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你看那是什么?”

一声疾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张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一座高塔的塔尖上,站着一个长发飘飘的男子。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面容模糊,但他当即就认出他是崔嫣。

并不是靠脸,而是靠直觉。

“撤退!马上撤退!”

张权意识到不妙,立刻调转马头,准备逃跑。

已然迟了。

大街的不远处,正是天坛。

随着崔嫣丢下一道令旗,数道白光从天坛冲出,朝着张权所在的方向射来。

与此同时,五万黑甲兵已经翻过太行山,向京城聚拢。

一场瓮中捉鳖的大戏,悄然开场。

有的人不信神,有的人不信命,也有的人像张权这样,不信邪。在看到那些虚无缥缈的白光将自己的兵马冲散之前,他始终觉得崔嫣这个天师的名头,言过其实。

什么撒豆成兵、点石成金都是骗人的把戏。

然而,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时,已经来不及了。

崔嫣直接从塔尖冲了下来,顺手从其他士兵手中抢过一把刀,飞身朝他劈去。

张权慌里慌张地从马上跳下来,躲进亲信的包围圈中。崔嫣挥舞手中刀,一刀斩杀最前排的两个人,直取他的人头。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又从容,但他全然无法欣赏。张权只觉得那挥洒自如的每一刀,都像砍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入肉,已感杀意。

眼见着他已经杀到近前,张权大喝一声:“崔嫣,你敢与我单挑吗?”

这话问的实在可笑之极。

从头到尾躲在人群中的都是他,如今还问别人敢不敢单挑。

崔嫣挽起一朵刀花,劈开挡在张权身前的两个人。

张权抽出长刀格挡。

崔嫣的刀是最普通的士兵刀,而张权手中的却是名家打造、量身定做的钢刀。但交锋的刹那,张权手中的刀竟然被斩破了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不是输在了刀上,而是战意。

从崔嫣出手的那一刻,张权的心理就已经溃不成军。

可是此时的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

又是双刀相交。

崔嫣盯着他的目光比刀锋更森冷:“何必做垂死挣扎。”

“谁垂死挣扎还未可知!”张权用手掌按住刀,用力往前推,崔嫣使了一股巧力,卸掉了刀上的余力,反手劈向张权的颈项。

他的刀法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花式,偏偏每一招都很致命。

张权拼了老命才躲开,然而脚下一滑,向后倒去。

崔嫣抓住机会,乘胜追击,腾空而起,当头劈下。

此时,本应该身体失重的张权突然抖了一下袖子,一把药粉漫天扬起。

崔嫣意识到不好,已经吸入少许,那丝丝缕缕酥酥麻麻的熟悉味道只能让他想起一个人——

该死的姜移。

若是一般的迷药,他可以不当做一回事,但是姜移

崔嫣掉头就走。

好不容易看到胜利曙光的张权岂可放人,转身就追。在旁守护他们一对一公平决战的黑甲兵和张权的亲信见状,一拥而上,场面混乱不堪。

用隐身符穿梭在人群中浑水摸鱼的陈致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几次都差点挨刀子,历经千难万险地挪到战场边缘,就听崔嫣突然喊了一声:“阿痴!”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呼呼喝喝声中显得格外微弱,但是,对时时刻刻关注他的陈致来说,已经足够。

陈致立刻又挤了回去。

刚靠近崔嫣,还没来得及现形,就被一把搂住,捧着脸亲了下去。

陈致想让开,对方已经熟门熟路地撬开他的嘴巴,把舌头伸了进来,然后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体内沉寂已久的龙气唤起,以不容拒绝之势引了过去

亲一个贴着隐身符的人是怎么样的画面?

虽然画面很美,但现场太激烈,周围的人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关心,只能保护两个人往战场边缘转移。

张权终于意识到此刻是逃跑的好机会,不再执着于追杀崔嫣,在亲信的保护下,且战且退。

第27章 前世之债(七)

眼见着城墙在望, 张权猛吸一口气, 胸膛生出无限求生之欲, 将手中钢刀舞得泼水不漏,一鼓作气地冲到了城门口。此时,大门被一张不知银白色的丝网堵住, 刀枪不破。

张权反手砍掉近身的敌人,左手抹开被喷了一脸的热血,高叫道:“引火烧它!”

立时有人点燃了火折子丢过去。

火沾在网上, 迅速蔓延, 发出嘶嘶燃烧声,那晶莹剔透的银丝网被烧得发黑发硬, 犹如铁丝一般,比原先的还要坚韧, 牢牢地粘在城门口,不能撼动半分。

“将军, 怎么办?”亲信们慌了神,忙聚集到张权身边。

张权说:“上云梯!”

一群人又杀上城墙。外面的士兵忙架起云梯,从下面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张权率先抢到一把梯子, 在亲信的搀扶下正要往下走, 就看到一块黑色令牌飞快射来,在他头顶炸开,紧靠着城墙的云梯忽然往外倒去,几个亲信抓拽不及,竟从城头掉了下去。

紧抱着云梯的张权, 亦是魂飞魄散,云梯倒下的刹那,自己必然摔成肉泥。

下方的士兵已经排成人墙,准备用手接他。

形势千钧一发,不容细想,张权大喝一声,跃到人墙上。在他跳下的刹那,七八只鬼魅般的手从地下伸出,一把拽住他的脚,猛地拽到地上。

只听“砰”的一声,张权从人墙的缝隙中摔落,脑浆迸裂。

不远处的城墙上,崔嫣静静地站在纷乱的刀光剑影中,看着张权的尸体被亲信抬走,才转身离开。

主将阵亡,军心涣散,张权五万大军折了两万在城里,余部都跟着各自的统领溃逃,部分遇到了从太原赶来的黑甲兵,被逮了个正着,押送回京,部分往东、北方向遁逃,翻山渡海,失了音讯。

押送回京的俘虏里有一个崔嫣与陈致的老相识,层层上报后,就被快马加鞭地送到皇宫——受审。

那俘虏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喜滋滋地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即将回归混吃等死,偶尔炼丹的快活日子,等五花大绑地送进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发展可能和自己想象的有出入。

“陛下,好久不见。”姜移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看着面色冷肃的陈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怎么不见天师啊?”

不提还好,一提崔嫣,陈致心头火就噌噌噌地往上冒:“不是让你搜寻灵丹仙草,搜到张权军营里去了?”

姜移哭丧着脸:“不能怪我啊。我出京城没多久,就遇上了流寇,和保护我的黑甲兵失散了。好不容易脱身,又被一群难民困住。跟着难民去了太原,谁知道遇到了西南王的先锋部队,强征我入伍。”

一般人不会倒霉成这个样子吧?难道他身上的晦气还没有吸干净?

陈致转移话题:“那你怎么会落在张权手上?”

“西南王不是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吗?”顿了顿,姜移嘀咕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连累的。”

陈致:西南王死得这么蹊跷,仔细想想,竟然觉得十分可能。

姜移说:“他死后,张权跑来招降,我们的百夫长就投奔了他,我想跑也跑不掉,想着离京城近一点儿,说不定能得救,也就跟着来了。”

陈致问:“张权手里的药粉是不是你给他的?”

姜移唉声叹气:“给什么给啊,都是抢走的。我也没办法,身上带着那么多丹药,谁不觉得可疑啊?只能说自己是个游方郎中,被安排治些跌打损伤。后来张权的亲信要我将每种药标注清楚,那些有毒的药就被带走了。”

陈致说:“那些药有解吗?”

“有的有,有的没有。”姜移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天师又中招了?”

陈致冷笑道:“你也知道是‘又’啊。”

姜移紧张地直冒汗。

崔嫣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上次崔姣的事,虽然崔嫣放过了他,但肚子里一定记了笔账。如今,旧账未清,又添新帐,想也知道自己这次不会那么轻松过关了。

陈致带着他去了养心殿。

没了崔姣,这里就空下来了,陈致让人重新清理了一番,作为崔嫣休养的地方。

平定“张权之乱”后,崔嫣体内的妖丹蛰伏了两天,就开始疯狂反噬。姜移留下的药都不管用,陈致见他每日疼得冷汗直冒,急得上火,本想上天入地地找找办法,偏生姜移就在这个时候撞了回来。

姜移听说来龙去脉后,脸也有点发白:“要不陛下再渡一口龙气给他?”

陈致道:“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我渡了那口龙气,才使他恶化至此。”

“非常有可能。”姜移巴不得有个人分担罪过。

两人走到养心殿门口,被黑甲兵拦住了。

陈致皱眉道:“天师呢?”

黑甲兵一板一眼地说:“天师坐关,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认识崔嫣这么久,陈致还是第一次被划分到了“任何人”的行列里,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姜移在旁边大呼小叫:“天师是不是出事了?”

陈致用手捂住他的嘴,问道:“天师要坐关多久?”

黑甲兵说:“不知。”

“哦,好吧。”陈致把姜移丢给黑甲兵看管,状若顺从地回了乾清宫,等大门一关,立刻贴上隐身符,悄悄地摸回养心殿门口,用定身术定住门口的两个黑甲兵,推门——

门纹丝不动。

陈致想用脚踹,又怕动静太大,打扰了崔嫣坐关,只好抽出黑甲兵的刀,小心翼翼地挑起了门闩。

门闩“啪嗒”一声落地。

陈致继续推门——

门依旧纹丝不动。

陈致绕着养心殿走了一圈,将所有的窗户都试探了一遍,依旧是——纹丝不动。

无奈之下,他只好解开黑甲兵的定身术,悄无声息地回到乾清宫。

崔嫣表现得这么神秘,完全不像是坐关,倒像是做贼。

陈致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生怕好不容易走到头的剧情在看不见的地方又发生变化。他将乾坤袋里的宝贝拿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床上,看看有没有使得上劲儿的。

隐身符、忘忧珠、黄圭、装了晦气的乾坤袋和少了个脑袋的替身像。

看着家当,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真是太寒酸了!

陈致找到被关在柴房里的姜移。

姜移哆哆嗦嗦地说:“一般人家地方小,喜欢把人关在柴房里也就算了。偌大一个皇宫,也动不动地把人关在厨房里,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

陈致说:“那关到刑部大牢如何?说不定还能遇到你的百夫长。”

姜移擤了把鼻涕:“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别忘了,你和天师闹别扭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你,逗你开心。”

陈致道:“我们对那段日子的回忆可能有偏差。”

“放不放一句话!”

“放。”

被放出来的姜移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回去。

陈致拉着他往前走:“专心走路,不要东张西望!”

姜移说:“我要回柴房。”

陈致安抚他:“我们就悄悄地看一眼,不会惊动他的。”

“我信不过你。”

“再吵下狱!”

“你个快退位的皇帝!不要太嚣张!”

“崔嫣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退不了位了。我要是退不了位,你就要下大牢。还不走快点。”

姜移一口气堵在脑门上,思绪烦乱,等靠近养心殿了才回过神来,道:“天师不死,我也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陈致说:“左右都没什么活路,干脆一条道走到黑,继续作死。”

姜移:

被陈致一番话带走了人生光明的姜移最终放弃了挣扎,破罐子破摔地蹲在草丛里,与陈致共商大计。

“门窗都被锁上了,根本进不去?”姜移问清楚情况后,想了想道,“有没有想过从屋顶走?”

陈致击掌:“好办法!”

说完,不等姜移反应,他踩着小碎步跑到无人的角落,贴上隐身符,飞身上屋顶,掠过重重屋檐,来到了养心殿的上方,蹲下身。

四下无人发觉,正是干坏事的好时节。

他慢慢地掀起一块瓦片。

“噗”,细小的破气声从屋内响起,陈致不及防备,被炸了个正着,整个人往后弹飞出去,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谁?”守在门前的黑甲兵听到动静,一拥而上,手中的矛头在他落地的位置横扫,几乎要戳到他的身上。

陈致连忙往后滚了两圈,扶着门板刚要站起,门就被人从里拉开,他失去重心,往里摔了进去,撞在一个人的脚上。

虽然看不见,但崔嫣明显感到有个人抱着自己的大腿:“阿痴?”

陈致尴尬地站起来,取下隐身符:“好巧啊我就是想试试,这么玩捉迷藏会不会被发现。”

崔嫣整了整他的头发和衣襟,牵起手往里走:“担心我?”

既然他这么说,陈致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你什么都不说就一个人闭关,的确很让人担心!”

崔嫣笑了笑:“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致说:“怎么回事?”

崔嫣说:“我之前一直想要创造一套功法来融合妖丹,刚才突然有了感悟,所以才仓促闭关。”

陈致皱了皱眉:“你还想继续融合妖丹?”

崔嫣顿了一下,才说:“你觉得呢?”

陈致斟酌着说:“我觉得西南王、张权这些心腹大患已除,没有必要再融合妖丹了。妖丹这东西放在肚子里,始终是个隐患,倒不如取出来更令人放心。”另外,他还有一个担忧。就是崔嫣融合妖丹、法力大增之后,是否会长生不老。一般的修士长生不老倒没什么,反正藏在深山人未识,可是一个皇帝长生不老,怕会引起江山动荡不安。

“取出妖丹,我便与常人无异,甚至比常人更虚弱”崔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愿意留在身边保护我吗?”

陈致二话不说地拍着胸脯答应了。

这话不全然是虚的。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成仙之后,百年岁月也不过弹指一瞬,要他留下来也无不可,反正吃喝拉撒睡的日子在哪里过都是一样。

崔嫣含笑道:“我会慎重考虑的。”

陈致说:“你考虑的这几天不会反复发作了吧?”

崔嫣说:“应该不会。”

陈致松了口气,转眼就看到崔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波流转处,满满温柔,突然心头一悸,开始怀疑自己答应留下来的举动是对是错。

崔嫣因为妖丹的事,闭关多时,朝中堆积了许多急需处理的事务,与陈致说了几句便匆匆赶往议政殿。

陈致回头找姜移,发现他已经不在那个草丛里,招来黑甲兵旁敲侧击了一番,才知道他被人发现,以为是越狱,直接送去了刑部大牢。

黑甲兵说:“陛下放心,我们上了镣铐,一定将人看住了。”

陈致道,“辛苦了。”

等崔嫣半夜从议政殿出来,陈致急忙告诉他姜移的消息。

崔嫣的表情有些微妙,不像是恼怒,倒有些期待:“哦?那他找到东西了吗?”

陈致说:“他刚离开京城就遇到了流寇,别说找东西了,自己的东西都被张权搜刮走了。”

崔嫣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放他出去继续寻找吧。”

这等于是流放了吧?

陈致说:“你是不是不想再见到他?”

崔嫣原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听他如此紧张,才动了几分认真:“你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