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嫣无奈道:“妖丹我能自己吐出来。”

“!”陈致问:“一定要晚上吗?现在也挺吉利的。”

还有一大堆奏折要批的崔嫣婉拒了他的邀请。

陈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还给了一个缠缠绵绵到天涯的幽怨眼神。崔嫣头也不抬地说:“再看下去,奏章到晚上也批不完。”

陈致拔腿就跑。

下午的阳光温和而不猛烈,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几年的皇帝生涯犹如梦境,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从懵懵懂懂地混吃等死,到兢兢业业地帮助崔嫣,这趟任务做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好在结果不差。

只是,一想到任务结束之后,就可以回黄天衙交任务,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半是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紧张——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靠近了胜利果实,反倒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生怕又是美梦一场;一半是他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留恋。或许对陈应恪来说,这老牢笼般的皇帝生活,是壮志难酬的抑郁,但是对陈致来说,刨去了利益关系,与阴山公、崔嫣、姜移等人的相识,委实是一段令人难忘的回忆。

如今,这段回忆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他想过留下来,如答应崔嫣的那般,完整地走完陈应恪的人生。但是崔嫣越来越露骨的表示,令他不得不回避。毕竟,燕朝的开国皇帝,必定要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而陈留王的价值在陈朝终结的那一刻就已经化为乌有。

他坐着发了会儿呆,到掌灯时分才匆匆忙忙地出了皇宫,找姜移要草药熬了一碗普通的补药,滴了小半碗的血液进去搅匀,又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回宫。

崔嫣早已在乾清宫等候,他回来的时候,饭菜都热了两遍。

“这便是你准备的补药?”崔嫣好奇地看着陈致轻手轻脚的模样。

陈致说:“大补之物!”

崔嫣说:“我怎么听说你问姜移要了当归、枸杞”

“这些是辅药,关键是主药!”陈致献宝似的放在桌上,“人间难寻!”

崔嫣捧过来,低头闻了闻,陈致紧张地阻止:“现在不能喝,一定要将妖丹取出来之后才能喝。”

崔嫣摸着药碗还有余温,便道:“那就先取出来吧,一会儿药凉了。”

眼见着胜利在望,陈致有些不确定:“凉了也不要紧,不如先吃饭?”

崔嫣摸摸他的手:“你紧张什么?”

陈致说:“总觉得要干一件大事,忍不住有些紧张。”

崔嫣笑道:“看你这样子,就算吃饭,也是食不知味,倒不如将事情办了,我们再慢慢地吃。”

陈致想想也是,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拖拖延延犹如慢性毒药,更不爽快,便点头答应了。

崔嫣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低头吐出一颗红色的妖丹来。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让人毫无防备。等他脸色惨白地倒下来,陈致才有所反应,一把将人扶住,递药过去:“药的味道有些怪,你不要管,只管喝就是了。”

崔嫣扯了扯嘴皮,虚弱地说:“我信你。”微微张口,就着陈致的手,将补药一口口地吞咽了下去。

陈致知道自己的血肉见效极快,安慰说:“很快就好了。”

崔嫣原本在笑,忽地脸色一变,吐出一口血来,震惊地看向他:“你”

陈致吓了一跳:“我?你怎么了?”

崔嫣还想说话,嘴里的血却一口口地喷出来,身体痛得抽搐起来。

陈致几乎抱不住他,惊恐地叫道:“你到底怎么了?”

崔嫣抓着他手臂的手渐渐失了力道,桃花眼里,愤怒、疑惑、震惊、懊恼等情绪飞速地闪过,最后化作不甘的绝望,死死地盯着他。

陈致见他半天不动,颤抖地去摸他的脉搏,发现人竟然死了。

死了死了?!

陈致脑袋嗡得一声,犹如重锤击过,打得两眼发黑,手还紧紧地抱着崔嫣,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外头的黑甲兵听到动静,跑进来:“陛下?”

陈致猛然回神,大吼道:“叫太医!叫大夫!”

黑甲兵不明所以,急忙转身喊人。

正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飞快地冲进殿内,一掌拍开陈致,伸手去抢崔嫣的尸体。陈致像发了疯似的冲过去,撞开那人的同时,将崔嫣紧紧地搂在怀里,大有谁碰就与谁拼命的架势!

那人顿了一下,忽然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转身便跃入黑暗中。

“单不赦!”

陈致吼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发怒。

黑甲兵在他的怒吼声中终于动了起来,纷纷大喊抓刺客。

一连串的变故终于让陈致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儿。他抱起崔嫣,不管惊世骇俗,直接腾云驾雾,到姜移住所。

正喝小酒啃鸡爪的姜移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陈致将崔嫣递给他:“你看看他怎么了?”

姜移在手腕上把脉,把了半天才说:“咦?我怎么找不到脉了。”

陈致沉声道:“他是不是死了?”

姜移:“?!”

两人对望了好一会儿,姜移才尖叫着跳起来:“死死死死了?”

陈致说:“你有没有办法”

“没没没没有!我不不不会毁毁尸灭迹!你另请高高高明吧!”姜移吓得头皮都要飞起。

陈致说:“不是,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把他救活?”

姜移颤声道:“我我我我要是能把人起、起啊起死回生,我早就当神仙了!陛下他,他他他是怎么死的?”

陈致将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

姜移问:“你你你到到底到底给陛下喝了什么?”

陈致也很费解:“就是补药啊。药材还是从你这里拿的。”

姜移两只手乱挥:“胡说,胡说!与我何干!都,都是你你自己熬的药。”

陈致拍着脸颊让自己的冷静,想了想说:“会不会单不赦干的?他出现得那么巧合。”

姜移拼命点头,只要不让他背锅,谁背都可以。

陈致又问:“会不会是取妖丹的过程出现了差错?”

姜移说:“也也也有可能。说起来,我想想起一件事,和妖丹有关。其实,陛下让我去找的,不不是补药,是另一枚妖丹。”

“什么?”

姜移双手握拳,勉强自己镇定,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崔嫣让我去找的,不是补药,而是让我再找一枚妖丹。但,但是我没有找到。”

再找一枚妖丹?

陈致脑袋里电闪雷鸣,所有的细节都慢慢地浮现,串连成一个可能——

崔嫣根本没有吐出妖丹!

他的血对凡人是大补之物,但对融合了妖丹的半人半妖来说,却是致命之毒!

这下就解释通了。

陈致抱着崔嫣的尸体上天,直奔仙锦池,到了地方却没看到皆无,倒是池内一阵翻涌,寒龙露出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陈致点头打了个招呼,转身要走,就见寒卿伸出脑袋,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吗?”他强忍着不耐烦问。

寒卿嘴唇未动,陈致的脑袋却传来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找皆无。”

那道声音继续问:“找他做什么?”

陈致没打算解释,随意打发道:“许久没见,来看看他。”

寒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将头缩回了池中。

陈致懒得猜测他的意图,又赶到黄天衙,却见仙童正与一群神仙吵架。一向老实巴交的仙童难得被气得红脸,指着那群神仙说:“你们陷害皆无在先,来黄天衙找茬在后,简直目中无人!”

那群神仙七嘴八舌地反驳,措辞激烈,眼见着一言不合就要开战,陈致贴着隐身符冲上去,拖起仙童就跑。

甩开那群神仙很长一段距离,陈致才将隐身符取下:“你说他们陷害皆无在先,什么意思?”

仙童难过地说:“皆无失踪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致胸闷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仙童简单地讲述来龙去脉。

依旧因寒卿而起。闯了祸的皆无还能待在寒卿身边,醋翻了一众寒卿的爱慕者,他们联合起来恶作剧,怂恿寒卿将一个施了符咒的盒子给皆无,只要皆无说喜欢寒卿,就会化作原形,吸入黑内。

令人没想到的是,皆无被吸入盒子后,盒子失踪了。

第29章 前世之债(九)

这群神仙丝毫不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错, 还跑来找茬, 愣说皆无是自己藏起来陷害寒卿的。

看仙童义愤填膺的模样, 陈致跟着激起了火气:“太过分了!我们去找南山神君!”

仙童说:“我已经去过了,但南山神君还在闭关,整座山都封起来了。哎, 要不我们去找北河神君?你不是和神君相交甚笃吗?”

陈致说:“神君去了蓬莱。”

仙童与他无声地对望了好一会儿,都愁眉苦脸地耷拉下脑袋。

仙童问:“对了,你来天上干什么?”

陈致抱起崔嫣的尸体给他看。

仙童戳戳崔嫣的脸:“新做的替身像?做得也太漂亮了些, 闭着眼睛都不像你。”

陈致说:“他是崔嫣。”

“天命之子果然面如好女!”仙童眨巴眼睛, “他怎么了?”

“死了。”

仙童:“!”

陈致:

两人又无声对望了一会儿,仙童跳起来, 夸张地连退三步:“死死死死了?!”

陈致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仙童目瞪口呆:“他好端端地骗你做什么!”

陈致哭丧着脸:“现在怎么办?”

仙童说:“找皆无回来?”

陈致说:“怎么找?”

仙童想不出办法,重新坐回陈致的身边:“或者, 先找到崔嫣。人死了都要去阴曹地府,就算是枉死鬼、孤魂野鬼, 地府也会派人登记。不如你先去地府问问崔嫣被带去了哪里。”

陈致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应道:“好好好,阴曹地府怎么去?”

仙童说:“地府虽然也是天界管辖, 但与黄天衙分属不同部门, 我们拜访之前,最好先打声招呼。这事原该由皆无去办,如今只好求助苍天衙了,他们与地府常来常往,交情深厚, 想必不难。”

陈致听他说得有条有理,总算找到了主心骨,抱起崔嫣跟在他身后。

苍天衙与黄天衙同受天臣毕虚管辖,关系素来亲近,对方听说之后,满口答应,当场写了张引见的信函给他们,让他们找一位姓周的主簿便可。“衙里有位大仙自行天道飞升,擅长推演之术,可惜下凡出任务去了。他若在此,还能替你们卜上一卦。”

陈致与仙童谢过他之后,立即去了地府。

地府管理井然有序,知道他们的来意后,立刻有小鬼引他们去见那位周主簿。

周主簿正站在殿训斥鬼差,竖眉长须,威风凛凛,隔着几丈都能感受到阵阵阴气扑面而来。几个鬼差被训得身子半截入土,抬不起头来。

又过了一炷香,周主簿才意犹未尽地放过鬼差,慢悠悠地跑来见他们:“你们在黄天衙当差?”语气不善。

陈致自问从未见过他,觉得这敌意来得好没道理。

但周主簿后来的话说得他差点如那些鬼差一般——身子半截入土,抬不起头来。他说:“国运崩坏,世道离乱,连带这鬼门关都成了集市,三不五时就聚众赶一波。枉死的冤魂、冤死的亡魂不计其数!孤魂野鬼更不必说,把头发掰成手指了都算不过来!”

陈致无言以对。

周主簿发完了一通牢骚,才意兴阑珊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陈致突然说不出口,好在仙童是根直肠子,毫无负担地说了。

听完的周主簿表情十分难以形容,半晌才说:“皇帝都死了,这世道不是要更乱了吗?”

陈致把尸体拿出来:“死得不是太久,想想办法,也许还能还魂?”

周主簿看着那微微僵硬的尸体,气得差点挂胡子上吊:“你想复活他的话,就好好保存尸体啊!这都僵硬了!你想他还魂以后天天玩木头人吗?!”

陈致呆了呆,立刻将尸体交给他:“那就麻烦周主簿了。”

周主簿:

周主簿把烫手芋头丢给了阎王爷。

阎王爷仔细检查之后,摇头道:“体内的妖丹融合了一半,还喝下大功德圆满金身的鲜血这好比凡人吃毒药,嫌命太长!修复这尸体还不如另外找一具。容貌差一点,个子矮一点,皮肤黑一点但好歹毛病少,用起来顺手。”

陈致心拔凉拔凉的:“难道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阎王爷说:“就算有其他的办法,上天入地不知多少年,等你凑够了条件,都不知道轮回多少次了。”

陈致说:“那他的魂魄现在何处?”

阎王爷让周主簿去查。

周主簿算了算崔嫣出事的地点,道:“唔,那是永心的辖区。他办事严谨,就算是意外之死,也会详细登记,而且他是仙人,不日将转去苍天衙,你们也可认识一番。”

陈致问清楚寻找永心的办法,又匆匆赶去,仙童怕衙中无人坐镇,寒卿的那群爱慕者又闹事,折返了天宫。

永心此时正在皇宫。

因宫中遭遇刺客,崔嫣与陈致又相继失踪,朝中群龙无首,众臣各怀鬼胎,军师为了稳定局面,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满城都是搜人的黑甲兵。偷鸡摸狗的盗贼都倒了大霉,一经发现,不过审问,直接处死。一时间,城中尸体猛增,满街都是嚎哭的冤魂。

陈致点了牛眼泪,穿梭在亡魂中间,仔细搜寻一名戴着高帽子的高个鬼差。

许是的确高了些。

没多久,就看到一户人家的围墙里,一顶黑帽子露出尖顶挪来挪去,他急忙翻墙而过,果然看到一个带着仙气的鬼差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孤魂做登记。

那孤魂的死相着实丑,尤其是痛哭流涕的时候,面容扭曲得无法直视,他看到后脑勺都觉得有些不适,偏偏那鬼差一本正经地听他哭诉,半点没有不耐烦,等问得清楚明白之后,才温声道:“你的冤屈我已知晓了。你先待在此处,不要乱走,等这里的情况到地府归档之后,自有对你的安排。”

那鬼哭泣道:“我死得这么冤枉,难道就白死了吗?”

鬼差说:“放心,世间有天道,善恶终有报,你做的坏事会遭到报应,受到的委屈也会得到弥补。”

安慰了他之后,鬼差正要走,转眼就看到陈致站在墙边看着他,不由好奇地挥了挥手,似乎在鉴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到自己。

“可是永心大人?”

陈致一开口,对方就知道果然看得见自己,忙过来行礼:“是,永心正是我的道号。”

一个鬼差竟有道号。陈致有些奇怪。

永心说:“我原是个修道人,因走火入魔才在地府办差。”

他不欲多言,陈致自然不会追究。

陈致自我介绍之后,说:“我想请你找个鬼魂。”

“哦,当然,当然可以。”永心翻开自己的小册子,“你要找谁?”

“当今皇帝,崔嫣。”

永心呆住:“皇帝驾崩了吗?”那表情,可说是十分难过。

陈致说:“你没有见到他的魂魄?”

永心摇头道:“我一直守在这里,从皇宫行刺到现在,寸步未离,确实没有见过皇帝。”叹了口气道,“若皇帝真的驾崩了,这世道便重新要乱起来了。”

崔嫣没有孩子,连唯一的妹妹都把自己弄死了,大写的“后继无人”。这等情况下,江山再度陷入战乱已经是可以预见的结果。

陈致听说找不到崔嫣,已经觉得不妙,再听说天下将乱,简直六神无主:“如果你没有见过,那他的魂魄去了哪里?”

永心仔细分析道:“或许是没死,或许是躲在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