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故人来。

陈致看看他,又看看阴山公:“你不是说他闭关了吗?”重逢没多久,他就将故交问了个遍,眼前这个也在其中。

姜移眼睛上上下下哦瞄了他好几眼,却冷哼一声:“闭关难道就不能出关吗?”

这态度让陈致想起他们刚认识没多久,也是针锋相对,这么多年过去,竟然还能温故知新。陈致说:“还在炼丹吗?”

姜移说:“何止炼丹,还炼阵呢!”

陈致以为他吹牛:“什么阵?”

姜移骄傲挺胸:“灭神弑魔大阵。”

陈致:这名字听得神背脊发凉。

第62章 混战之诡(二)

阴山公看陈致脸色不佳, 立刻出来护犊子:“已知王爷就是陈悲离仙人, 你这阵法不摆也罢了!”

姜移眼珠子一凸, 菜没上,先丢筷:“不成!我闭关这么多年,才研制出这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阵法, 怎么可以不摆!宁可婚宴不摆酒席,也要摆阵!”

陈致无语:“谁吃喜酒就灭了谁吗?”

姜移的眼珠子甚是灵活,在眶里一转, 生出个点子:“不动江南, 不还有个西南王吗?”

阴山公道:“你倒是为王为喜鞠躬尽瘁。”

姜移倒也认得干脆:“他好吃好喝地供奉我,还给我药材炼丹, 古书炼阵,难道我还要暗戳戳地恨他吗?再说, 上溯三十年,我与他都在一个战壕里坑着, 互惠互利理所应当。这冤有头债有主的,弄死崔嫣的人还好好活着呢,我不瞎又不傻。”

阴山公眼皮子一翻:“你指桑骂槐地说谁呢。”

姜移本想膈应人, 但话赶话地说到这份上, 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了,嘴巴干脆地往陈致方向一努。

陈致:

姜移说:“补药什么的鬼话糊弄糊弄王为喜还可以,骗我,省省吧。天师死的时候,两眼瞪的哟, 就一个死不瞑目!他信任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我和王为喜可没跟他卿卿我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一直像透明人似的坐在陈致旁边的容韵终于坐不住了,将“卿卿我我”四个字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陈致听得头皮发麻。

姜移眼角斜着容韵,一脸的看不上眼:“随便找个仿品就说是儿子,也就王为喜利欲熏心,肯信你。”

容韵没什么反应,陈致脸皮挂不住,偏偏对方说得句句在理,无可反驳,可这种场面,只能指鹿为马:“我给崔嫣喝的,是实实在在的补药,不信我熬一碗给你?”

姜移说:“就算是补药,药性相冲,也能变成毒药。”有些道理,那时候惊慌失措想不明白,但琢磨个二十几年也就明白了。“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失踪这么多年,连个消息都没有。”这话说得幽怨。二十多年放在史书上,不过是一眨眼、一翻篇,落到现实中,便实打实的一天十二个时辰。燕朝最难的时候,内忧外患,连他这个炼丹的道士都要骑马领兵,凶险可知。

陈致不得不承认,二十多年音讯全无是个大漏洞,非奇招不能补救。姜移字字句句怨气冲天,令他不得不联想这背后是否有王为喜的试探,自己今天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别说合作,怕是顷刻间就要翻脸成仇。

人在危机时刻,爆发的潜力是无线的。陈致脑海里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不及细想,已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我需要疗伤。”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来。

阴山公与容韵是担忧,姜移慢是怀疑:“看你白白胖胖的,疗什么伤?”

陈致说:“难道面黄肌瘦才是受伤吗?有的伤外表是看不出来的。”

姜移冷笑道:“总不会是情伤吧?”

阴山公的眼神顿时微妙无比。

容韵张大眼睛看着陈致,明明没有一丝表情,却叫人看得心酸,好似下一秒就会哭出来。陈致硬着头皮,顶着压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

包厢安静得吓人。

他刚才应的这一声,落在不同的三个人耳里是不同的效果,却一样的震耳欲聋。

陈致真觉得自己为了这个任务把节操败得涓滴不剩:“这,我这些年不回来,是怕触景生情。”

姜移想说当年怎么没看出你们这么恩爱呢!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万年老光棍,知道什么恩爱不恩爱的,以崔嫣与他相处的情形来看,也许是恩爱的?

连咄咄逼人的他都无言了,其他人自然更没话可讲。

陈致手指扣着桌面:“还吃饭吗?”

阴山公回过神来:“还没点菜呢。”

“那下次再吃吧。”陈致哀悼自己英年早逝的节操,别说饭菜,就算是天上金丹也只能打包回去,缓一缓再吃。

阴山公也没想到好好的一场重逢喜宴,竟然吃得如此战火纷飞。他一向站在陈致这一边,虽然这些年与姜移相处得不错,但人心天生长得偏,这时候,自然附和陈致的话,草草地结束了这顿没吃就已经饱腹的午宴。

回来的路上,相顾无言。说是相顾无言,也不太准确,因为陈致一直偷瞄容韵,而容韵一直看着车厢内壁发呆。

陈致觉得气氛压抑得难受。若容韵像以前那样哭哭闹闹,他还知道怎么应对,可这么沉默,好似在自己的四周筑造起铜墙铁壁,无声地拒绝了所有访客。

车到了太尉府门前,车厢内依旧毫无动静。

换做以往,容韵早就先一步跳下来,为陈致开门,但此时,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一人世界里。

陈致看了他一眼又一眼,见始终没有动静,便打开门准备下车。

容韵像是被谁解了穴道,突然扑过来,从后面抱住陈致。

太尉府门卫看过来,一脸惊奇,陈致吓了一跳,赶忙缩回车厢内,关上门。

容韵紧紧地抱着他,脸蹭着他的后颈:“只要师父不离开,把我当作崔嫣的替身也没有关系。”

陈致:“?”

容韵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这样也很好。我以前很担心师父讨厌崔嫣,连带着讨厌和崔嫣长得一模一样的我,但是,现在知道师父喜欢他,我就放心了。不是有句话叫做,爱屋及乌吗?师父这么喜欢他,那就多喜欢我一点儿好不好?”

陈致:

容韵见他久久不答,以他不肯,心里越发难受,硬挤出一点笑容:“我不是要跟他抢师父心目中的位置,我只是觉得师父实在很想他的时候,看看我也是好的。”

陈致说:“说完了?”

“看师父的回答,我再决定自己又没有说完。”

陈致说:“这两句话我就说一遍,你爱听听,不听就算了。”

容韵放开陈致,绕到他身侧,看着侧脸:“师父说,我就听。”

陈致说:“第一句话是,你就是你,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别人过。”这句话说得十分深奥,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也能感受表面的意思。

容韵就是那个感受肤浅表面的人,脸上又惊又喜,越发紧张陈致另一句话。

陈致说:“第二句话是,你是我徒弟,姜移是我的狐朋狗友,孰远孰近,你心里要有数,不然算是我白教你这么多年了。”

容韵眼睛微亮:“师父可不可以说得再明白一点?”

陈致对他勾勾手指。

容韵凑过去。

陈致笑眯眯地说:“不、能。”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心里头,容韵并没有过去。虽然陈致的那“两句话”似乎否认了之前对姜移的表态,但是,那也只是“似乎”。含糊,有时候也是一种态度。

如果师父真的内心无鬼,大可坦荡荡的否认。

不过,容韵没打算深究下去。

他告诉自己,师父肯对他解释,就说明在乎他的感受。既然师父在乎他的感受,他当然也应该体贴师父,为当年留下适度的空间。

不管怎么样,如今留在师父身边的人,是自己。

胜利者向来是指笑到最后的人。

只要崔嫣不诈尸,自己就是赢家。

这就够了。

姜移就像一道分水岭。

他出现之后,陈致与容韵怡然自得的快活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没多久,阴山公就私下传递消息过来,说朝中有人要追查当年崔嫣失踪的真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他。

如今的燕朝几乎是王为喜的一言堂。只要他不意图颠覆崔嫣的皇朝,黑甲兵就会听他发号施令。如果朝中有人要查当年的事,就是王为喜想要查。陈致回来这么久,现在才提出,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是想查,是想找茬。

不等陈致与容韵反应,大理寺的人就找上门,要陈致配合调查,而且言语之中还牵扯到了阴山公。显然,王为喜很清楚,要抓住陈致并不容易,所以要抓他的弱点。

陈致一个人能跑,带着容韵也能跑,但不可能带上阴山公上上下下数百口。

容韵心里眼里都只有陈致一个,哪里管旁人死活,当下就准备动手,被陈致一把按住。他说:“放心吧,我要走,天下无人拦得住。”牛皮吹大了,幸好没别人听见。

容韵看着他,满眼担忧,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一统天下,真的那么重要吗?”或者说,是为了崔嫣未酬的壮志?

陈致并不知道他内心后半段的想法,用力地点头表示一统天下真的很重要。

容韵闭了闭眼,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了。”

被带走的时候,王为喜还派人带话,说自己绝对相信王爷的清白,调查只是例行公事,为了服众。

陈致回答的只有两个字:“呵呵。”

第63章 混战之诡(三)

罪名未定, 陈致依旧是陈留王, 加上以阴山公为首的陈朝保皇派还健在, 大理寺的人对他十分客气,少卿还亲自出来慰问,话说了一堆, 主题明确,自己这么做就是给外面看的,过过场, 千万不要怀恨在心——如果王爷还有机会出去的话。

陈致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要求他们将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整治蚊虫鼠蚁, 铺上厚褥锦被,并放了一架子的新书。

完事后, 他躺在少卿贡献的软榻上,感受新居的舒适度。

少卿好好脾气地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吩咐了, ”假装看不到对方松了口气,他慢悠悠地接下去道,“就是每日的伙食要精心准备。我喜欢”絮絮叨叨一连串的酒楼美食名称。

少卿心中暗道:这么胡吃海塞的, 也不怕吃成了最后一餐。口中只得唯唯诺诺地连声答应:“下官明白, 下官明白。”

虽说牢房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无人提审,更无人为难,可是住的久了,难免乏味, 尤其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读书也静不下心。

阴山公的人来得也越来越少,起先是一日三次,生怕他不小心被欺负了去,后来是一日一次,近来已经是三日一次了。若非来人每日通报消息,说外面平安无事,让他好生待着,阴山公他们正在想办法营救,他简直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出去。

现在想想,自己还是太老实了些。说让进来就老老实实地进来了。为什么不挣扎一下,为自己争取更高的权益?这次出去后,他准备向老赖取经。

又熬了三日,阴山公派的人准时出现。

陈致刚想放狠话说自己准备越狱,对方就率先说事情已有眉目,最迟不过两日,就能将他救出去。

虽然有了眉目,他反倒越加不安,总觉得这眉目的背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交易,越狱的念头终于发展为冲动,迫在眉睫。

大概怕他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大理寺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一刻不歇得轮流盯梢,使隐身符无用武之地。这时候不免埋怨崔嫣,好端端地,割掉他替身傀儡的脑袋干嘛

咦?

他的傀儡虽然没了脑袋,但是,崔嫣的遗体有脑袋呀。床上一躺,背对着牢门,就露个后脑勺,难道还能比他英俊霸气到让人一眼看穿不成?

陈致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入夜之后,如往常一般安分地看书洗漱上床睡觉。睡了一个时辰,趁狱卒不注意,状若漫不经心的一翻身,将崔嫣遗体往床上一放,自己贴着隐身符起身,轻手轻脚地跨过被子,整了整崔嫣的头发,然后走到铁门边

走到铁门边

门是锁住的。

陈致蹲在地上,又开始翻乏善可陈的法宝。刻着迷魂阵的弹珠、装着晦气的乾坤袋、忘忧珠久久没有动作。

忽地,铁栅栏“咣当”响了一声。

门外的狱卒慌忙站起身朝里张望:“王爷?陈留王?”

“没事。”里面的人闷闷地回答。

两天后,陈致等来的,便是无罪释放的消息。

大理寺卿亲自带着部众从牢房接他出来,若非表情太僵、脸色太黑,几乎算得上“夹道欢迎”了。倒是少卿一贯的会做人,直言苍天有眼,王爷得以沉冤得雪。

陈致两条腿迈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走。

大理寺见多了出狱如逃命的人,也不觉得奇怪,配合着加快脚步。

门口,容韵驾着马车在等。

急匆匆的陈致忽地收住了脚步。

大理寺少卿怕他摔跤,还伸手扶了一把,手才碰到衣袖,眼前一花,人已经被拉了过去。容韵运轻功跃到两人中间,手扣着陈致的腰,将人往身后一拖,警惕地望向他。

少卿干笑道:“参见殿下。”

大理寺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眼角瞟了他一眼,大咧咧地走了。

少卿权当没看到上司的冷眼,依旧热情洋溢地对着容韵说:“听说殿下与太尉府的二小姐定了亲,真是可喜可贺。”

容韵的脸色微微一沉,想看身边人的表情又有点不敢看,含含糊糊地点点头,拉起陈致就走。

少卿在后面挥手:“慢走不送!”

刚解了牢狱之灾,正该是重获新生,普天同庆的大喜时刻,但车厢内安静得好似刚办完丧事,一个垂着头,一个冷着脸。

垂着头的这个时不时用眼角偷瞄冷着脸的,但冷着脸的一回看,那头就垂得更低了。

“做了什么亏心事,就急着给我磕头?”陈致后背贴着车内壁,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问。

容韵小声说:“婚姻大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韵儿父母双亡”

“说人话!”

“徒儿父母双亡,只有师父一人,本应该经由师父同意再行订婚,但是,师父本来就希望我娶个女人!我这么做,师父应该感到称心如意吧!”说到后面,竟隐隐是责备的口吻。

陈致差点被气到脑淤血:“你私自订婚,难道还要我说对不起?!”

容韵见他吹胡子瞪眼,立马怂了:“徒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时候成亲?”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容韵恨不得永远不成亲。见陈致久久没说话,忍不住问:“那师父的意思呢?”

“什么我的意思?”

容韵期待地问:“师父是不是不想我订婚?”

陈致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半晌才说:“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便如此吧。”当初他在容韵与秀凝中间左右为难,便是不想勉强于他,如今,他自己做了决定,就是真正的天意了。他强行压住了内心深处几乎要破土发芽的怪异感,深深地吸口气:“殿下,又是怎么回事?”

容韵还沉浸在失落中,没有反应过来:“嗯?什么?”

“大理寺少卿为何称呼你为殿下?”

容韵说:“在我与王舒光订婚的当日,王为喜就宣布我是崔嫣的儿子。”

显然是为女儿将来荣登后座铺路了。

陈致过了会儿才说:“你答应订婚,是为了我吗?”

容韵难过地说:“这句话,师父为什么之前不问?”

陈致觉得这话问的毫无道理:“我坐上马车之前才刚刚知道你订婚的消息,你要我多久之前问?”

容韵说:“就在那句‘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便如此吧’之前。”

十三个字的一句话,竟然一字不错,显然是记到心里去了。

陈致哑口无言。

容韵说:“我现在说了‘是’,师父是否会内疚?”

“嗯。”陈致极小声低地应了。

容韵抿唇看他,幽幽地问:“那现在呢,师父现在想不想我订婚?”

陈致觉得自己简直被推到了死胡同里。他想像刚见到容韵时那样,抽出鞭子来放狠话,说混账东西,竟然敢和师父这么说话,简直没有规矩!可是,英雄气短,他发现自己与“英雄”越来越接近了。

这个问题到最后也没有答案。

虽然容韵没有追问,可陈致扪心自问,依旧左右为难。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改名叫陈龟了。

为了庆祝陈致无罪释放,王为喜又举办了一场宴会。这次,他办得声势浩大,皇亲贵胄、四品及以上官员、黑甲兵的几个首领都收到了邀请。

常年养病的王夫人也被请出来主持。

当然,这么大的场面,单单为陈致一个人庆祝实在太亏了,于是,刚荣升为未来女婿的容韵就被王为喜带着四处“勾搭”,混了个脸熟。其实,容韵的脸不用混,大家都熟悉,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看了真人,许多对“崔嫣有子”将信将疑的人,也不得不闭了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面孔,怕是普天之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加上江南第一世家的背景,对燕朝未来的发展大有好处,有些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看容韵抢风头,陈致也识趣得很,知道旧人难胜新人,干脆找了个角落躲懒。

但是,有句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有时候,你以为是躲着,其实是迎着。就如现在,陈致的上方,一个黑影迅速砸落。

“啊!”

陈致张口惊叫了一声,就被砸得差点没气。

众人听到声音跑过来,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平平整整的草地,突然凹了一块进去,一个人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嘴角还在淌血。

“师父!”人群中响起尖锐的呼唤声。容韵拨开人群,飞快地冲过去,一脚踹开叠在上面的人,伸手放到被砸进土里的陈致的鼻下,见有气息呼出,才松了口气,手脚麻利地检查陈致的骨骼,确认一切完好,才小心翼翼地将人从土里拔出来。

第64章 混战之诡(四)

要不是知道王为喜插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高, 陈致几乎要怀疑是他准备的特别节目, 想他在宴会上表演“灰头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