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数头黄黑斑纹的老虎一字排开,包抄去路。

阿复眼睁睁地看着老虎们甩动尾巴,慢慢地靠近,心跳如鼓,才生出一点儿力气的双腿又在地上扎了根。

老虎走到五六尺的距离停下,余虎掠阵,正中的老虎俯身扑出千钧一发之际,就听一声清脆的“定”,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老虎们瞬间“石化”,定在原地。

“发什么呆?还不走。”陈致在阿复身后现身。

见到他,阿复猛然泄出一口气,身体瘫坐在地。

陈致无奈地将他抱起,摸着一把骨头皱眉:“平日里不吃饭吗?瘦得皮儿都裹不住馅儿了。”肉全长脸和屁股上了。

经历完生死大劫,就听到近乎关怀的询问,阿复情绪波动极大,鼻子一酸,差点落泪,眼睛偷偷往陈致的衣襟蹭了下。

陈致找了个干燥的山洞,取出放在乾坤袋里的两条鱼开始烤。

这次阿复很老实,乖巧地坐在一边,陈致将烤好的鱼给他,就一声不吭呢地吃。

陈致也不知自己做的是错是对。照理说,他堕入回溯池,回到过去,就该老老实实地“观棋不语”,可从遇到小灰团子开始,一切就乱了套,见“崔嫣”遇险,又沉不住气。

陈致表情太复杂,崔嫣以为他后悔,主动开口:“我的父亲是太原太守,你送我回家,他定有重谢。”

身世也对上了,果然是崔嫣。

陈致暗喜:“哦,不是黄家村吗?”

“骗你的。”

陈致磨牙:“听闻崔太守膝下有一孩儿名唤崔嫣,嫣红姹紫,花容月貌,应当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吧?”

阿复抿唇,略显不愉:“我是崔嫣。”

虽是根油条,却是刚下锅,尚未修成十几年后水火不侵的老油条样,看起来不可怕、倒有趣。陈致说:“既是太守之子,为何会沦落在此?”

崔嫣说:“灯会时与下人走散,被拐卖到了附近,逃到了这里。”

陈致记不清自己听说过多少起灯会走失案,觉得这故事实在敷衍,又想崔嫣年纪尚小,未必有日后的驳杂心思,姑且听之。原想问老虎,那些老虎配合默契,像是有人豢养,但提及老虎,便不可避免地说到自己定住老虎的手段,他下意识地想回避。

偏偏崔嫣不放过,好奇地问:“你今日救我的时候,是怎么定住那些老虎的?”

“唔,”陈致用树枝拨了拨烧焦了的枯枝,“我是个修炼的道士,定住老虎这样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

崔嫣眼睛一亮:“我可以学吗?”

“当然不可以。”陈致捋了把想象中的小胡子,装模作样地说,“我略通面相之术,看你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这个这个,唇红齿白、面色光润,实是帝王之相啊。”崔嫣的长相与那些帝王面相相去甚远,更符合那些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他说到后来,实在掰不下去。

崔嫣面色微凝,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才说:“那你送我回太原吧?”

“啊?”

崔嫣幽幽地问:“不是有皇位等我继承吗?”

眼前好大一个坑,低头一看,竟是自己挖的!陈致一时无语。原本想看看崔嫣到底怎么一步步走歪的,但是,好像越“看”越歪。从相遇那一刻起,“历史”就可能不是那段“历史”了。

他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历史”不乱都乱了,如果自己将崔嫣的命运“拨乱反正”,那“未来”是不是就没什么幺蛾子了?

外面无端端地炸起一声闷雷。

陈致吓了一跳,好奇地探头,被崔嫣一把拉住衣服往后扯:“别出去!大妖怪回来了。”

说话的当口,山风忽起,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陈致右手被小手掌碰了下,未及握住,已被拉开,随即后颈一紧,身体腾空而起,飞撞山壁,整个后背拍在凸起的石块上,差点拦腰折断。

倒下来滚了一圈半,屁股就被踩住。

一个声音在头顶冷笑:“擅闯神狸山,诱拐神奴,该当何罪?”

陈致吐了口土:“不知者不罪。”

“不知?呵。”头顶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挪开了脚,陈致赶忙站起来,抬头见崔嫣被人单手按在山壁上,手掌正掐着咽喉,仿佛随时会折断脖子。

陈致一个头两个大!

为什么见面之后,崔嫣一直徘徊在生死边缘。别人是八字相克,他们可能是八辈子相克!

“等等!”

他一出声,那人就松了手,回过头来,一脸了然的笑容。

事出突然,陈致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现在才发觉对方长了一张猫脸——上扬的眼角,碧绿的竖瞳,小巧的鼻子,还有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嘴唇,唯一像人的,是脸上无毛,一看就办事不牢。

陈致预感接下来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硬仗,全神贯注于演技:“这么好的食材,就这么杀了,也太可惜了!”说话时,目光灼灼,口水潺潺,仿佛下一秒就要落座开席。

猫妖被看得浑身凉飕飕的:“什、什么意思?”

陈致故作高深:“世间美味莫过于‘两脚羊’,‘两脚羊’中尤以‘和骨烂’为佳。”

猫妖活了数百个年头,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从未听说过“两脚羊”和“和骨烂”,却不甘被鄙夷寡闻,忙道:“这有什么稀奇!”

陈致看他表情果然没有听过,便放心大胆地忽悠下去:“故而,有人易子而食。可见其味美!”

猫妖冷笑:“呵,易子算什么!我还知道孔子孟子老子韩湘子!”

陈致及时地调整战术,冲他竖拇指:“果然见多识广!不错,易子有一句名言,叫做‘朝闻香,夕可死矣’。这个香说的就是‘和骨烂’的肉香。”

猫妖说:“那又怎么样?”

陈致对着崔嫣抿唇一笑:“眼前这个就是上好的‘和骨烂’。相信我,凭我多年的烹饪经验,这个小家伙若是下了锅,定然皮酥肉嫩,鲜入骨髓。”

猫妖唬了一跳,内心瑟瑟:“你要吃他?”

陈致媚笑道:“你若是放心,就让我来掌勺,保准吃了之后就再也咽不下其他粗劣之肉。”

猫妖眼珠子一转,有些意动,倒不是想吃什么“和骨烂”,而是想看看陈致到底要干什么。崔嫣这个小混账装了几年的龟孙子,花言巧语、伏低做小,自己差点信了他的邪,到最后还不是为了逃跑?若这个人真要拿小混账下菜,倒是个整治的好法子,自己正好享用了!如若不然,自己有了防范,谅他们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也好!我正要将这个小混账剥皮抽筋,你来代劳,我也省心。”猫妖见崔嫣面若死灰,越发高兴,“呵呵,‘和骨烂’‘和骨烂’,这小混账与他娘一样是养不熟的天生贱骨,可不是烂到骨头里了吗!”

陈致见崔嫣面露怒色,心中又记下一个重点关注对象,崔嫣他娘。

猫妖催促动手。

陈致忽悠一大堆是为了拖延时间等皆无来救,自然不能从:“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处借料调味啊。”

猫妖眼中诡光闪烁:“你借词推托,莫不是耍我?”

陈致连声否认,还送了一堆高帽子给他。

崔嫣能在猫妖手下幸存至今,靠的也是吹之不要脸,捧之不要命,陈致比他多吃了百余年的饭,三寸不烂之舌颠倒黑白翻转日月,高明了不知多少倍,听的猫妖浑身舒畅,连尾巴都不小心露出来摇摆。

“你说的烤全羊,当真如此美味?”猫妖眯着眼睛,舒坦得喉咙咕噜噜直叫。

陈致说:“人间有,天上无。”

猫妖感慨:“如此看来,神仙都是没见识的乡巴佬啊!”

“乡巴佬”点头,一脸“赞同”。

第5章 亡国之君(五)

猫妖拎起他与崔嫣,飞身跃云。

陈致被人提着后领,双脚与心里都空晃晃的,不着实地,颇感难受。好在猫妖洞府就在左近,半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洞府建在半山腰,入道曲折险峻,有几级石阶上下相距丈余,常人极难攀爬,不知崔嫣是如何逃出来的。

陈致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见那小脑袋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似是被拎至昏厥,不由暗暗焦急。

猫妖将两人丢进一个气味腥膻的山洞内:“柴在洞外,可自取。调料在案台上,有便用,没有便罢,余下自理。我先去睡一觉,一个时辰之后,便要吃那香喷喷的‘和骨烂’!”

陈致说:“一个时辰太短,怕是不入味。”

猫妖冷笑:“一个人不入味,就再加一个人!”

陈致倒不怕他吃自己,只怕他不吃,敷衍地应了。

猫妖走后,陈致捡柴生火。

跳动的火光点亮崔嫣的脸庞,虽然抹了层灰,也抹不掉日后颠倒众生的天生丽质,尤其是白皙光滑的皮肤,比成年之后还要有弹性。

陈致想着想着,就动上了手。

装昏的崔嫣实在忍不下去,睁开了眼睛。

陈致收回捏脸的手,毫不心虚地说:“你醒啦,帮我烧水。”

崔嫣冷声道:“烧水煮我自己?”

陈致笑嘻嘻地说:“是呀,滚烫的水烫一遍,好拔毛。”隐身符还在他身上,真护不住的时候,往崔嫣身上一贴,就万事大吉了。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这招。虽然“历史”可能已经一崩三千里,但他还是想随波逐流地抢救一下。说不定崔嫣他爹就找上门来救人了呢。

崔嫣不知他美好的幻想,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做成肉菜,心中大恨。不过他不动声色惯了,竟真的起身烧水。

陈致还在旁边火上浇油:“多添柴,水滚得快些!”

崔嫣将锅递给他:“我添柴,你来烧。”

陈致顺手拿过。这锅看似不大,却实心得很,他手肘往下一沉,似撞到了崔嫣的手,随即大腿一痛——还是熟悉的利刃入肉。

记忆倒退,他仿佛又回到了皇宫,看着成年后的崔嫣持剑走来

这是长大后没插够,小时候又补刀吗?!

感谢沉重的大铁锅,要不是撞了那一下,以崔嫣现在的高度,刀可能往右偏移几分——那位置就不太美妙了。

陈致下意识地丢锅握刀,抓住了刀柄上的小嫩手。

崔嫣瞪着他,目露凶光,却有些外强中干,只将手拼命地往后缩。

“咳!你们在做什么?”

藏在暗处的猫妖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兴奋地瞪着他们。

陈致:这种命案现场,还要问什么做什么?就是作案啊!

但他就是欣赏猫妖这种时时留下忽悠余地的高尚作风。

陈致一手抓着崔嫣的手,一手抚摸那颗僵硬的小脑袋,微笑道:“我看厨房里调料不全,怕随意烤出来的肉不够美味,平白浪费了上好的食材,所以,让他先割一块我的大腿肉下来,试做一下。”

还有这操作?

猫妖惊呆了。

崔嫣也震惊得无以复加。

两人几乎要羞死在陈致的无私奉献中。

陈致大义凛然地拍了拍崔嫣的脑袋:“来,割吧。”

崔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手中刀微微颤抖。

大腿肉跟着抖动,陈致握刀的手稍稍用力,安慰道:“镇定点,试菜而已,不需要齿轮状的花边。”说着,握着崔嫣的手,淡定地从自己的大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

猫妖看着他手上鲜血淋漓的肉,心下发虚。

明明是个随手就能打趴下的凡人,为何总令自己心生恐惧?

陈致将肉放在砧板上,随手脱下外袍子,绑在伤口上,遮住很快复原如初的伤口,到水缸边净手。回来时,崔嫣和猫妖还天打雷劈了似的站着。

“稍等一下,很快就好了。”他挪开崔嫣,开始放油。

猫妖回神,堂而皇之地坐下。

崔嫣退到陈致旁边,想打下手,但见陈致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大腿肉放入锅里,终是过不了心里那关,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陈致下手极快,没多久,锅里就冒出热腾腾的香气。

猫妖吃过不少肉,头一回闻到比鱼肉还诱人的香气,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当妖怪这么久,他的确没吃过人,仔细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能吃的。

陈致将红烧肉从锅里盛出,送到猫妖面前:“请品尝。”

香气至近前,越发浓郁,醇如美酒,闻之微醺。

猫妖的鼻翼飞快地动了两下,胃里生出前所有为的饥渴感,唾液不断从舌下分泌,几乎要流淌出来。但他不敢掉以轻心,用筷子割下三分之一的肉来,丢至门外。

立刻有虎跃出,将肉舔至口中,囫囵吞枣般地咽了下去。吃完片刻,四肢一软,匍匐在地,竟露陶醉之态。

猫妖警惕地喝道:“你在肉中加了什么?”

陈致不慌不忙地说:“您再看。”语罢,倒在地上老虎一跃而起,精神抖擞地抖了抖毛,炯炯的双目看向装肉的盘子,露出渴求之意。

陈致得意道:“我早就说过,我做的肉神仙难尝。这畜生头回吃到如此美味,怕是情难自禁了。”

猫妖见老虎并无大碍,放下心来,夹起余肉塞入口中,竟入口即化,仿如琼浆玉液,一时呆了,半晌才道:“你说的‘和骨烂’也这么好吃?”

陈致微笑:“比这个更好吃。”

“当真?”

“当真。”

“好,真是好手艺”语未尽,猫妖呼痛倒地,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哎哟,你,痛,你在肉里加了什么?”

陈致无辜地摊手:“什么都没加。”万邪不侵的大功德圆满金身是所有妖魔的克星。普通的人与野兽吃了是大补,而妖修魔修吃了便是大毒。

“不可能,我,我的妖力”猫妖面色惨白。普通的毒药他并不怕,顶多拉个肚子,当清理肠胃了,可妖力消散非同小可,尤其是妖丹也有破裂之相!“你到底放了什么?你,你是谁!”

陈致笑眯眯地说:“一个乡巴佬。”

猫妖痛得不及深思他言下之意,十指渐渐缩短,露出了猫爪,光滑的面孔也长出了根根细毛,眼见着就要恢复原形,一直躲在一边的崔嫣猝不及防地冲出来,将手中刀送入他的腹中。

刀上还残留着陈致大腿的血迹,此时便是那雪上加霜的催命丸,顷刻便要了猫妖的性命。

洞口的老虎怒吼一声,立时兽群聚集,将路口团团围住。

崔嫣拔刀,猫妖腹部伤口处,妖丹若隐若现。陈致心中一动,弯腰将妖丹挖出,顺手塞入腰带里,又牵起崔嫣的手在水缸里洗了洗:“你如今有何打算?”

崔嫣不答反问:“你腿上的伤要不要紧?”说着便要脱他绑在腿上的外袍。

陈致慌忙躲开他的手。常言道“三岁看老”,崔嫣爱拿刀捅人和脱人衣服的毛病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我无事。你还没说你的打算。”

崔嫣想了想说:“我外祖父家在云南”

陈致截断他的话:“等等,你不是说你是太原太守之子吗?”

崔嫣面色一黯:“我母亲死后,父亲便娶了填房,两人的女儿只比我小四岁。”

陈致:好端端的拐卖案怎么又牵扯到了宅斗?

崔嫣看他按着太阳穴,关切道:“你怎么了?”

“头疼,别说话。”

“要不要坐下来?”

“我现在想跪下来。”

崔嫣一脸懵懂。

陈致深吸口气,对他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圆头大耳、英姿勃发、骨骼清奇、面如满月,实乃帝王之相。”

崔嫣说:“你先前说的是‘天庭饱满、雄姿异貌、骨骼清奇、唇红齿白、面色光润’。”

陈致觉得他说得更对,但是台不能坍:“人的相貌是一直在变化的。三岁和三十岁的人能长得一样吗?半天过去,你的脸又成长了!”

崔嫣依旧是关爱的小眼神。

陈致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先送你回家。不用怕你爹,区区一个太原太守算什么!你是要当皇帝的人!”

崔嫣拽着他的衣角:“我能不能跟着你?”

陈致对他脱衣服的事很有阴影,不着痕迹地将衣角抢回来:“不能。”

崔嫣背过身,低着脑袋不说话了,小小的背影充满了“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萧瑟感,让陈致很想撒几片枯叶烘托一下氛围。

“咳,我先带你出去吧。”陈致拍拍他的小脑袋,崔嫣一回头,他就见缝插针地捏了一把胖乎乎的小脸蛋。

崔嫣立刻说:“你带着我,我的脸天天给你捏。”

陈致摩挲着意犹未尽的手指,口是心非地说:“我不是很想捏。”

崔嫣没有戳穿他的谎言:“我可以天天给你捏肩捶腿。”

未来的皇帝天天给他捏肩捶腿啊!果然是很美好的画面!

陈致努力扯平上扬的嘴角,假装无动于衷:“我身强体健,不需要这么腐败的享受!”

“我”

崔嫣还想努力,就被陈致一把抱起颠了颠,嘀咕道:“猫妖每天给你吃草吗?一点肉都不长。”

崔嫣说:“差不多。”

陈致感慨:“还好你才八九岁,回家补一补,很快就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