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地念着这几句诗,突然脸色一白,手中的梳妆盒险些掉到了地上。

☆、43

原来如此。

她仿佛透过时光看见了年少的耶律彦,曾是如何的用心,一刀一刀,刻着自己的相思,为了那个惊采绝艳,十五岁便名动京城的女子,乔雪漪。

刘氏正在规整东西,突然发现身后的慕容雪悄无声息,回头一看,只见慕容雪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梳妆盒,手指轻颤。

她急忙放下手中东西,过来扶住慕容雪,“夫人你怎么了?”

“嬷嬷,这件梳妆盒,既然已经雕好,为何不送给,乔贵妃?”慕容雪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两道明澈的目光如同山顶上的雪光,潋滟而绝望。一句话,她费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终将它努力说的完整,清晰。

刘氏有些慌乱,没想到慕容雪竟然会猜中。她急忙道:“夫人,先王妃在世时,和乔贵妃的母亲是闺中姐妹,两家时常走动,先王妃曾有意让两家结亲,后来乔贵妃入了宫,此事也就作罢。这东西,不过是王爷年少时打发时间雕着玩的,他已经数年都没有雕过任何东西了。”

不想这一句话,让慕容雪本已苍白的脸色愈加的没有一丝血色。他已经许多年不曾雕刻过东西,那么那只小狗,也应该是当年雕刻好的准备送给乔雪漪的礼物,如今转手给了自己。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可怜而可笑,竟然将那只木雕的小狗视为珍宝,连睡觉都放在床头。

她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哑着声道:“这些东西,嬷嬷先拟个名单,呈送给王爷,看看是否合适。”

“是,夫人。”

慕容雪走出库房,秋日的阳光,煦暖地晒着她的肌肤,白皙的几乎透明。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竟然迷了路。王府太大,她几乎没有四处逛过,仔细回想,她嫁过来,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竟然是厨房,她将自己最诚挚的爱意变为美食,将自己最美好的期望放在每一道菜肴里,希望他能感动,将自己放在心上。可惜却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美梦,如今,终该是她梦醒的时候。

终于她走到了客舍青,里面传来倩儿的笑声,她停住步子,从虚掩的门里,看到沈幽心站在树下,正在摘桂花,即将做新嫁娘的她,笑容璀璨,人比花娇。

她即将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那个人也深爱她,为了娶她,豁出性命在战场上厮杀,只为了得到能娶她的资格。

她何其有幸,能得此良人。

而自己呢?短短数月,几乎将一生眼泪流尽。

回到梅馆,丁香和佩兰正在晾晒衣被。她痴痴的站着看,心想,其实没有心爱的人,也不是一件坏事,这样活得自由自在,一颦一笑全为了自己。

可是,自己的自己去了哪儿呢?

回眸看去,自信骄傲无忧无虑的慕容雪早已遗失在一味酒楼,那时不过是多看了他一眼,从此便万劫不复。

“小姐你回来了。”丁香看见她,忙迎了过来。

“小姐你的脸色不大好,就坐在这儿晒会儿太阳吧。”佩兰将玫瑰椅搬了出来,放在木廊上。

慕容雪坐在哪儿,看着镜湖中的亭子,整整看了一个下午。

日暮时分,耶律彦居然来了梅馆。

丁香虽然不喜欢他,但见到他却是异常的欣喜,毕竟慕容雪已经嫁给了他,后半生的依靠只有他,若是失了他的宠爱,在这王府里可谓是举步维艰。

慕容雪正在用饭,听见耶律彦来的消息,怔了怔,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耶律彦停住步子,看着她。几天不见,她消瘦了许多,犹记得第一面见到她的时候,她是圆润的瓜子脸,眼睛神采飞扬,如今脸蛋瘦得巴掌大小,目光安静的如同一潭湖水。

他拉开凳子坐下,自然而然地说了一句:“吃饭也不等我。”

她心里一酸,这句话多像一个晚归的丈夫对妻子温柔的抱怨,可是,她不是他的妻子,这里不是他的唯一归处,他或许来,或许不来,她没有资格去过问,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想到漫长一生都是如此,她几乎心酸的想要落泪。

佩兰立刻添了一副碗筷上来,丁香盛了一碗米饭。

耶律彦尝了一口清蒸鱼,蹙了蹙眉道:“不是你做的?”

慕容雪点头:“是厨子做的。”

耶律彦知道她没心思做菜,顿了顿道:“聘礼的单子我看了,办的很好。”

慕容雪惊诧地看着他,印象中,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夸奖她。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欢喜的跳起来,可是,现在,她已经没了力气。

“聘礼备好了,将礼单和东西交给谢直,幽心的嫁妆你也替她备着些。”

慕容雪答了声好,再无一句话,默默地将碗里的饭吃完。

“多吃些。”耶律彦叫丁香又给慕容雪添了一碗饭,硬逼着慕容雪吃完。

饭后,暗香疏影收了饭桌,耶律彦道:“出去走走吧。”

慕容雪勉强笑了笑:“王爷自己去吧,我吃的撑了,不想动。”

“吃撑了正好消消食。”耶律彦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将她扯出梅馆。

夜晚的湖风有些寒意,丁香送来一件披风。慕容雪从耶律彦的掌心里抽出手,将披风系好带子。

耶律彦再想来牵她的手,却发现她已经双手抱臂,显然是不想再被他牵着。他有些生气,索性将她的腰搂住了,整个人箍在怀里。

慕容雪有些抗拒,挣扎道:“抱太紧,我肚子不舒服。”

耶律彦伸手揉了揉她的肚子,暗忖,这里面若是有个儿子多好。老皇帝话语之间,隐隐透出这个意思,唯一对他不放心的地方,便是无子,担心皇位传给他,将来又无人继承。所以指给他一个正妃,也是想看着他有了嫡子才放心。

慕容雪一言不发,浅浅的呼吸,随着风吹到他的鼻端,带着熟悉的香气。他从未见过如此安静如此沉默的她,让他莫名的有些不安。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但又觉得说出来毫无意义。娶正妃是理所当然的事,是皇帝的赐婚,他还没有淡泊名利到将到手的皇位拱手让人的地步,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不惜豁出性命去争去抢。

两人沉默无语,沿着镜湖走了三圈回到梅馆,眼看耶律彦露出留宿的意思,慕容雪忙道:“夫君,我,今日不大方便。”

耶律彦眸色沉了沉,却没有走的意思,反而走到她的床边。

“小狗你收起来了?”他这样问,是因为慕容雪一直将那木雕的小狗放在床头,今天却不见了。

身后没有回答,有急促的呼吸声。

他讶然回头,发现慕容雪正转过身去关窗,她的手指在抖。

他走到她身后,将她的身子扳过来,低头问:“你怎么了?”

她唇角扯出一丝苦涩而酸楚的笑,语气倔强而决绝,“那只狗,我扔了。”

耶律彦一怔,转瞬气道:“你为何扔掉?”

眼泪潸然而下,她哽咽道:“因为那不是我的东西。虽然刻着雪字,却不是慕容雪的雪,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的雪。”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耶律彦怒道:“你胡说什么!”

如此生气,是被揭露了心思么,心底最隐秘的遗憾和怅然。

“她喜欢梅兰竹菊,所以连这这梅兰竹菊四馆,也是为她而建,对么?”她看着窗外的四座别致庭院,笑容戚戚,泪如泉涌。

“胡说。”他面色沉沉,眼中皆是怒气冲冲的火苗,可是她不怕,因为她心里呼啸着岩浆一样汹涌的激流,里面有爱,有怨,有委屈,有绝望。

“你曾说过你喜欢端庄高贵的女子,原来你说的人,是她。怪不得你从不肯叫我阿雪,在你心里,她是天上雪,我不过是地上霜,对么?”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丝笑意:“原来你不是不懂爱,只是爱的不是我。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也有如此细致而深沉的感情,也可以对一个人如此的用心,如此的认真。”她含泪叹道:“只可惜,那个人不是我。”

她对乔雪漪羡慕到绝望,他永远都不会那样对她,他甚至吝于一句夸奖,更懒于费一点心思,只是将一只旧狗施舍给她。

耶律彦气得口不择言,“没想到你醋劲这样大,便是十年前的旧事也要拿出来追究,你这样善妒,真不知以后该如何自处。”

她含着眼泪,喃喃道:“是啊,当你迎娶了新人,和她双宿双飞,我该如何自处?”

“你可知你已经犯了七出之条。”

无子、善妒么?

慕容雪心里刺疼,哽咽道:“夫君是打算休了我么?”

他狠狠地盯着她,转身拂袖而去。

慕容雪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渐行渐远,自己就算拼却全力,也永远都追不到。十年都没有生过病的慕容雪突然病了,发起了高烧。

丁香忙请刘氏去叫大夫。佩兰去隐涛阁禀告耶律彦,耶律彦却不在王府。

丁香一直盼到了深夜,也未见耶律彦前来探望,心里已经恨出了茧子,他当真是绝情无心。

好在慕容雪从小生活优渥,身体底子打得好,服药之后翌日便退了烧。

刘氏对她素有好感,昨日来梅馆看望了两次,今日一早又来了。

慕容雪刚刚起床,丁香给她拧了热毛巾擦脸。

“夫人今日好些了么?”刘氏关切地看着慕容雪,她的脸上犹带着高烧之后的红晕,给憔悴的容颜添了几分妩媚的丽色。

慕容雪靠着床上,轻声道:“多谢嬷嬷关照,好多了。”

“那就好。”刘氏欲言又止,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嬷嬷有什么事么?”

刘氏看了看丁香,“你先出去一下。我与夫人有话说。”

丁香觉得有一种不妙的感觉,犹犹豫豫地离开了房间。

刘氏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给慕容雪:“这是王爷让张拢送回来的,叫我转给夫人。”

慕容雪接过来,第一眼便看见了三个字:放妻书。

下面的字瞬间便模糊起来,她的手在抖,“嬷嬷,这是,休书么?”

刘氏不忍心看她的表情,低声道:“不是休书,放妻书是和离。”

和离,慕容雪默默念了这两个字,良久抬起头来,对刘氏道:“替我谢谢王爷。”

心里空荡荡的已经不痛,早已千疮百孔。这一场苦恋,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独角戏。投入的只有她自己,受伤的也只有她自己。最后,他给的结局不是休弃而是和离,是她所有付出的唯一回报,单薄如纸。

刘氏走后,她将那张和离书,仔细叠好,贴身放在胸口,然后去了厨房。

丁香忙跟上来问:“小姐你要做什么?刘嬷嬷说了什么?”

“过几日便是王爷的生日,我想为他做一张寿饼。”

“你生病他都不来看你,你还给他做什么寿饼。”

慕容雪笑了笑:“投之木桃,报以琼瑶。”

她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心绪,当自己还是回春医馆的慕容雪,当还是第一次给他做饭,无怨无悔,全心全意,满怀期望憧憬,想要让打动他的心。让他爱上自己。她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自信只要付出便会有回应。她想,只要他给她一滴水,她便还他一片海洋

都是痴心妄想。

她在面粉里掺了蛋黄,牛乳,藕粉,糯米粉等,仔细的揉面,擀成千层饼,里面卷上豆沙、莲蓉。然后将染好的芝麻粒,一点一点用针尖扎着放到面饼上,连成一个寿字。

丁香和佩兰想要帮她,都被她拒绝了,非要一粒一粒自己亲自点上。

等她点完芝麻,腰身快要直不起来,眼前一片金星飞舞。她累得无法说话。

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做饭,不仅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终于耗尽了心里最后残余的爱意。

寿饼成淡黄色,上面红色的寿字喜庆亮丽。她将那只木雕小狗放在寿饼的旁边,上面放着一只虾。

她休息了一会儿,将梅馆打扫干净,纤尘不染,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放眼看去,这就是一个崭新的梅馆,将来要住进一个崭新的女人。

她打开衣柜,将他送给她的十套猎装从里面取出来,用剪刀剪出数十个口子,一件一件的撕成碎片,抛入到镜湖之中。

所有深情付诸流水,从此以后,海阔天空。

☆、44

慕容雪将做好的黄豆酱拿到檐下,蒙上白纱布。扭头一看,丁香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念念有词。

她好奇地凑过去,“丁香你在做什么?”

“扎小人!小姐没有一点对不起他的地方,他居然将小姐休了。”

“不是休,是和离。”慕容雪将丁香手里的小人拿过来,莞尔一笑:“一点都不像,他才没这样丑。”

丁香跺着脚道:“这个时候你还护着他,小姐你难道不恨他么?”

恨么?慕容雪问自己,心里空空茫茫,并不是恨的感觉。他并未对她怎样,只是不爱她而已。于是,她释然笑了笑:“我要做的不是恨,而是忘。”

慕容麟从外头走了进来,“阿雪你说得对,爹已经辞了太医院的职务,过几日,咱们回宜县。”

“好啊。”慕容雪欢欢喜喜道:“回春医馆里的桂花树肯定开满了花。”

“赶回去或许还来得及做桂花糕。”

“是呢。”

慕容麟看着女儿的笑靥,心酸不已。多久没见到女儿这样笑过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女儿,离开京城也是为了女儿。离开这个伤心地,才能找回以前的慕容雪。得知女儿与耶律彦和离,他心痛之极,却不敢细问,只是抱着女儿道:“阿雪,有些病人,纵然爹尽了全力,却不能挽救他的性命。这世上很多事强求不得,问心无愧便好。

“舅舅,大事不好了。”突然裴简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什么事?”

“隔壁出大事了。”

“赵老爹?”

“不是。”裴简将院门关上,小声道:“宫里的赵淑妃出事了。”

慕容雪一听是赵真娘,便起了关切之心,问道:“怎么了?”

“被打入冷宫。赵老爹托我帮忙,请阿雪进宫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失宠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慕容雪赫然一惊,莫非赵真娘出事,耶律彦怕受到自己这位义妹的牵连,所以赶紧和自己和离脱离关系?

现在正是老皇帝决定储君人选的关键时期,在耶律彦的心里,自己岂能与皇位相比,弃如敝屣当是明智之举。

想到这些,她心里苦如黄连,却笑着对裴简道:“我如今和昭阳王已经没有关系了,这个忙实在帮不上。”

“什么意思?”

“我和昭阳王已经和离。”

裴简愣住了,他以为慕容雪回到娘家只是小住。“天哪,妹妹,你还没有给我找份差事呢。”

慕容麟气得瞪了他一眼,道:“你去集市上看看,买一辆马车回来,过几天咱们回宜县。”

裴简更加惊讶,“你们要回去?京城多好哇!”

“你若是想留下便留下吧。”

“不不,我跟着舅舅。”裴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雪,“妹妹,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你怎么不哭啊?”

慕容麟忍无可忍,朝着他的脑门便敲了一记,“快去集市。”

慕容雪心中微叹:我的眼泪早已流尽,从此不会再哭。

想到赵真娘,慕容雪真心的替她难过,究竟是犯了多大的过错,会被打入冷宫?按说她有文昌公主这个护身符,老皇帝就算不喜欢她了,也会看在文昌公主的面上给公主的生母留几分情面,怎么会责罚的如此严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慕容雪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她心里有一个隐隐的猜测,会不是是和乔雪漪争宠落败?在宫中的那段时日,她从赵真娘的口风里听出来对乔雪漪的不满,她的第一次落胎也一直怀疑是乔雪漪做了手脚,只是苦无证据,所以便一心将慕容麟留在太医院,当自己的心腹,以防将来再有什么不测。

隔壁传来嘈杂声,还夹带着孩童的哭声,闹哄哄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多时,外头有人敲门,丁香打开院门,只见赵真娘的父亲赵老爹急匆匆地走进来,“慕容大夫可在家?”

慕容麟忙从屋里出来,拱了拱手:“赵兄。”

“慕容大夫快去瞧瞧我家老婆子。”

慕容麟一听,急忙返身提了药箱出来,即刻便跟着赵老爹去了隔壁。

过了一刻,慕容麟回来,慕容雪忙迎上去问道:“老人家怎样?”

“没事,就是气血攻心昏过去了。”

“方才怎么那么吵?”

慕容麟摇头叹道:“赵家幼子说了一门亲事,女方父亲是位五品京官,赵老爹在我面前不止炫耀了一次。赵真娘的事情传出来,那女方立刻将聘礼退了回来婚事作罢。赵真娘的母亲这几日本就担惊受怕心力交瘁,这一急一气,便**昏了过去。”

慕容雪终于切身到了世态炎凉,赵真娘一失宠,所有人都对赵家避之不及。连她这个义妹,都瞬间变成了烫手山芋,被耶律彦急着赶出家门。

傍晚时分,逛集市的裴简回来了,没买到马车,却买回了一只大公鸡。

慕容麟皱了皱眉头:“我叫你买的是马车不是鸡。”

“舅舅,马车太贵,我不敢随意做主,和那车主约好了在集市等着,你自己亲自看看再决定。”裴简将银子交给慕容麟。

慕容麟点了点头,“难得你慎重一回。”说罢,便亲自去了。

裴简提着手里的大公鸡,正色道:“阿雪,这只鸡杀了给你炖汤喝。你最近瘦多了,该好好补补,你以前多结实,如今风一吹便要飘了,真叫人揪心。”

裴简素来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骤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慕容雪鼻子一酸。连他这样粗心大意的人都能看出自己的憔悴,耶律彦却从未关怀过一句。

裴简吩咐丁香:“去拿菜刀来。”

丁香唉了一声,去厨房拿了菜刀递给裴简,“表少爷,你会杀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