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扶手椅上看着她。“我的一个病人服药过量,”我过了一会儿说,“她现在处于昏迷状态。”没有反应。“好像是一个工作人员故意给她加量的。一个同事。”依然没有反应。“你在听我说吗?”

凯西耸耸肩:“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两句同情的话也好嘛。”

“同情谁呀?同情你吗?”

“她呀。我给她治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单独治疗。她叫艾丽西亚·贝伦森。”

我说这句话时,有意识地看了凯西一眼。她没有反应,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继续说:“她很有名气,或者说恶名远扬。几年前,她简直家喻户晓。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耸了耸肩,接着换了个电视频道。

于是我们继续玩“佯装不知”的游戏。

这些天,我对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在上演那一出“佯装不知”的戏。我想这也是我要把这些写下来的原因。我试图绕开可怕的自我,触及真实的我——如果有这种可能性的话。

我想喝点酒,于是走进厨房,倒了一杯从冰箱里取出的伏特加。我把它一口喝了下去,感到嗓子热乎乎的。接着我又倒了一杯。

我在想,如果我再去找鲁思,像六年前一样,把这些情况再跟她说一遍,不知她会怎么说?当然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去找她了。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负罪的人,一个不可能再说实话的人。我怎么能再坐在那个脆弱的老太太面前,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蓝眼睛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双眼睛曾让我有安全感,教会我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真诚。我若去了,只会暴露我的肮脏、残酷、报复心理、堕落,说明我多么对不起她以及她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怎么跟她说?我毁了三个人;我没有道德底线;我居然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事情,而且还不知悔恨;我所关心的只是保住我自己?

如果我告诉鲁思,她的眼睛里表现出来的就不只是震惊、厌恶甚至恐惧,更会有悲痛、失望甚至自责。因为我知道我不仅会使她感到失望,而且她还会认为是她让我失望了——不单对我失望,还有对谈话疗法本身的失望。从来没有哪个心理治疗师做得比鲁思更好。她曾经为一个受到严重伤害的病人进行了多年的治疗。病人很年轻,还是个孩子,他也非常希望改变自己,变得好一点,甚至完全康复。但是,尽管她为他进行了数百小时的心理治疗,包括对话、聆听和分析,也没能拯救这个孩子的灵魂。也许我本身就是个错误。也许我们有些人性本恶,不管我们尽了多大的努力,我们还是依然故我。

门铃响起,打断了我的沉思。搬到萨里之后,难得有人晚上来造访。上次有谁来过我都记不得了。

“是你的客人吗?”我大声问凯西,可是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正在看电视,大概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我感到很意外,是艾伦警长。他身上裹着一件外套,还戴了一条围巾,脸上冻得通红。

“晚上好,费伯先生。”他说。

“艾伦警长?你到这儿有何公干啊?”

“我正好来了这个街区,想来看看你。我有两件事情要告诉你。现在方便吗?”

我有些迟疑:“说实话,我刚准备做晚饭,所以——”

“要不了多长时间。”

艾伦警长笑了笑。显然他不希望被拒绝,所以我让到一边,请他进来。他进屋后很高兴,拽掉手套,脱下外衣。

“外面真的很冷,”他说,“我敢说,这么冷肯定要下雪啦。”

他的眼镜片上结了一层雾气。他把眼镜摘下来用手绢擦了擦。

“恐怕我这里太暖和了。”我说。

“我不在乎。再暖和我也不在乎。”

“你来跟我妻子认识一下?”

说来也巧,凯西出现在过道上。她看看我,又看看警长,不解地问:“什么事啊?”

“凯西,这是艾伦警长。他负责我跟你说到的那个病人的案件调查工作。”

“晚上好,费伯太太。”

“艾伦警长要找我谈点事。时间不会长。上楼洗澡去吧,晚饭好了我叫你。”

我冲警长点了一下头,请他进厨房。

“你请。”我说。

艾伦警长看了凯西一眼,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我跟在他后面进去,过道里只剩下凯西,接着我听见她慢慢上楼的声音。

“你想喝点什么?”我问。

“谢谢你。你真客气。就来杯茶吧。”

我看见他的眼睛转向柜台上的伏特加酒瓶。我笑了笑。

“喝点儿烈性的?”

“不了,谢谢。一杯茶就行了。”

“喝什么样的?”

“浓点儿。多加点牛奶。不加糖,我正准备戒糖。”

他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不知他来这里干什么,我是不是应该感到紧张。他的样子非常温和,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全。此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栽跟头的,是不是?

我打开电水壶后,转身对着他。

“警长,你想跟我谈什么呢?”

“呃,主要是马丁先生的事。”

“让-费利克斯?真的吗?”我感到惊讶,“他怎么啦?”

“噢,他去格罗夫诊疗所,把艾丽西亚的绘画材料全拿走了。我们谈了这样那样的事情。马丁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他准备搞一个艾丽西亚作品回顾展。他好像认为,她是一名艺术家,现在是对她进行重新评价的最佳时机。考虑到她有这么多的作品,我斗胆认为他是对的。”艾伦露出赞赏的神情,“你可以写一点有关她的文章,先生。我相信人们会对这样一本关于她的书感兴趣,别的关于她的什么可能也行。”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说,“让-费利克斯要搞回顾展跟我有什么关系,警长?”

“呃,马丁先生见到那幅新作非常兴奋——他好像不在乎伊丽芙曾经在上面涂鸦过。他说这反而给这幅画增添了特别的分量——我想不起他的原话了——我对绘画是个外行。你怎么样?”

“我也不大懂。”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说到正题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越来越紧张不安。

“不管怎么说,”他继续说道,“马丁先生对它赞不绝口。他把它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

“发现什么?”

“这个。”

他从上衣内袋拿出一样东西。我立即认出来了。

那本日记。

壶里的水开了,发出尖啸声。我把电水壶关了,往大杯子里倒进一些开水,然后搅动了几下。我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

“哦,太好啦,”我说,“不知是在哪里发现的?”

“在那幅画的背后,”他说,“塞在画框的左上角。塞得很紧。”

原来她把它藏那儿了,我心里在想。我不喜欢的那张画的背面。只有那个地方我没有看。

警长用手抚摸着那本日记起皱褪色的黑色封面,接着笑了笑。他把日记打开,开始翻页:“有趣极了。这些箭头,一团迷雾。”

我点点头:“一个心理失常的人画的自画像。”

艾伦警长很快翻到最后,这时候,他开始大声朗读:

“……他非常害怕听见我的声音……他抓住我的手腕……往我的静脉中扎了一针。”

一股恐惧骤然在我的心中升起。我并不知道还有这几句话。我没有读过这一篇。这就是我当时要找的可以定罪的证据——现在它掌握在错误的人的手里了。我真想从艾伦手中把日记本抢过来,把那几页撕下来——但是我动弹不得。我掉进了陷阱。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我最好……”

我说话嗫嗫嚅嚅,他听出了我声音中的恐惧。

“还有呢?”

“没有了。”

我不想再阻止他。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会成为对我进行指控的证据。我已经无路可逃。非常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感到轻松了。

“警长,你知道,我认为你根本不是碰巧来到我们街区。”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啊,不是碰巧,你说得没错。我觉得最好别在进门的时候说明我的来意。不过,重点是,有了这本日记,我们就得重新审视一下那些事件了。”

“我很好奇,愿闻其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小,“你不如大声读出来。”

“好啊。”

我在窗前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心里感到异常平静。他清了一下嗓子后就开始了。

“西奥刚走,”警长读道,“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必须尽快把这篇日记写完……”

我静静地听着,抬头看着窗外飘过的白云。终于,云层散开了——天开始下雪——雪花在窗外飞舞。我打开窗户,伸手抓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我的指尖上消失。我笑了笑。

我又去抓另一片雪花。

致谢

我非常感谢我的经纪人萨姆·科普兰,因为他使这一切成了可能。我特别感谢我的编辑——英国的本·威利斯和美国的瑞安·多尔蒂——他们使这本书得以增光添彩。

我特别感谢Celadon[1]的杰米·拉布、德布·富特以及他们的优秀团队,包括安妮·图米、雷切尔·周、克里斯汀·梅克蒂辛,感谢他们给我的机会,给我的极大鼓励。感谢Orion[2]的哈里特·波顿、波比·斯蒂普森和艾米·戴维斯,感谢他们为本书所做的巨大贡献。感谢罗杰斯-柯勒律治-怀特事务所出类拔萃、不知疲倦的外国版权团队,包括佐伊·纳尔逊、斯蒂芬·爱德华兹和特里斯坦·肯德里克。

我还要感谢哈尔·詹森和伊万·费尔南德斯·索托,感谢他们非常有价值的评论。感谢凯特·怀特,感谢她多年来所倡导的心理治疗的优点,感谢诺斯盖特大学的年轻人及其工作人员,以及他们所教会我的一切。感谢黛安娜·梅达克,感谢她允许我使用她的房子从事写作。感谢乌玛·瑟曼和詹姆斯·哈斯拉姆,感谢他们使我成了一个更优秀的作家。感谢艾米丽·霍尔特、维多利亚·霍尔特、瓦妮莎·霍尔特、尼蒂·安东尼阿德斯和乔·亚当斯,感谢他们向我提出的各种有益的建议和鼓励。

[1]Celadon:美国出版机构名。

[2]Orion:英国出版机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