛光下的灯火有些飘渺,昏黄而暧昧。她打眼望,只见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立在香鼎前拨弄佛珠,背对着她,居然令人生出几分清傲高洁的错觉。

阿九规整规整思绪,脸皮子扯出个笑,边走边道:“赵公公到碎华轩,不知所为何事?”

那人侧目,一双眸子映入烛台上的灯火煌煌,也映入一个她,淡淡道:“奴才来瞧瞧,殿下身上的伤都如何了?”

这话问出口,她居然下意识地去摸脖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30|4.13||家

阿九心头一沉,侧目往赵宣脸上觑,见他淡漠从容无半分异样,便暗道是自己想多了。人家这句话显然是指她手上的鞭伤,自己果然是做贼心虚!

她略皱眉,右手搁在脖子上立了立领子又缓缓放下来,一面往宝椅上头坐一面回答赵宣的话,语调平平波澜不惊:“公公挂心了,只是些皮肉小伤,上了药将养几日就能好,没什么要紧。”说着随意指了指边儿上,道:“公公坐。”

赵宣对掖起双手说谢,将将坐下,外头便有宫女入内奉茶。阿九侧目往花梨桌上看,只见黄瓷茶碗里盛的是太湖碧螺春,今年新贡的上品,卷曲如螺,白毫毕露,银绿隐翠,叶芽幼嫩,在清水之中上下翻飞。

阿九端起茶碗,捻起盖子剔茶沫儿,低头正要去喝,余光里却瞧见赵宣动也不动。她狐疑,不由顿了顿道:“公公不喜欢佛动心?要不要换一盅?”

说完打量他,却只能瞧见的只有露在赤金面具外的一双眼,浓长的眼睫在面上投下淡淡的影,虽然看不见他的脸,阿九却知道他在笑,因为那双眼睛底下是掩不住的笑意,寡淡却幽雅。

她皱了皱眉,正不解,又听他的声音从面具后头传出来,沉沉闷闷,听着教人压抑,然而那声线却又是平缓的,淡淡道:“奴才这张脸毁过容,当着殿下的面摘面具,只怕让殿下受惊。”

阿九闻言一愣,未几回过神来。赵宣覆了面具,便是想喝茶也不能够啊,她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真是闹笑话了!心中一阵尴尬,她嘴里挤出两声干笑,埋下头喝茶,口里道:“公公自便,自便。”

说完将茶碗举起来往嘴边儿送,急于一笔带过,显得有些慌张,不知怎么手上一滑,黄瓷碗里的水便挥雨似的洒了出来。茶是现冲的,水尚滚,泼出来大半尽数淋在她的右手上,浸过白布直直烫在伤口上,痛得她一声闷哼。

阿九咬了咬唇,抬起手背一番打望,却见血又浸了出来,将绢白的布料染得通红,看样子又要重新上药包扎了。她疼得吸口凉气,暗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什么事都不顺?自己也算谨慎,鲜少有这么笨手笨脚的时候,如今倒好,直接把脸丢到个外人面前去了!

她愈发烦躁,因压低了嗓子暗骂了一声,抬眼朝赵宣看,却见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手上,明明灭灭。

阿九觉得窘迫,右手不自觉地往背后缩了缩。不是都说太监最会察言观色么,这时候,但凡有些眼色的不都该识趣地告退么?杵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赶着看她的笑话?她心头不悦,垂了眸子下逐客令:“时候也不早了,公公回去歇着吧,本宫……”

他不待她说完便将她打断,漠然道:“殿下手上的伤得重新上药。”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往她跟前一推,“这是欣荣帝姬让奴才带给殿下的玉露膏,帝姬交代了奴才务必亲手替殿下上药,否则帝姬心中过意不去。”

这算什么,扇了一巴掌再给颗糖么?阿九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公公替本宫给长姐道谢。”目光从那药瓶子上掠过去,又道:“玉露膏本宫收下了,只是碎华轩里不缺人替本宫抹药,公公还是请回吧。”

赵宣坐在椅子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打算,缓声道:“殿下若不肯,奴才没法儿跟帝姬交差。”

不亲手替她上药就不好交差,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能在紫禁城里混得这样风生水起,必是个心思极其活络的人吧,阿九有些无法理解,不明白这位掌印怎么会这样一根筋。

她心头愈发不痛快,两道柳眉越拧越紧。两人迄今也就见过两回面,若是换做寻常太监,恐怕早冷着脸子请他走了,奈何眼前这位身份有些特殊,如何都得给几分面子,只得继续好言相劝,“公公回去复命时,只道已经照着长姐的吩咐一一做了,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揭发你。”

这个说法倒是新奇。他侧目朝她看过来,眸中映入光点像繁星,哦了一声说:“做奴才的最是要老实忠心,殿下这是在教奴才欺上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