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阿九微微错愕——原来是担心她半途死了前功尽弃么?她眸光微动,看他的眼神仍旧有些怀疑,“真是因为这样么?”

他神色寡淡,“不然呢,你以为是为什么?”

一句反问教人哑口无言,阿九被堵了个结结实实,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愣愣地望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呆滞。眼睁睁地看他走到跟前儿来,伸手攥了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拉,她便直直撞进了他怀里去。

修长指尖从光裸在外的手臂上抚过,她第一次知道他的手也可以带着暖意。

他的目光在殿中扫视一遭,复弯腰将她抱起来往矮榻走。方才一通口舌之争,早令她精疲力竭,这时候脑子已经不大清醒了,模模糊糊感到后背一软,她半掀开眸子看他,眼前的人影修长而挺拔,背着光,看不清面上神情。

“你……”

她不解地歪了歪头,唇微动正要说话,他却径自俯身扯她身上的轻纱。她被唬了一大跳,心头生出几分慌张,无力地伸手推拒,口里道:“这是做什么?”

没有听见他答话,她只感到身上一凉,所有蔽体的东西都在刹那之间被剥离得干干净净。她心头一沉,面上惊惶交错,忽然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化作了一片炽烈的红,鲜艳如血,砌满了双目,是他拿红绫蒙了她的眼。

看不见东西,身体的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感,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蛊虫在血液中游移,极缓慢,却掀起惊涛骇浪一般的剧痛。仿佛被人扔进了才化雪的湖水中,寒气由内而外,从五脏六腑升腾起来,如蛛网般爬遍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她口里溢出一阵难以压抑的呻|吟,身体蜷缩着在矮榻上痛苦地扭动。

姿色倾城的姑娘,尤其还有一副妖艳勾人的身段。阿九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白如玉瓷的娇躯上覆着一层薄霜,双眸处覆红绫,赤红与雪白的对比禁忌而强烈,轻微的一个颤抖便能让人神魂颠倒。

血液中的欲念又在一点一滴地溢散而出,脑子发胀,谢景臣合了合眸子发力地揉摁眉心,好半晌才定了心神缓缓睁开眼。他抬起双手去解压领,除了衣衫上了榻,在她身后缓缓躺下来,双臂收拢将她抱入怀中。

肌肤相触,犹如腊月的冰遇上烈日,他身上的温度炽热,与她的冰凉紧密贴合,烫得怀中的人轻轻颤栗。整个天地全是他身上独特的香,寒意稍稍淡退几分,她倒吸一口凉气,微微一个侧身,光滑如绸的肌理从背后的胸膛上蹭拭而过,仿佛刹那间点燃了一簇火。

理智一寸寸地从脑中抽离,他眸光明灭,眼底萦绕的赤红徐徐加深。未几,他的唇落在她的头顶,沿着幽香的发徐徐往下,薄唇微启,咬上她瘦削的左肩。疼痛袭来,她羞愤交加,因发狠地挣扎起来。

然而到底是个姑娘家,原就没什么力气,这点挣扎于谢景臣根本无关痛痒。他钳住她的双手握在胸前,唇从左肩移开,转而侵袭她的背脊,沿着曲线分明的脊梁骨一路缓缓下滑,吻上她的腰窝。

身体各处的疼痛在徐徐减弱,转而却有另一股潮水铺天盖地涌来。阿九没想到他会这时候失控,登时被吓个半死,心头又惊又怕,想要挣脱却被他的双手钳制得死死得。她急了,低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极用力,用力到唇齿间腥甜弥漫。

谢景臣略皱眉,捏了她的下颔迫使她抬起头。她唇上沾着他的血,苍白的色泽被染得鲜红,微张着口喘气,胸口急剧起伏,风光大好。

死一样的寂静,偌大的白玉池中只能听见哗哗的水流声。阿九屏息,胆战心惊地大气不敢出,忽然蒙眼的红绫被人摘下,映入眼中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他光裸着上身,俯视她的双眼分明清清醒醒,哪里有半分失控的样子!

她来不及羞臊,往后瑟缩了下,一脸戒备地望着他。

谢景臣垂眸看一眼食指上的一圈儿牙印,目光又落回她脸上,声线仍旧清漠,问道:“味道如何?”

她一滞,显然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他唇畔勾起个漠然的笑,指尖点在她的唇上,沾起一抹殷红举到她眼前,又重复一遍:“味道如何?”

这个节骨眼儿不能示弱,阿九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同他两相对望,好半晌才低声挤出几个字来:“不怎么样。”

谢景臣微挑眉哦了一声,身子微微下倾朝她贴得更近,她惊恐地瞪大眼,张了张唇正要说话,他的唇却已经落了下来,将破碎的字句悉数吞入口中。

疾风骤雨一般的吻,带着浓浓的掠夺意味。他在她的唇舌间尝到了一丝腥甜,那是他的血。他发狠地啃咬她柔软的唇瓣,将她的舌卷入口中用力吸吮,她痛得一声闷哼,双手抵在他的肩上拼命推搡。

他不为所动,右手顺着她纤细的腰肢往下游走,抚上两条修长的腿。她悲愤交加,浑身剧烈地颤抖,忽然拔下发上的玉簪朝他狠狠刺去,却被他半道上截住了手腕。

“……”他放开她的唇,抬起头看她,眸光沉静如死水,“阿九,这是你第二次想杀我。”

“为什么要这样?”她咬了咬红肿的下唇,眸子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大人要这样对我?”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细细审度,指尖拂过她的眉心,半眯起眼道:“也许你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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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连着几场惊梦,好容易沉沉入了眠,外头的天却已经大亮了。有宫女打起帘子进来传话,说良妃娘娘请帝姬到永和宫用午膳。

阿九微颔首,口里说知道了,复一面揉额角一面下榻,在妆镜前坐下来,努力遗忘昨晚上浴池里发生的荒唐一切。

正思量着,外头一阵响动,转头去看,见是金玉领着一众宫人进寝殿。那丫头将手里捧着的茉莉茶往桌上一搁,提步过来,咦了一声道:“殿下这么早就醒了?”

“梦太多,睡不好。”她拿手背撑了撑额,忽然又转头看金玉,吩咐道,“过会子得去母妃宫中用午膳,替我选些素雅的衣裳首饰。”

金玉忙不迭地点头,拿起桌上的象牙篦子替她挽发,一面对着镜中的帝姬细打量,忽然皱眉道:“殿下,您的嘴怎么了,怎么又红又肿的?”

她心头一沉,别过脸去摸了摸唇,昨晚的点点滴滴就如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铺陈开。她双颊发烧,连带着耳根子都滚烫,只好干咳两声道:“兴许是上火了吧。”

上火?这可真是个古怪的原因。金玉面上不怎么相信,然而又不敢反驳,因不再追问,只一声不响地主子挽发梳妆。

拾掇妥当后往永和宫赶,乘了御辇沿着西一长街走,快到头了转个弯拐进一条夹道,徐行少顷,绕出去便是一片豁然开朗。

阿九由人伺候着落了辇,伸手扶了扶发髻理了理衣裳,这才提步上前。绕过汉白玉大石屏朝前走,眼尖的内监瞧见了便吊着嗓子喊:“欣和帝姬到--”宫门外守着的一众宫人连忙跪下去给她行礼。

她含笑点头,摆手请众人平身,这才提步进了正殿。

抬眼看,主位上坐着个锦衣华服的貌美妇人,而良妃的右手方还坐着一个翩翩佳少年,面如珠玉,光华璀璨,是元成皇子。

阿九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这个弟弟,面上的神色一滞。良妃正在同元成说话,听见了脚步声朝门口一瞧,立时绽开抹笑颜来,柔声道:“帝姬来了。”

阿九规整规整思绪微颔首,勾起个笑容朝她福福身,“欣和给母妃请安。”

“和母妃这么拘礼做什么。”良妃笑容满面,起身过来拉她,牵了她的手带到自己身边儿坐下,又看了眼边儿上的儿子,略皱眉道:“对了,帝姬和皇子见过了么?可不能生分了。”

阿九侧目,将好同元成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很快收回视线,朝良妃微微颔首,“见过了,女儿与皇子可是亲姐弟,怎么会生分呢。”说着稍稍一顿,眼风儿扫向元成,淡淡道:“皇子说是吧?”

元成那头心中正打鼓,生怕这个姐姐将她入宫前被自己调戏的事情说出来。见她只字不提便放下心来,连忙堆起笑容附和地点头,道:“姐姐说的是,亲姐弟怎么会生分,母妃可是多虑了。”

良妃颔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因笑道,“你们姐弟二人先聊着,今儿母妃亲自下厨给你们俩做几个南方的小菜。”说完又拍了拍阿九的手,略凑近几分,压着嗓子道:“帝姬,你这弟弟是个混世魔王,天底下除了老祖宗和你皇父,只谢丞相治得住,若是他敢欺负你,你只管跟母妃说,让你皇父收拾他。”

混世魔王?这倒是个新鲜说法,用在这皇子身上简直再合适不过。阿九掩口一笑,颔首道:“嗯,欣和明白了,母妃您就放心吧。”

良妃嗯了一声,这才扶了近旁宫女的手往小厨房去。元成探首朝外头张望一眼,连忙从椅子上起身往阿九走,挨着她坐下来,一个劲儿拿袖子揩脑门儿上的汗珠,心有余悸道:“可吓死我了!还好姐姐没拆我的台!”

阿九对他没什么好感,只皱了皱眉朝边上挪,侧目觑他:“皇子放心,当初你也不知道我是你亲姐,不是有句话叫不知者不罪么。”

好一个通情达理的亲姐!元成心头一喜,眉目间舒朗若星,笑嘻嘻道:“那咱们可说好了姐,今后绝不能提相府里那茬儿,对谁都不行。”说完伸出个小指道,“来,拉钩!”

阿九古怪地看他,心道紫禁城里长大的孩子果然都与众不同,欣荣帝姬跋扈,这个皇子玩世不恭又好色不说,居然还这样孩子气!她无奈地翻个白眼,只好伸出跟小指同他拉钩,道:“拉钩。”

良妃向来有午憩的习惯,是以阿九同元成并没有多留,告了退便从永和宫中出来了。

午后的太阳该大得吓人,然而今天却不同,晨间还火辣辣的日头到了午后却倒了威,奄奄地隐在云层后头,只透过几丝寡薄的金丝儿。

阿九看了眼天,转头正要同元成道别,孰料那皇子几步跟了过来,神神秘秘道:“姐,时辰还早,难得这天气不闷不热的,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紫禁城里能有什么好地方?

她皱眉,正想摇头推拒,元成却已经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往一条羊肠小道跑过去了。金玉看得一愣,转过头朝钰浅道:“姑姑,皇子把殿下带走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去!”钰浅有些着急,“皇子见天儿地就知道闯祸,可千万别连累咱们殿下才好!”

宣帝好风雅,宫中多植花草。紫禁城中,除却几处占地广阔的花园外,羊肠小道边也兴栽种花木。夏天时节,茉莉同垂杨白绿相间,清风拂过,柳条摇曳,带起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来。

两人小跑着穿行过去,沾染上一身花香。阿九心头疑云萦绕,不甚情愿地跟在元成后头七拐八弯,好容易从小道穿了出去,打眼一望,目之所及尽是青绿一片,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果实坠在指头,居然是处桔子园!

她一阵愕然,仰着脖子道:“皇子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这不废话么!带你来桔子园当然是摘果子啊!”元成乐悠悠道,脸上的笑容明媚如盛夏的日光。他对搓了搓双手,攀上树干便朝上爬,阿九挑了眉毛在下头观望,却见他手脚麻利动作熟练,显然不是头回这么干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摘果子?”她问。

“给你赔罪嘛,”元成摘了桔子不住地朝树下扔,一面扔一面道:“对了,我听说前几天欣荣找你麻烦了?”

“没有啊,只是闹了些误会。”她脸上的神情淡漠而随意,扑扑手在地上坐下来。

“你别帮她说话,”元成的语气有些生气,冷哼道,“那个死丫头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她就是个母夜叉!要是有下回姐你就告诉我,看我怎么收拾她!”

彼时疏风清浅,远处的宫道上缓缓踱来一个人,不经意间抬眼,将好瞧见年轻的帝姬对着树上的少年微微一笑,艳若桃花。

36|4.13|

花拂叶动,十里清香都寄于风的余韵中。几只斑鸠从草垛子里直直冲上云霄,转眼间没了影儿,只化作天际的几个黑点子,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

年纪相仿的两个人,似乎能在冥冥之中找到许多共同的乐子。阿九自幼接触的都是阴暗与杀戮,对单纯美好的东西总存着一份莫名的向往。譬如儿时,尽管那段记忆悲惨得让人心酸,然而活得洒脱而坦荡,好过如今的死生不由命。

喧闹的是桔子园,元成攀在枝头摘果子,一来二回地不耐烦了,便捉了一根枝干猛烈地摇晃,沉甸甸黄灿灿的桔子便纷纷落下来,闷闷砸在草地上,陷出几个浅浅的小坑。

阿九似乎被他的快乐所感染,也从地上站起过去捡,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桔子太多,捧在怀里一路拾一路落,树上的元成被逗得哈哈大笑,捂住肚子嘲笑她:“这么着可不行,到天黑也捡不了几个,你得让人寻个篮子来啊。”

阿九的眉毛越挑越高,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还好意思笑么?”若不是他拉着她跑那么快,至于让金玉她们跟丢么?往四下看一眼,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让人去找篮子也没辙啊!这会儿还大大方方耻笑起她来了么?

她不高兴了,抄起一个桔子便往树上扔过去,不偏不倚砸在元成的手臂上,他疼得龇牙咧嘴,指着她气呼呼道:“姐姐怎么还打人啊?”

阿九哦了一声,换上一脸的无赖相,右手拿着颗果子是上下掂,漫不经心道:“打着皇子了么?真是对不住,我眼神儿不大好。”

“你……”元成被她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给呛了呛,顺手摘下个桔子便朝她回敬过去,却被她一个旋身轻轻松松躲了过去。他气结,她却还在火上浇油,咧嘴笑道:“看样子,皇子的眼神儿也不大好嘛,而且是真不好。”

元成朝她翻个白眼,做出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摆摆手,口里说:“算了算了,我大度得很,不跟你计较。”说完眼风一扫瞥了眼不远处的宫道,余光中却映入一个松竹般的清挺身影,立在槐树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容,无声无息。

他半眯起眼细细观望一阵儿,伸手指了指,倚着树干道:“欣和你瞧,槐树底下似乎站着个人,身形看着眼熟,是谁哪?”

阿九闻言一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一眼便觉脑子开始阵阵地发晕。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无,风声是缥缈的,花香也是缥缈的,连带着元成的声音也变得空洞。只有他,安静得像一幅画,面目掩映在树冠的阴影中,无需言语,还是能教她一眼便认出来。

那些努力想被忘却的画面一窝蜂地翻涌上来,浪打浪一般拍击灵台,她匆匆别过头,面上的笑容在刹那之间被漠然取代,眼底唯有的情绪是一丝慌张,然而也是转瞬即逝的,她冷下脸来,顷刻间在身体周遭筑起高高的冰墙,不容人靠近半分。

半大的男孩儿一贯粗枝大叶,元成对这细微的变化毫无所觉,纵身从树上跳下来,随意地扑扑曳撒,狐疑地自言自语,“怪了,愈看愈眼熟,怎么像是……老师?”他唬一跳,转头看向她:“姐你看,那个是不是谢丞相?”

真是阴魂不散,为什么走到哪儿都能碰上他呢?世事无常,她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就这么被坏了个彻彻底底。

心头五味陈杂,细细咂弄却什么也品不出来。阿九思绪有些混乱,只沉了容色一言不发,一个晃神过后再抬眼,那人却已经踏着清风芳草朝她们这方款款而来了。

她的目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试图看清他的神态表情。然而这距离不算远,看他却怎么也不真切。其实也不必看清,那样一个冷心冷肺的人,光是想想也能猜测到他的神情。淡漠的,大定的,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一切均与他没有牵扯。

阿九觉得有些滑稽,天下人眼中以持重著称的谢丞相,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真实的模样恐怕只有她见识过吧。

思忖着,他却已经走近了。日光遥遥垂洒,他双臂上的金蟒面目狰狞得可怖,张牙舞爪,同他面目的沉寂是两个鲜明的极端。

果然同她的想象没有任何分别。无论什么样的事,到了他这里都能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天底下没有什么能令谢景臣动容,因为他看她的眼神平静得像滩死水,兴不起哪怕一丝波澜,走到三步远处对掖了双手微微一揖,恭谨道:“臣参见皇子,参见帝姬。”

说来可笑,识破他假扮赵宣的是她,莫名其妙被他欺负的是她,如今感到不自在的居然也是她。真是匪夷所思,做坏事的分明另有其人,她迫于无奈只能忍气吞声也便算了,怎么他能做出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却要做贼心虚呢!

这么一想难免悲愤,她咬咬下唇别过头,赌气似看向别处,丝毫不打算跟他打招呼。

元成不明两人中间的渊源,只清了清嗓子朝谢景臣客客气气道:“老师不必多礼,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谢殿下。”他道,直起身来微微侧目,视线不着痕迹从阿九面上扫过去,最终看向皇子,唇畔勾起个淡淡的笑,道:“看来殿下与帝姬相聊甚欢。”

这话听了,没由来教人发冷。皇子没能洞悉其中的弦外之音,一派的不明所以,只好也跟着笑,摸摸鼻子道:“这园子里的桔子早熟透了,我看今儿天气不错,便带欣和姐姐来摘些果子……”说着面色一变,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因皱紧了眉头看向谢景臣,紧张兮兮道:“老师专程入宫来寻我的?莫非皇父那边要查课业?”

阿九片刻也不想同谢景臣待在一起,听皇子这么说,连忙道:“谢大人既然来寻皇子,那本宫也不叨扰了。”说完朝元成含笑道别,便起衣裙便要走。

她唇角一丝浅笑温婉夺目,看在他眼中却莫名地刺目。他面色仍旧平静,薄唇却抿得紧紧的,立在原地,清傲的身姿纹丝不动,她径直从他身旁翩然经过,途径他时连余光的倾斜也不曾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她走过了,带起的香风徐徐消散。胸腔里头是突突的律动,前所未有的鲜活,他眸光微闪,右手轻轻摁压心房的位置,生平头一回这样真实地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心口处丝丝发紧,似乎按捺,又似乎怅然若失。这感受有些新奇,并不是什么好的滋味,却能让人记忆深刻。

“老师寻我有什么事?”

皇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如穿云的利箭撕开障眼的浓雾。他合了合眸子复又睁开,侧目看元成,声线微凉:“殿下不必惊慌,臣入宫并不是来寻殿下的。”

这话听得皇子一愣,啊了一声道:“不找我,那老师来找谁?”

“不找谁,臣只是来这儿看看风景。”他的指尖抚过指上的筒戒,半眯了眸子望向远处,又回过身来朝元成揖手,道:“臣还有要事在身,先告退了。”

“……”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元成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脑门儿。心道老师今儿是怎么了,说个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先说不找谁,只来看风景,这会儿怎么又成有要事在身了?他挑了挑眉,探出脖子张望,未几又惊讶地瞪大眼--宫道上半个影子都没有,谢丞相这走得也太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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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一砖一瓦都匠心独具,独自行走其中,即使只是从巷陌夹道里穿行也让人不自在。也许骨子里对这个地方有种排斥,四方朱墙围成了一个全然独立的天地,禁锢了人的魂魄,左右了人的生死,躲不开的就是身不由己四个字。

身边没有金玉,也没有碎华轩那一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宫人,阿九面上惘惘的,从水河廊上缓步过去,在望江亭上驻了足。

元成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对皇宫的各处巷道都了如指掌,可阿九不同,她半路出家,在一片红墙绿瓦间根本打不着方向。他带着她一同乱窜,早绕出了她孰知的一方天地,她有些挫败,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迷了路。

阿九叹口气,顺着石阶下凉亭,一路沿着长廊徐徐前行。方才只顾着躲开谢景臣,这下倒好,挖了个坑将自己给埋了进去。放眼看四处,不知她绕到了什么地方来,周遭居然没什么人烟。

她暗道一声倒霉,停下步子思量半晌,最终还是回过身子沿着来路折返了回去,巴望着能在半道上遇上个宫女太监将她送回碎华轩。

阿九不想见谢景臣,然而老天偏偏不称她的心。她正垂着头缓缓地踱,前方漆彩廊柱后头忽然就绕出了一个人来,修长挺拔的身量像座山岳,挡住了去路,也挡去几寸日光。

映入视野的一双镶金线的皂靴,干净得不染纤尘。她一颗心凉了大半截,没有片刻的迟疑掉头就走,然而手臂被人从后面死死拽住,极用力,捏住她纤细的腕骨,似乎随时都能将她的手捏断。

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然而并不回头,只是瞥了眼他钳制她的右手,白玉扳指流转的光华无比流丽,跟太阳底下照着,和人一样的璀璨生辉,将好挡住了她留下的咬痕。她合了合眸子,声音平静,“宫中四处都是耳目,大人自重。”

这话或多或少有几分威慑力,他虽位高权重,毕竟这是皇宫,总有那些让他顾念忌惮的东西。

谢景臣凛眸,终于还是缓缓松开了扣她的手,沉吟了一阵儿才道:“殿下不必害怕,我没想对你怎么样。”

没想对她怎么样?昨晚上虽然没有酿成大祸,可她一个姑娘家,事情到那份儿上也是什么便宜都被他占尽了,他还想怎么样?她气得想笑,又不敢明目张胆地触怒他,只能捏了捏被他箍得发青的手腕看他一眼,语气压抑:“大人握着我的生杀大权,无论如何,我自然都打心眼儿里敬畏您。”

这酸溜溜的语气怎么听怎么是讽刺。他略皱眉,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打量,忽然道:“殿下去而复返,这是迷路了?”

“……”这么丢人的事被他一语言中,她觉得万分窘迫,别过脸去用力摇头,倔强道:“并没有。”

见阿九否认,他眉宇间凝起一层淡淡的薄雾,觑着她寒声道:“堂堂一个帝姬在自家花园儿里迷了路,传出去像什么话,你准备一直在这儿晃悠么?”

这副教训人的口吻听得人不舒坦。他是个天性孤高的人,此时这姿态却扎眼得很,让她没由来的厌恶。淡漠冷傲,仿佛什么都事不关己,什么都能袖手旁观。她烦闷,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为,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她招惹她,又总能在事后装作什么都发生过,觉得好玩儿还是怎么?他能两面三刀游刃有余,以为她就不会么?

十五六的小姑娘将什么都写在脸上,阿九却懂得如何收敛的情绪。她抬起左手撑了撑额头,目光收回来看向远处的垂杨,吸纳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随和,漠然道,“劳烦大人挂心了,想是方才本宫的话没让大人听清,我并没有迷路。”

琵琶袖下的右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轮回不断。他是塔轮顶端操纵国运的人,积年累月的斗争与杀戮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控力惊人,鲜少有情绪波动的时候,这时却被她三言两语撩得鬼火起。

这副冷若冰霜的嘴脸是专门做给他看的,同面对元成时的笑颜如花简直截然相反。她迷了路折返回去,是要去找元成送她回宫?相处了不过几个时辰,她时时都对他尖刺倒竖,倒是对个绣花枕头毫无戒心。

他不悦,看她的眼神阴鹜,森然一笑,道:“是么?若臣没猜错,帝姬是想回去找皇子吧?”

她有些疲乏,没什么心思同他争论,只是回头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大人究竟想说什么?我始终记着你说过的话,我的这条命,还有如今拥有的一切全是你给的,也始终谨记着自己是大人的手下,凡事都听你差遣。我对大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这难道还不够么?大人还想怎么样?还想我做什么?”

阿九想不通,这个人和她之间本来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主与仆,他捏着她的命脉,她替他办事,如今原本单纯的关系却被搅得不清不楚,真是让人费解。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那一瞬间居然堵得他没了话。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劲,事情的走向似乎发生了某种偏离,与他既定的计划有了出入。仔细想来也觉得怪诞,她是个巧合,又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金蝎蛊原来的宿主如果不死,也轮不到她来填补这个空缺。若非皇帝突发奇想设立东缉事厂,她也不会冒充欣和帝姬被他送入内廷。

这样一盘棋局,谋划多年,机缘巧合之下,她莫名其妙闯进来,成了最顺手的棋子,当然……也只能是一枚棋子。

谢景臣眼底唯一的流光黯淡下去,像烟花被浓烈的夜吞没,掩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他眸子合了合又张开,再看她时已经喜怒尽湮,余光一扫,立时对掖起双手朝阿九一揖,敛眸沉声道:“帝姬息怒。臣适才言行无状,冒犯之处望殿下恕罪。”

那丫头一脸的莫名,心道无端端的,这人跟她谢什么罪,又耍花样?她皱眉,张口正要言声,背后却传来一个清亮悦耳的嗓音,略带着几分惊讶道,“谢大人怎么在这儿?”

阿九循声回头,只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了一行人,走在最前头的小姑娘依稀天水色马面裙,堕马髻上缀了金步摇,宫装锦绣熠熠生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