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注意,也站起身,往前面的村庄走去。

走了两步,果然看见那人又折转回来,问道:“姑娘,你可有看过一位像你这样大年纪的女子经过,模样很好看,也和你差不多高。”

颜淡看也不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浑浑噩噩:“我要回家去,娘亲在等我,你也要去吗?”

走出两步,只听身后有人轻叹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颜淡嘟着嘴,却只能在心里开骂。本来照着她的性子,肯定要好好整回来,只是对方道术太高明,只好忍气吞声。她走了一小段路,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念了一段咒言,又轻又快,只听耳边呼呼风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只有头顶上一点光亮,似乎是掉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随后,顶上唯一的亮光也被堵住。

颜淡大惊失色,手指轻弹,一道白光击在周围的墙壁上,又被反弹回来。

只听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别废力了,凭你的本事,除非有人放你出来,就只能待在法器里。”

法器?颜淡往旁边摸了摸,触手冰凉光滑,倒像是玉。她又在周围转了一圈,似乎有一个圆圆的弧度,该、该不是开光的玉葫芦罢?

颜淡沮丧了一会儿,只好坐在地上:“我哪里露出破绽了,你刚才明明相信的。”

“你做戏是做得很真,我差点也被你骗过去。只可惜你身上的衣料太好,一双手也不像是劳作过的,还有你的脸。常常风吹日晒,自然而然会变粗糙。”

颜淡叹了口气,自认倒霉:“请问天师尊姓大名?”

隔了许久,那人才回答:“唐周。”

颜淡躺在葫芦里,闭上眼:“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碰见我的那个同伴没有?”

唐周简单地回答:“碰见了。”

“那他呢,是被你杀了,还是脱身了?”

“我已经回答过你最后那个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再回答。”

颜淡一敲葫芦底座,愤愤道:“你这……”突然又轻轻笑了:“原来他脱身了,幸好幸好。”

唐周还是没上当,听声音似乎是笑着说的:“自作聪明。”

颜淡只能闭上眼睡觉。现在筋疲力尽,起码要先养足精神,才能逃出困境。

因为太累了,所以很快便沉沉入睡,葫芦里黑洞洞的,也比较容易睡着。她醒来的时候,周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外面是昼是夜。

她坐起身,抱着膝慢慢想脱身的法子,想了十七八个,可行性都不大。突然天摇地动,她咚的一声撞在葫芦壁上,捂着脸鼻子发酸。

只听唐周慢悠悠地说:“你那么安静,我都以为你不在里面了。”

颜淡没好气:“里面太舒服,我睡到现在才醒。”

唐周低声笑了笑,语声低沉悦耳:“你和之前被关进来的妖不一样。他们都害怕得睡不着。”

颜淡心中一动,问道:“你还收过其他的妖进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唐周的声音传来:“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是怎么对付他们的?”

颜淡被看穿心中所想之事,大大方方地承认:“嗯。”

“还是抓到第一个妖的时候,我才刚学会炼丹,不小心把方子看错了,火候又不对,所以那个蜘蛛精死得比较惨。第二个是熊妖,下场比蜘蛛精要好多了。至于第三个么,是芍药花精,全身都很宝贵,就用来研究了几个百年前遗留下来方子……”唐周的语气很是慢条斯理,“第十个我都还没怎样,他自己就先吓疯了。你是第十一个。”

颜淡听得身上发冷,勉强笑说:“真荣幸。”不管是谁听到前面这一串同类的下场,都会受不了的好不好?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突然说:“唐周,我饿了。”

唐周的声音似乎有些惊讶:“你是妖,还会觉得饿?”

颜淡嘟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生硬:“妖当然会饿了,就是神仙也会饿的。在外面,我可以吸取天地间的灵气,不吃东西也没关系,可这里什么都没有,黑乎乎的。”

隔了片刻,头顶一亮,颜淡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然的光线,一根草叶就掉在自己身边,随后周围又是漆黑一片了。颜淡气得发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小不忍则乱大谋。

过了很久,她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真是一个好人啊。”

“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称谢。”听声音还是笑着说的。

颜淡只得抱着膝,继续想办法。她活到现在,只要想的话,几乎每个人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现在碰上了一个同样奸猾的,不,同样聪明的,她还要好好合计一番。

其实人都是有弱点的,只好找对方向,就可以一举击溃对方。

可是唐周的弱点是什么?

她记得紫麟的弱点是怕别人知道他的真身是山龟,丹蜀的弱点是怕鬼,余墨的弱点,嗯,其实只要不过分的要求,余墨都会替她去做,也因此养成了她好逸恶劳的习惯。

而余墨现在又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她虽然有七八分把握确定余墨已经脱险了,却还是剩下那么两三分不确定。唐周的口风很紧,什么都问不出来。

颜淡头疼得要命,只好将下巴搁在膝上,闭目养神。可是周围的气氛实在太好,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她竟然又睡着了。

逃跑与反逃跑

武力不是关键,自古以弱胜强的例子枚举不胜。

颜淡打算开始认认真真了解这位年轻的天师,哪怕是细到一根头发丝的小事。她挪到葫芦壁上,在上面敲了敲:“唐周?”

唐周语音模糊,轻轻嗯了一声,听上去似乎刚睡醒不久。

这个时机抓得最好,早一分将他从睡梦里吵醒,肯定会提前抓她去炼丹,晚一分则完全清醒,套话就不容易了。

颜淡放软声音,缓缓道:“你的道术这么高明,一定有位名师罢?”教出这样一个徒弟,这个师父一定非寻常人,最好是那种性格怪异,脾气古板,能让弟子怨声道载的那种。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人有些古怪。你问这个怎的?”唐周的声音还有些低哑,随口便答道。

“你师父很讨厌我们这些妖罢?”

“不是讨厌,是痛恨。”他轻声道,“他出家之前,本来是有妻儿。一日从外面回到家里,却发现自己的妻儿被妖给食尽了,只剩下两具白骨。”

颜淡欲哭无泪。唐周从小受的是什么熏陶,已经可想而知,她逃出升天的希望变得渺茫。她想了想,斟字酌句:“可是,并不是所有妖都会作恶的。”比如她。

隔了片刻,唐周才道:“或许是,只是我没见过。”

颜淡只恨不得大叫,那个纯良的妖早已近在眼前,只是被他关进玉葫芦里不见天日。忽又听唐周接着说:“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我第一次捉到的蜘蛛精罢?我那时看他可怜,就把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扑向我。”

颜淡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有气无力地说:“原来如此。那你心里呢,是不是也和你师父一般痛恨妖?”

“你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准提三个问题,回不回答看我高兴。”听声音,他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如果你是想说服我放了你,还是别白费心机了,玩这种把戏的你不是第一个。”

颜淡贴着葫芦壁,忍不住道:“这里黑漆漆的,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天黑,什么时候天亮,怎样才算一天?”

唐周淡淡道:“你自己估摸着算时辰,过时不候。好了,今日你已经问了三个问题了。”

颜淡重重哼了一声,恨得咬牙切齿,只听唐周慢条斯理地调侃:“你这样哼下去,小心鼻子长歪。”

颜淡气得捶地,捶了两下,突然又笑了。不管如何,现在总算还是有些进展。只要有时间,就还有希望,她更艰难的状况都能安然度过,偏不信这道坎跨不过去。

她必须在这黑洞洞的法器中保持清醒,饥饿有时也是保持清醒的法子。她不像凡人,两三天不进食,就头晕眼花。她反而要花更多时间修炼妖术,就像这世上最神秘的密宗,就用这种饥饿的方式提升修行,磨练心智。

她时时听着外面的动静,感觉唐周走过的每一条路,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关在法器中,就基本与外界隔离,除了唐周和她说话的声音可以听见外,其余时候都是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在这样安静黑暗的环境,没有勇气和意志的确也待不长。

可是慢慢的,颜淡竟然能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声音,不能不说是一大惊喜。

“唐周?”她静坐许久,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唐周似乎叹了口气,有点挫败地说:“你想说什么?”整整十天了,从来都没有一个妖能在玉葫芦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他现在也不能不和对方较上了。

“我想知道,你心里是不是很痛恨我们这些妖?”这个很关键,只要对方有半分恻隐,还是能被她说动。

唐周却掉转话锋:“你怎的不问你那个同伴的事?”

她当然想问,只是时候未到。现在她做什么都落尽下风,自然不能让对方将她的心思一起猜中了。何况她就是问了,照唐周那种看她越气急败坏就越高兴的性子,问了也是白问,全然自讨没趣。

“我现在自身都难保了,还管人家死活干什么?”

唐周似乎笑了一笑:“你们妖的情谊,也就是这么一点。枉费那鱼精不自量力来拦我,还想让你逃走。”

颜淡不说话,心中如焚般煎熬,而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该是相信余墨的本事,如果他回到铘阑山境,发觉自己没有回去,必定又会出来找,她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脱身。

“那是因为你心中本来就有偏见,其实根本不明白。”颜淡心里生气,还是硬生生克制着,“我们妖也是时刻被约束着,有自己的原则,就算为恶,也不会比你们凡人更坏。”

唐周没说话。

那就意味着,今日他不会再理会自己。

颜淡翻来覆去地想,最后慢慢闭上眼,正在似醒非醒之时,突然又被一阵细细的水声惊醒过来。她翻身坐起:“你能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一盏茶功夫就好。”

唐周非常干脆地应道:“好。”

突然头顶上出现一道亮光,颜淡心中的欢跃简直不可言表,慢慢飞到葫芦口,趴在口子上往外看。她现在被法术束缚,身子缩小太多,哪怕一扇窗都显得庞大许多。看窗外透进来的光,现在大约是傍晚时分。而他们现在应是在一家客栈中,只是看客房的布置都很旧了,外面又没有闹市的嘈杂之声,想来是郊外的那种小客栈。

“是不是觉得和你原来看到的都不一样了?”唐周突然轻声笑问。

颜淡点了点头,回过头去,但见眼前水汽缭绕,一时间连话都不会讲了:“你你你……”

唐周往后靠了靠,将湿淋淋的黑发拨到木桶外边,似笑非笑:“我什么?”

颜淡立刻指责说:“我才不要看你洗澡!”

唐周很是无辜地看她:“是你说要出来透透气,再说我又没请你看。”

颜淡趴在葫芦口,一手支着下巴,嘟起嘴:“好啊,我就在一边看,你有种让我看全了!”唐周手一松,玉葫芦扑通一声掉进水里。颜淡还没反应,就连着灌进两大口洗澡水,连忙闭住气,缩回玉葫芦中,用妖术在葫芦口上封了个结界,不让水灌进来。

唐周站起身,将身上的水擦干了,扯过屏风中的里衣披在身上,才把玉葫芦从水里捞起来:“如何?”

颜淡只觉得肚中翻腾,咳了半天什么都咳不出来,气鼓鼓的:“卑鄙。”

唐周但笑不语,把玉葫芦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系上衣带,再穿中衣,最后披上外袍。

颜淡眼波一转,微微笑道:“四处奔波一定很累是么?要不要让我帮你捶捶腿,揉揉肩?”

唐周转过头,淡淡看她。

“你放我出来,我保证不逃。何况就是我逃了,你也能追回来,这种傻事,我也不会做啊。”就是要一步一步来,当前要先从玉葫芦里出来,这样才好见机行事。整日介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才什么办法都没有。

“你这是……在引诱我么?”他也轻轻笑了,慢慢的,一字一缓地说,“你想不想知道,从前有只狐妖也来这一手,她最后的下场是什么?”

颜淡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只觉得全身凉飕飕的,禁不住瑟缩:“不想不想,我半分都不想知道。”

事实上,要离开玉葫芦,也必须先保证她还活着。如果最后只剩下一丝小魂魄飞出去,那也没有意义了。

唐周拿起玉葫芦,用木塞把葫芦口堵上:“如果你真是聪明的话,就老老实实的、不要动歪主意,这样才能多活几天,死的时候也干脆。”

眼前又重归黑暗。

颜淡想了想,问:“那个狐妖生得很好看么?”

唐周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好看多了。”

颜淡指责说:“有那样的美人投怀送抱你都不动心,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估摸过了三个时辰的光景,颜淡隐约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现在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什么人半夜出来走动?她连忙贴着葫芦壁,凝神听外面的动静。似乎有人在房内走动,而且绝不止一个人。

那些人的脚步虚浮,落地之间的动静听在她耳中,十分清晰。而唐周走路时候,步履轻捷,几乎落地无声。

颜淡想了想,嘴角带起一丝笑意:她终于等到脱身的时机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唐周住进去的客栈正是一家黑店,而他用过的饭菜茶水中一定有蒙汗药,现在才会睡得那么沉,连有人走进来都不知道。

她还以为唐周有多精明,其实也不过如此。

突然天摇地动,颜淡身子一倾,滑到了另一边。只听外面有人粗声道了一句:“这个是玉的,不知值多少银子?”另一人接话道:“看上去光泽很好,你打开木塞看看,说不定里面还装着什么宝贝!”

颜淡轻轻笑了,心道你快快打开,这样我也好尽早脱身。

突然玉葫芦被人倒着翻了过来,颜淡身子失重,从葫芦口一下子穿了出去。只见青烟袅袅,她旋身转了一圈,衣袂舒展,抬手挽了挽青丝,转头往床上看去,这位年轻的天师果真还睡得人事不知。

身后那三人俱是目瞪口呆,许久才从喉咙里憋出一句:“妈的,有妖怪啊!”随后跌跌撞撞地撞门出去了。

颜淡手指轻弹,落在最后那个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全身发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哀嚎一声,连滚带爬地逃了。

颜淡微微不满:“我看上去有那么可怕么?他们竟然会吓成这个样子。”

不过今日她心绪大好,什么都不想计较。

她走到桌边,打开茶壶盖子闻了闻,又掰了块盘子里的点心咬了一口:“果真是蒙汗药。”她回身走到床边,低下头看着唐周。他睡得很沉,呼吸绵长,面容恬淡,模样生得很是清俊。颜淡轻声自语:“你看不起我们做妖的,我却偏偏要让你欠我的人情。”但这几日受的气还是要出的,她慢慢抬起手,积聚力气,然后用力往下挥去,打算赏他几个耳光,还没碰到他的脸颊,手腕突然被握住。

唐周突然睁开眼:“怎么?”

颜淡强自镇定,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颜:“你脸上有虫子,我想帮你拍掉。”

唐周慢慢坐起身,还是笑着的:“刚才你的手抬那么高,我还以为是想打我的耳光。”

希望突然变成失望,简直让她愤恨至极。

她气得发抖,只差跳脚:“先说好,我宁可自尽,也绝对不回那个法器里去了!你是要零碎着剁,还是拿我去炼丹,就尽管来,我才不怕!”

唐周从枕边的外袍下面抽出一张符纸,贴在她的手腕上。只见华光一闪,那道符纸突然变成了一只沉甸甸玉镯。他松开手,慢慢道:“这个禁制,是让你不得离开我身边五步之外。”

颜淡伸出手去,指尖触到镯子之时,镯子会一下子把她的手指弹开。她虽从玉葫芦从脱身,却被下了禁制,必须跟在唐周身侧,也是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看了这个镯子一阵,还是不死心:“五步太少,能不能宽限到十步?”

“我本来觉得三步最好。”唐周下了床,抬手整理衣衫,突然衣袖上一紧,被颜淡拉住。她神色凄楚,央求着:“就算是二十步我也做不出什么事情来,十步好不好?”

他低声笑了笑,眉目清俊:“真是我见犹怜,我都忍不住想动心了。”语调突然一转:“再说一句就把你收到法器里。”

颜淡嘟着嘴,低声嘀咕了一句,突然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点心咬了一口。

唐周抬手握住她的手腕,长眉微皱:“这点心里有蒙汗药。”

“饿的时候就是里面有砒霜我都吃,”颜淡骄傲地一笑,“何况区区蒙汗药?”

唐周将她手中的点心拿走,又放回盘子里:“前面的不远就是青石镇,去镇上吃。”

“青石镇?”她微微一怔,“你去青石镇做什么?”

唐周没说话,径自拿起包袱往门外走。

颜淡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拖着她跟在唐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刚好是五步距离。

“我听别人说,青石镇那边发生很多事,有人无端死在家中,还有人被挖心,乱坟岗恶鬼作祟,你去哪里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