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之间的矛盾亘古不变,太后作为一个母亲,自然有她的顾忌。她的儿子有宏图霸业,她当然不允许任何人成为绊脚石,成大事者最忌讳儿女情长,凡心一动妄念皆生,她当然希望他能一直六根清净。

谢景臣吻吻怀中人的发,轻笑道,“别这样想,其实你是个惊喜。我身上有怪病,容不得人近身,若没有你,将来我御极称帝,甚至连子嗣都不可能有,岂不沦为天下的笑柄?”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舒坦多了。以前我总觉得,你长得那么好看,跟天上的仙人似的,又是万万人之上,你看上我那是我高攀了你。这么一来,其实你还得感谢我了?”

他哦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你的确高攀了我。”

阿九瘪了瘪嘴不高兴了,嘟囔道,“我刚才都是说客套话来着,你还当真了吗?我长得也很好看啊,难道不是么?”

他心头涌起一股发笑的冲动,好歹按捺住了,摇头义正言辞道,“你的模样太艳了,多看几眼就觉得累,不耐看。”

她听得吹胡子瞪眼,狠狠一拳头捶在他的胸膛上道,“你不仅耳朵不好使,连眼睛也不好使,金玉她们都说我跟清水芙蓉似的,越看越好看!”

清水芙蓉?他抬起手撑了撑额,无奈道,“金玉是你的贴身丫鬟,睁眼说瞎话,都是安慰你呢,我才是肺腑之言。你的确不耐看。”

年纪轻轻的姑娘都喜欢听好听话,这番肺腑之言还真是说得好,听得人火气窜起三丈高。她右手狠狠拍了拍水面,水花飞溅起来将他浑身打得湿透,幸灾乐祸道,“哟,大人这身上怎么湿哒哒的,跟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他哦一声,丝毫不以为意,十指一动就开始脱衣服,边脱边淡定道,“也好。反正都湿了,不如一起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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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失而复得,合宫上下总算长舒一口气。皇后的大丧已经行了十日,转眼入秋,紫禁城里的树木都黄了叶子,人走在长街上,能闻到浓郁得有些甜腻的桂花香。天清气朗,北方的初秋,风中已经夹杂了几丝轻微的凉意,吹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到半空,最后落下来,再度归入泥土。

日子一天天过,不仅要过好,还要过得风生水起。王朝的命运照样往前推进,省亲的良妃总算回了宫,一别短短数日,宫中却已经历了太多的变故。

听说帝姬曾被人劫走,良妃吓得魂飞魄散,连喝口水的功夫也没耽搁便赶去了碎华轩,同阿九家长里短地拉,之后便换了衣裳往奉先殿守灵。

阿九立在门前恭送,迎着微风朝前看,遥遥便望见前方走过来一行人。前头的宫女太监不说,后面的女子宫装锦绣腹部微隆,是容昭仪。

她含笑上前,朝容盈俯身见礼,恭谨道,“儿臣给容母妃请安。”

容盈勾了勾唇,伸手扶她道,“帝姬不必多礼。前些日子帝姬遭人劫持,本宫一直都想来看你,只可惜身子不便利,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人前做戏,两个都是好手,你来我往关切寒暄。既然来探视,两手空空是不行的,昭仪带上了厚礼,笑盈盈道,“这是番邦上贡的圣果,微甜甘美,快给帝姬送进去。”

阿九不住地道谢,侧目一个眼神,钰浅立时上前将东西接过来。两人携手往屋里走,忽地,容盈目光闪烁,朝金玉同钰浅瞄了一眼。阿九心领神会,因笑道,“她们都是我的心腹,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容盈缓缓点头,这才压着声儿道,“大家近日身体抱恙,连着三天不曾朝视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三日不曾朝视,可见这病还不轻!阿九诧异地啊了一声,四下张望一眼方道,“不知道,抱恙?得的什么病?”边说边牵着她在玫瑰椅上坐下来。

容盈摇头,面上的神情有些困顿,“不大清楚。太医所对外称是风寒,可昨日我去探视时端详过,似乎不像风寒。”

阿九在她旁边坐下来,道:“不是风寒?那是什么病?”

“我看不出来,”容盈蹙了蹙眉,“只是听乾清宫的奴才说,万岁爷近来魔怔得很,有些像撞邪。”

撞邪?这两个字从她口里蹦出来,仿佛在殿里吹起了一阵阴风。金玉只觉得浑身没由来地发冷,搓了搓手臂道:“娘娘可别吓唬奴婢。皇后正行大丧,大家又撞邪,这宫里还有没有安生日子了?”

容盈扶着肚子叹一口气,幽幽道,“听苏公公说,大家这几日来每天夜里都会梦到皇后的阴灵,不堪其扰,这才病倒在床。”说着稍停,换上副阴森森的神态,说:“难道是皇后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阿九在心头翻了个白眼,恐怕是有人故弄玄虚才是真的吧!皇帝这病症,若非是真的撞邪,那就只能是被人下了蛊。谢景臣是蛊术里的大拿,之前能这样除掉皇后,这回也是他在装神弄鬼吧!

只是为什么呢?她感到困惑,正百思不解,忽然听见钰浅道,“若真是皇后阴魂不散纠缠大家,那可就不妙了。”

阿九抬眼看她,“此话怎讲?”

“殿下,您想想看,大家是真龙天子,寻常鬼怪怎么敢近身呢?皇后娘娘若能夜夜如梦叨扰陛下,必是成了道行高深的恶鬼。咱们大凉朝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甍逝的坤极纠缠天子,大逆不道,便是死了也要治罪。”钰浅幽幽地嗟叹,“一切还得看万岁爷怎么发落了,轻的能让皇后安安生生地走完最后一程,下葬之时只能葬入妃陵,封号谥词更是别指望。重的还会连累欣荣帝姬,没准儿这辈子都得在道观里做姑子了。”

金玉在一旁听得直拍手叫好,兴冲冲道,“那敢情好啊!那个帝姬一肚子坏水儿,送到佛门去好好恕罪也不是坏事,省得成天祸害人!”

钰浅皱眉,伸手狠狠在那丫头胳膊上拧了一把,“口上没遮没掩的,你这毛病这辈子都治不好了么!也幸亏是跟着殿下,换了别的主子,早把你这蹄子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金玉吃痛,捂着手臂哎哟了一声,“姑姑下手总这么狠,手臂都给我拧断了!”

两个丫头还在那儿吵吵闹闹,容盈看了看天色徐徐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扰帝姬休息了,改日再来看你。”

阿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闻言连忙送她出门,道,“你身子不方便,今后有什么事要说,派人来知会一声,我会亲自登门的。”

“呆在宫里便禁不住要胡思乱想,还不如多出来走走,看看树看看花儿,也好证明自己还活着。”容盈微微一笑,扶了宫人的手旋身去了。

阿九神色复杂,站在殿门前看天色,一层层的黑云从远方翻涌过来,时卷时舒,如浪似潮,忽然眼前几道黑影闪过,只听院子里几个太监叹道,“画眉鸟飞得这样低,又要下大雨了!”

第69章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宫中风声鹤唳,俨然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紫禁城里的倒霉事儿一桩接一桩,这光景,稍有点风吹草动便足以令六宫震动。司礼监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往日里耀武扬威的模样全不见了,万岁龙躬欠安,太医所的方子一副一副地下,可是毫无用处。最后还是丞相体察圣意,举荐了个宝光观的真人入宫,做法事驱妖邪。

由于怀疑是皇后作怪,所以灵坛设在奉先殿的空地里。玄虚真人换了道袍,一手持桃木剑,一手挑长明灯,口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龙座摆在灵坛边上,夜色里龙辇缓缓而来,几个太监伸手去扶,大凉朝的皇帝便颤颤巍巍地过来了。

圣君龙体违和,脸色难看得像丢了魂儿。目光浑浊,眼圈儿下的青黑较以往更重了,萦绕在眸子底下,看上去就跟黑云似的。

北方入秋,晚上的风吹起来,阵仗极大。漫天的白幡子随风飘摇,一同摇曳的还有灵坛上方高悬的长联,上书“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凄寂的夜,风声呼呼地从耳畔拂过,雕花门被吹得开开合合,发出枯朽的,类似呻|吟的干涩声音。

一众宫人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地寒毛倒竖胆战心惊。抬眼看,高人似乎正与什么斗法,额头上大汗淋漓,手里的桃木剑挽得眼花缭乱,剑身划破了风,仿佛硬生生将天地撕烂道口子。

郑宝德干咽了口唾沫,抱着拂尘巴巴地望着,忽然重重光影中一个人翩翩而来,素白孝服,琵琶袖下露出截干干净净的手腕,是掌印督主。

兽首面具覆着半张脸,他的声音传过来,压抑得沉闷,“怎么说?”

宫里当差的人,察言观色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宝德跟在督主身边的日子久了,有时一个眼神便能品茗出他的喜怒来。很显然,督主眼下的心情不佳,他缩着脖子斟酌了瞬,拱手道:“大家近日圣躬抱恙,真人判了判,说大家是被阴灵所扰,要开坛做法驱邪魔除妖异。”

春意笑听了勾起个冷笑,什么阴灵所扰,分明是那位丞相在故弄玄虚装神弄鬼。他皱眉,带着宝德避到了暗处,寒声道,“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的还是为主子分忧。大家的龙体攸关社稷,他老人家不好,六宫上下都得跟着遭殃,盯仔细了,若是这人真有本事治好万岁爷,那是再好不过,若治不好,给咱家关起来着实地审,非从他嘴里挖出东西不可。”

这话初闻之下大义凛然,可细细一想却又另有玄机。若真是皇后阴灵作祟,这事八成就会牵连到欣荣帝姬,以督主对帝姬的情意,怎么可能坐视不理呢?如宝德心头一沉,听这意思,恐怕前头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都是幌子,督主是想借着这个真人反将丞相一军吧!

他口里应是,托着拂尘道:“督主放心,奴才省得怎么做。”

春意笑缓慢地颔首,侧目看夜色,黑洞洞的天穹无星也无月,仿佛预示着一个恶兆。那日他与燕楚叽串通一气陷害阿九,可是棋差一招,竟然让那丫头自己跑了回来。他起初费解,谢景臣知道了一切真相,却按兵不动。直到牵扯出后来的皇帝中邪,他方恍然大悟,那位比鬼还精的丞相是想先从欣荣下手!

他沿着长廊缓缓朝前,忽然抬手捏了捏眉心。其实过去他从未想过会走上这条路,毕竟在丞相手下当差的人,都知道背叛会是什么下场。可是关乎欣荣,他别无选择,忠义与爱情两难全,他是个自私的人,在这样的局面下只能选择保护他爱的人。

要保住帝姬,唯一的法子就是与谢丞相敌对。可是实力悬殊太大,凭他的道行根本不足以与谢景臣较量,燕楚叽的出现是个契机,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拼一把吧!若坐以待毙,最后的结果他根本无法想象。丞相图谋的是这锦绣天下,一山不容二虎,凭他的心狠手辣,高程熹连同一干皇子皇女都必死无疑,不能眼睁睁看着欣荣死,所以就只能去争,去斗,没有到最后关头,谁知道结局会怎么写?他这条命死不足惜,可是欣荣不同,她是天之骄女,金尊玉贵的帝姬,被帝后捧在手心里养大,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无端端被牵扯进这惊天阴谋中,痛失至亲,她痛苦,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更是千百倍。

爱情有时使人盲目,使人孤注一掷,即使会头破血流也要一条道走到黑。抬头看前方,甬道狭长而漆黑,横竖到了这一步,怎么都没有回头路了。

从永巷穿过,耳畔尽是凄厉的女人哭嚎,和着冷风黑夜,说不出的阴森。他面无表情地朝前走,踏出夹道,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惶惶的灯火映入眼中。玉棠宫的屋檐下悬着一盏盏惨白的灯笼,火光几乎能照亮半边天。

宫门前侍立的宫人都有眼色,见他来也不惊讶,揖手喊声督主。春意笑微微点头,撩起衣袍跨门槛,口里道,“帝姬呢?”

前头引路的是个圆脸小太监,手里提着灯笼,面露忧色道,“奉先殿外头在做法事,大家吩咐帝姬回宫休息。可怜见的,殿下不肯吃东西,抱着皇后娘娘的遗物一直流泪,谁说话都不理,奴才们一筹莫展。”

他听得直皱眉,进屋前一摆手,那小太监连忙呵了呵腰退下去。从落地罩后头穿过去是一方珠帘,里头便是帝姬的寝殿。凉人极讲究,屋子并不大宽阔,讲究个集天地日月之气,透过珠帘朝里看,一目了然,帝姬却并不在。

春意笑眉头蹙得更紧,回身便提步往后院走。这个时令,院中的红花石蒜全开了,佛家又把这花叫彼岸,据说在梵天里开一千年,败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艳色的花影里立着个素白瘦弱的身影,蹲在树下,孤零零的,像被抛弃的猫儿狗儿。

他缓缓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了她,一步一步压得极轻。近了才发现她在拨弄一盏孔明灯,小心翼翼拿火折子将烛芯点燃,白惨惨的灯布上用梵文写了几行字,他草草观望一眼,约莫是表述了对皇后深切的思念之情。

他叹口气,徐徐在她身旁蹲下来,轻声道:“殿下在做什么?”

他来,帝姬似乎丝毫都不感到意外,仍旧垂着头神情专注,应道,“母后走得太急了,我还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跟她说。听秦嬷嬷说,孔明灯能飞到天上去,我把心里话都写在上面,母后就能看见了。”说着一顿,抬起头时双眼赤红,望着他道:“赵公公,你说孔明灯能飞那么高么,母后能看见么?”

短短十日,帝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浑身瘦得只剩下了骨头。原本丰盈的双颊凹陷下去,颧骨隆起,原本明亮的眸子红肿得像核桃,晦暗得没有神采了。

她这副模样落入他眼中,教他的心都要碎了。春意笑深吸一口气,盘弄念珠的手指用力到陷进去,半晌才道,“能的。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必定感念帝姬的一片孝心。”

欣荣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起先还平静,后来双肩便开始剧烈颤抖,话音出口,破碎得不成语调,“母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贵为国母,却并不得皇父宠爱。皇父多情,后宫的女人多如牛毛。所有人都说,皇后是坤极,便要母仪天下雍容大度,不能嫉妒,不能怀恨,只有我知道她多不容易!”说着深深吸一口气,又抽噎道,“她加害欣和的事确实不对,但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这么做全是为了我……如果一切能重来,我不会喜欢谢景臣,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母亲回到我身边……”

她的眼泪像是决了堤,一股脑儿地汹涌流出,铺天盖地将人吞噬。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到十七,从小被帝后保护得太好,从未接触过世事的无常和人心的险恶。过于依恋母亲,所以现在才会这样崩溃吧!

他心头难受,迟疑着,小心翼翼将她揽进怀里来,柔声道,“别哭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清香,莫名能使人的心绪平复。她将头埋在他怀里,深深吸气,小声道:“从今往后我身边就只有掌印你了,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她的语气里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根本不容人抗拒。他沉下去,将头沉入她萦着芬芳的黑发间,用力地颔首,“我绝不会离开你,即便是死。”

法事到后半夜做完,一切都同阿九预料的如出一辙。

玄虚众人不负众望,一番大动作过后居然真的将皇帝给治好了。前头什么药方都不顶用,最后派上大用处的是一包符水,高程熹喜出望外,当即将那真人奉为仙人在世,赐了金银万两,还将人派到司天监任了职,往后专心致志为朝廷效力。

一问缘由,果然是皇后留恋人间阴魂作祟。说是在世时不得圣宠,死后怨气难平,所以才对皇帝纠缠不休。高程熹自然对玄虚真人的言语深信不疑,闻言大惊失色,忙道:“那皇后的阴魂如今何在?真人将她送往极乐了?”

真人怅然叹息,抚着白须摇头道,“娘娘怨气难平,老夫同她纠缠半天,好容易才将她请走。但是娘娘有个要求,她心中最挂念欣荣帝姬,非得要帝姬在陵前替她守九九八十一日,否则阴魂不安,坤宁不宁。”

让帝姬去陵墓里守八十一日?皇帝皱起眉面露难色,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那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送到陵墓里关那么久,出来指不定被折腾得不成人形。他不忍心,沉吟道,“帝姬金枝玉叶,送入陵中恐怕不妥。真人可还有别的法子?”

玄虚那头却大感为难,捋着胡须嗟叹道,“世间事因果轮回,有舍有得。帝姬守陵八十一日,可换大家龙体康健,天下太平。老夫不敢欺瞒大家,方才与娘娘斗法,老夫一身修为折了大半,若触怒了阴灵再犯,恐怕无力招架了!”

皇帝心头天人交战,正拿不定主意,忽然一个眉目朗朗的人缓步上前,朝上座优雅地揖手,徐徐道,“陛下,臣私以为,欣荣帝姬同皇后娘娘母女情深。虎毒不食子,娘娘要帝姬守陵,也不过是思女心切,绝不会有加害帝姬的心思。若是大家舍不下帝姬,皇后娘娘心生恼意,到时候危害龙躬,,势必搅得前朝后宫乌烟瘴气,大凉几百年的基业,还望陛下千万三思——”

一个丞相一个真人,凑到一块儿就像唱双簧。一个唱调一个打板,说得皇帝心乱如麻。人这时候最为难,一面是骨肉,一面是自己的龙体和天下,两方都难以割舍。高程熹的优点就在这里,昏庸归昏庸,归根结底心地还是善良的。抬眼看,内阁的首辅们一个个拱手弓腰杵在那儿,这架势,看样子非要他做出个决断来了!

他左右为难,打扫了喉咙道,“诸位爱卿有何高见?”

这话其实问了也白问。谢景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那位发了话,当着他的面儿,谁敢不顺着往下接呢?顺丞相者昌其逆者亡,官场上混的人没有不明白的。大臣们面面相觑,揖手异口同声道:“丞相所言甚是,臣等无异议。”

看样子大局已定,天地风云都变得纷乱。皇帝没辙了,这些一个个都是大凉的顶梁柱子,如今这样一边倒,即使是九五之尊也无可奈何。他叹声气,极缓慢地点点头,吩咐苏长贵道,“拟朕的旨意,着令欣荣帝姬往皇陵替皇后守孝八十一日,期未满,不得返宫。”

苏公公抱着拂尘应是,旋身出门传旨去了。

郑宝德托着锦缎去晓谕六宫,蔫头耷脑,抬手摸脸,这才发现脑门儿上全是汗。转过一个弯儿,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掌:“嘿!”

小郑公公吓得鬼叫了一声,定睛看,明灭光火下是一张年轻女孩儿的脸,秀丽灵动,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他掩了掩心口惊魂未定,四下张望一番,这才拖了她的手臂拉到一旁,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金玉还是笑嘻嘻的,抱着他的胳膊往他的脸上亲了一口,“来谢谢你啊!要不是你通风报信让大人有所防范,没准儿那个帝姬就又逃过一劫了!”

宝德却长长地叹出口气,满面愁容道,“快别谢了!要是让督主知道,我怕是没命活了!”

“出息!”金玉冷哼,“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个道理你不明白么?跟着赵宣有什么好处,他那么坏,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害死了!你这是弃暗投明懂不懂?”

他嗤了一声,“得了吧,跟着督主还算好的。在丞相手底下谋活路,只怕死得更快吧!”

第70章

邪乎的事情多起来,原本沉如死水的深宫忽然变得活跃,整个紫禁城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成了自己。夜深了,冷风吹过去,天地间都肃杀一片。

皇帝要欣荣帝姬守陵八十一日的旨意晓谕六宫,霎时间引起了惊天骇浪。这时候,玉棠宫的主子倒成了最淡定的一个,横竖是替自己的母后守陵,虽然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可圣旨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那就是板上钉钉,什么变数也没有了。

帝姬跪在地上接旨,口中一个劲儿地感念皇恩浩荡。倒是边儿上的丫头难过得直抹泪,跟了欣荣这么些年,心贴着心,许多时候比亲姐妹的感情还好。守陵八十一日,帝姬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奈儿不忍心,把一个大活人放在墓里关那么久,换成谁消受得起呢!

然而事已至此,再难过也是枉然,抹干眼泪领过旨,她还是得领着宫人收拾帝姬出宫的行囊。日子这东西,总在不经意间流得比水快,皇后停灵的时候满了,便由司礼监张罗着送到皇陵下葬。

这桩事上皇帝也算仁至义尽,亲力亲为送完最后一程,最后也不知是情之所至还是风迷了眼,竟然落下了几滴泪来。

大丧过后,举国上下去了缟,欣荣帝姬留下守陵,皇帝则打道回府。紫禁城里的白幡子撤下来,又换上了五连珠大彩宫灯,夜幕里望去,流光四溢,岑皇后这一页便从大凉的内廷中彻底翻过。

天还没有黑透,掌灯的太监支起长蒿,将宫中各处的宫灯依次点亮。金玉靠在窗框上,手里捏着个香囊穿针引线,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人死如灯灭,照我说啊,有什么可争的呢?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这些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宫里的娘子们个个满腹诗书,我都能想通的道理,怎么她们想不明白?”

都说荣华富贵是过眼烟云,可世人逃不过一个欲子,看不破的岂止是宫里的娘子呢!阿九面上勾起个淡淡的笑,朝她道:“你还不到烦恼这些的时候,老气横秋的,当心让小郑公公嫌弃!”

金玉转过头来瞪她一眼,不依不挠道:“得了吧!我都没嫌弃他是个太监,他还能嫌弃我老?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边说边拿针尖搔了搔头,将手中绣了一半儿的香囊递过去,兴冲冲问:“绣得好不好?”

这丫头生了双巧手,针线功夫向来了得。阿九看一眼,说话时满脸的漫不经心,托着腮说:“你母亲是绣娘,后浪推前浪嘛!再者说,只要是你绣的,就算是块豆腐渣,小郑公公都能夸到天上去!”

一听这话,金玉登时面红耳赤,烧着双颊啐她,“宝德才替您和丞相卖了回命,您倒好,转个身就在背后取笑他!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钰浅刚从外头进来,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那句“宝德”上头,捂着嘴轻轻一笑,“这还没过门儿呢就这么护着,将来还得了?殿下,我看这丫头就是个白眼儿狼,养大了也不中留,还是趁早送过去算了。”

“怎么姑姑也跟着一道取笑我?”金玉倒竖着眉毛双手撑腰,气鼓鼓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吧!”说完冷冷一哼,打起帘子便要旋身出去,却被阿九一把给拉住了。

“别恼,我和钰浅跟你闹着玩儿呢,何时变得小家子气了。”她语调轻柔,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下去,神色忽然就凝重了几分,沉声道,“不过话说回来,小郑公公如今还在赵宣眼皮子底下做事,稍有不慎便凶多吉少。你得提醒他,切记大胆心细事事留神,出了什么岔子也别怕,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丞相。”

金玉用力地点头,握着她的手道,“他是个聪明人,这些都明白的。”抽了抽鼻子又笑起来,继续说,“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累赘,不像钰浅那样能给你排忧解难。平日在宫里,除了给你惹麻烦就是添堵,现在总算好了,能帮到殿下,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说什么傻话,”她皱眉,“谁敢说你是累赘,我活活扒了他的皮!”

金玉被她凶神恶煞的模样逗笑了,捂着嘴双肩抽动。可是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流下泪来,抱着她切声道,“殿下,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说句掏心窝的话,你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为了你,我就是死也愿意。其实我也知道,咱们做奴才的,生和死都在主子手里捏着,可我还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阿九眸光微闪,右手缓缓地抚着她的背,“你说。”

金玉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郑宝德这人吧,心眼儿其实挺好的,从前跟着赵宣为虎作伥,那是猪油蒙了心。如今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动辄就是九死一生,我想求殿下,无论如何给他留条活路。”

谢丞相是出了名玉面阎罗,心狠手辣,杀起人来连眉毛都不会动。对于这些身处高位的人来说,奴才的性命贱如蝼蚁,你有用处时养着你,卸磨杀驴却是常事。更何况小郑子曾是赵宣的人,如果不能得到足够的信任,上望乡台是迟早的事。

话音落地,阿九那头陷入一阵沉默。未几,她伸手捋金玉的发,烛光有些朦胧,照亮眼前这张脸,眉眼灵动俏丽可爱。她想起第一次在相府见到这丫头,面对她时没有丝毫的戒心,接近她,甚至还要认她当姐姐。单纯得有些傻的姑娘,却能对她披肝沥胆掏心掏肺。

她颔首,“好,只要他对丞相没有二心,我一定保全他。”

这话是颗定心丸,吃下去,教金玉整个人都精神振奋。她破涕为笑,从阿九怀里抬起头来,拿袖子揩了揩脸,似乎不好意思,口里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道:“真是谢谢殿下了。”

主仆两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钰浅在一旁看得直皱眉,终于没忍住上前打圆场,叹息道:“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帝姬好好歇息。”说着拿眼看金玉,半眯了眸子道,“郑宝德那崽子鬼精得很,害怕丞相鸟尽弓藏么?所以编排你来求帝姬?”

金玉诧异地睁大眼,慌不迭地摇手道,“他什么话都没说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钰浅的神色有些复杂,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后一声嗟叹,伸手重重点在金玉脑门儿上,“你这丫头太单纯,当心被人当枪使!”边说边扯过她的手臂往外头扯,珠帘一阵响动,两人的身影便再看不见了。

阿九抬起双手掖脸,未几又从玫瑰椅上站起身,走到绣床边儿坐下来。忽然脖子根一阵发冷,侧目望,却见是雕花窗洞开着,夜风呼呼地从外头往里灌进来。

奇怪,钰浅出去前分明关了窗的,怎么又自己打开了呢?她狐疑地皱眉,迟疑着起身去关窗,然而十指将将叩上窗扉,屋子里的烛火却骤然熄灭了。

晚来俱寂,秋令天什么都透出萧瑟,夜色里更加显得阴沉寥落。她心头一沉,浑身的寒毛根根乍立。视线在黑暗中有刹那的失明,一阵晃神过后迅速朝后疾退,背后有异响传来,她半眯了眼,指缝间的毒针散花似的飞出去。

寝殿里乌漆墨黑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依稀听见毒针没入木头的声音,看来让那人躲了过去。她定定神,凛然站在窗前,质问道:“谁?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线动人得像清风远山,可是听不出喜怒。他说:“养尊处优得日子过久了,你连暗器都投不准了?”

这声音阿九再熟悉不过。她被惊得一脸错愕,傻站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跺脚,切齿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来二回地吓唬我,有趣吗?”

天上的浓云消散了些,月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迫不及待地洒下。那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踱过来,隐隐约约的月色下,他的身影像松竹,修长而挺拔,投下的影子落在窗前,和她的重叠在一起。

阿九抚了抚心口,回身将窗屉子合起来,接着便转头看他,语气明显柔和了,“这么晚了来,有什么事要说吗?”惊吓归惊吓,虚惊一场过后看到他,她还是很欢喜的。

谢景臣上前来,捉起她的手攥在掌心里,拿食指轻轻地画圈,居然是一副哀怨的口吻:“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大晚上的不能明目张胆走正门儿,只好翻窗了。”

翻窗只是因为想她了,她没听错吧?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兮兮了!

阿九张口结舌,惊讶得下巴都快掉地上去。看看他这模样,面如冠玉语调哀婉,将她满腔的火气都给硬生生熄灭殆尽了。美人幽怨的模样令人无法拒绝,她认真地忖了忖,最终拍拍他的肩头,换上副豪气的口吻安慰道,“乖,我会好好疼你。”

谢景臣听得一阵失笑,刮着她的鼻头曼声道,“小丫头,大言不惭可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