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就是天意。

乱纷纷的心,沉淀下来。

明管家将干粮和茶水从马背上取了过来,恭恭敬敬送到慕容雪跟前,“夫人请用。”

慕容雪只喝了几口水,太过紧张,心里有事,她丝毫都没觉得饿。丁香和佩兰甚少骑马,这一路颠簸有点吃不消,又累又饿,将明管家带来的干粮点心吃了不少。

慕容雪看着这两个从小就陪着自己身边的丫鬟,心里依依不舍。无法带走她们,那就不能告诉她们真相,否则万一露出破绽,就会牵连她们。不过,裴简会照顾她们,她已经无所牵挂。

她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丁香小声道:“我想方便一下,你和佩兰过来替我看着。”

明管家见慕容雪起身,正欲带人跟上,却见丁香做了一个止步的手势,顿时明白过来,便停住了步子。

往上走几十步,山路往右一拐,刚好山石挡住了下面人的视线。

慕容雪道:“你们在此守着,别叫人过来,我去去便回。”

佩兰道:“小姐小心路滑。”

山上格外的寒冷,风刺骨如刀,丁香搓着手道:“小姐也真是实心眼,这大冷天的跑到山上猎雪狐,还不一定能猎到,不如去买一个暖袖得了,又不缺钱。”

佩兰道:“不管能不能猎到,反正小姐的心意是到了。”

“买的也是一片心意嘛。”

“那怎么能一样,王爷知道小姐冒着严寒猎雪狐送他,定会感动不已。”

两人正小声说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响动,像是东西滚落的声音,接着便有一声惊呼。

丁香和佩兰神色剧变,转身便跑了上去。

后山的一丛松树下,裴简冻得脸色发白,在地上跺脚。

慕容雪前些天给他送的糕点里,夹了一封密信,让他带一套男装,牵一匹马过来等人,且不能告知任何人,包括她爹。

他猜了好几天,都猜不到慕容雪让他等的是谁。但既然慕容雪行事如此谨慎神秘,定是有难言之隐,于是他便一早候在这里,已经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身后的山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跑了过来。

裴简一扭头,险些没把眼珠惊到地上。

“阿雪!”

慕容雪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开口便问:“衣服呢?”

裴简将包袱递给她,发现她手中拿了一个牛皮囊,手上还沾着血迹,急忙道:“你受了伤?”

“不是血,是染料。”慕容雪将包袱里的一件男式外袍展开,套在紧身猎装的外面,然后将头发挽了一个发髻,插上一根乌木簪,顿时成了一个清俊少年。

裴简目瞪口呆的看着她,“阿雪,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

慕容雪翻身上马,对他道:“边走边说,上马。”

裴简木呆呆地上了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你是要逃跑?”

慕容雪回眸道:“对,现在昭阳王侧妃已经跌落山崖,落入怨江,生死不明。”她双眸熠熠,身上仿佛有一圈让人无法靠近的光。

裴简惊诧地咽了口唾沫,恍然间,好似见到了当年那个拉着自己私奔的慕容雪。

逆着光,她端坐在马上,对他抱拳一笑:“多谢表哥帮忙,此事就当是一场梦。不要对任何人说,连梦话都不要说。从此,世上再没有慕容雪这个人。丁香佩兰请你多照顾,山水有相逢,我们后会有期。”

说罢,扬手一拍马臀。

风从脸颊吹过,将她的眼泪吹散在寒风里。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声耶律彦的名字,与他告别。从此海角天涯,再无相见之期,祝君万事顺遂,平安康健。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释然寂然的微笑,绝尘而去。 

裴简呆呆地看着那青色身影,渐成一个黑点,许久都没回过神来,这一幕究竟是梦还是真?

耶律彦从玄武门出来,耳边依旧是无数的朝贺声,蛰伏数年,韬光隐晦,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太子之位。无数人向往的皇位,已经咫尺之间,唾手可得。

看着宫门外的万里长空,他唇边溢出一抹清逸俊朗的笑容。锦绣江山一定会在他手下海晏河清,风调雨顺,他一定会做个万民敬仰四方来朝的明君圣主,给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突然,车辇放慢了速度,只听见车外张拢道:“殿下,明管家求见。”

耶律彦挑起车帘,只见车旁跪着明管家,那佝偻的身躯微颤的手指,顿时给了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别院定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他这般惊惶万状。莫非是她?一念起,顿时心下大乱,不等明管家开口,便急问:“什么事?”

明管家叩首泣道:“王爷,夫人她出了事。”

耶律彦一脚跨下马车,伸手提起明管家的右臂,厉声道:“快说。”

“夫人要去木兰围场打猎,不幸失足跌落怨江。”

耶律彦只觉得一股血流狂涛般从心口直涌入脑海,那千钧之势几乎将脑颅炸开,他心肺欲裂,厉声道:“可找到了人?”

明管家的臂骨几乎被他捏断,战战兢兢道:“没有,那江水湍急,山崖陡峭,等奴婢带人下去,只在江边寻到了夫人的风氅。”

耶律彦手指骤然一松,明管家跌坐地上,被他几欲噬人的神色,吓得魂飞魄散。

“张拢,速带所有暗卫去木兰围场,找到夫人者,赏千金。”

他声音发颤,双手紧握,青筋毕现,浑身充满了绝望的戾气和煞气,俊秀的面庞苍白如纸。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王府暗卫汇集于木兰围场。

耶律彦一言不发,策马狂奔,他的坐骑乃是皇帝钦赐良驹,名金隙,和他的佩剑银渊皆是平时最为爱惜之物。金隙上山稍慢,他便用剑鞘猛击马臀,下手极重,毫不怜惜。

张拢带人拼命追随,仍旧被他甩下十几丈的距离,只看见他黑色风氅如狂涛一般席卷在身后。

到了归坡,耶律彦跃下马时双膝一软,险些跪倒。手下银渊,支着他的身躯。他缓缓走到山崖边,短短几步路,他觉得远胜千山万水。

一步步,脚下如有荆棘火海,烧着他四肢百骸都在剧痛。

她来此为了给他猎杀雪狐,要送他礼物。他此刻后悔地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尖咬碎,为何要让她送自己礼物。

这是上一回他带她来的地方,怨江绕山而过,江水湍急,那时,她偎依在他胸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问他,为何叫怨江?

他告知来历,她后怕而庆幸地抱着他的腰身,对他道:“我真幸运,遇见了你。”

一字一句都在耳边,一颦一笑都在眼前。他临风而立,双目赤红,山崖下那残余的落雪上,洒落着斑斑血迹,每一滴都如利剑,插进他的心肺,痛彻筋骨。

这湍急的江水,冰凉刺骨,她受了伤,便是会凫水,也是凶多吉少,难有生机。

老天为何如此对他?

在他人生最得意时,给他最致命的一击。

得到他最想得到的,失去他最不想失去的。

给他万里江山,却夺去他一生挚爱。

何其公平,又何其残忍。

他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72V章

岩门楼下,神威镖局的总镖头沈威带着手下的镖师等了半个时辰。

四弟子商虎有些不耐烦,对沈威道:“师父,这都半个时辰了,怎么也不见人来送货?”

沈威虎目一瞪,斥道:“你急什么,定钱都下了,人会不来?一千两银子可不是笔小数目。这护送的东西,必定贵重的很,你们一路上当心。”

众位弟子齐声应是,继续耐心等待。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人群中走过来一个少年,手中牵着一匹马,大约十六七的年纪,相貌十分俊秀。

他走到众人跟前,抱拳一笑:“请问诸位可是神威镖局的镖师?”

“正是,请问阁下是?”

“在下苏归,前些日子有位名叫丁香的姑娘曾在贵镖局交了一千两定钱,护送一份东西回苏州。在下便是来送这份东西的人。”

一身男装打扮的慕容雪,帽子直盖住耳下,脖子里系着围巾,将耳孔和喉结这种明显暴露性别的部分遮挡的严严实实。又因为嗓子稍哑,谁也看不出来她竟然是个姑娘。

沈威当即笑道:“不知护送何物?”

慕容雪抬起手中包袱,对沈威道:“便是此物。”

沈威一怔,这包袱看上去轻飘飘的,里面包裹的恐怕非金非玉,因为这单薄少年一只手便拎的起来。

慕容雪道:“此物乃是我家主人的心头至宝,所以命我跟随诸位镖师一起回苏州,以免有失。到苏州之后,再付另一半酬金。”

沈威点了点头,将手下的几位弟子一一介绍给慕容雪。此行以他幼子沈鹏为首,商虎为辅,加上其余八位镖师,一共十人。

慕容雪将包袱负在肩上,对沈威道:“我们即刻上路吧。”

顺利出城之后,慕容雪心里不由感喟万千,这已是她第三次离开京城,但愿此次成功,从此京城只为繁华一梦。

冬日的夜晚来得极快,怨江在暮色中如一条墨黑色的带子,席卷着鸿恩寺里无数后宫嫔妃的眼泪奔涌而去,将无限的幽怨掩埋在时光的尽头。

耶律彦如礁石般站在山崖边已经两个时辰,手里紧紧地握着慕容雪的风氅。被江水浸湿的风氅,原本娇俏的嫣红色变得黯无生气,触手冰凉。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江面。

江边布满了王府的暗卫,还有张拢新调来的卫兵。

时光一点点的流逝,希望越来越渺茫。

他知道她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却不肯承认,不肯相信。

他心里残留着一丝奢望,她会水,或许能在这湍急刺骨的江水中保住性命,他不信她那样活泼旺盛的生命会湮灭。

风寒刺骨,很快,夜色笼罩了归坡。

不知不觉,夜空飘起了雪,这已经是今冬的第六场雪。

她说她出生那天,便是下了一场大雪。

生于雪中,殁于雪中,这便是她的宿命么?

他心里一阵阵的钝痛,如同有一把刀,慢慢地慢慢地切着心头的血肉。

张拢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殿下,天黑路滑,不如”

话未说完,只听耶律彦一字一顿道:“继续找。”

黎明,雪霁,日升。

江面出奇的平静。

天地一片银装素裹,连那山崖上的几处血迹都被掩盖的了无痕迹。

耶律彦在江边站了一夜,苍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唇,仿佛已成雕像。手里的风氅早已结了冰,他握着冰渣犹自不觉,仿佛只要握着它,便能找回它的主人。

张拢看着他红肿的手指,小心翼翼道:“殿下已经站了一夜,还是回府歇歇吧,等小人有了消息,立刻便回去禀告。”

耶律彦恍若未闻,凝睇着江面。日头斜照,水波上如浮着无数亮点,仿佛是她眼眸中的光芒,她有那样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当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时,里面仿佛融进了天幕的星光。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双眼眸来看他了,这个念头如同一柄利剑,径直刺进他早已血肉模糊,脆弱不堪的心脏,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张拢急忙伸手去扶,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指,寒冰一般彻骨。

他急忙喊道:“来人,快送殿下回府。”

玉娉婷得知耶律彦病倒并暂居在别院的消息,震惊又生气。从昨日起,她便在府中备好了丰盛的酒宴等着为他庆贺,谁知道他竟然一夜未归。

素来身体强健的他,怎么会突然病倒?而且不回王府,要住在别院,这是为何?

一想到别院里住着慕容雪,她便按捺不住,对关氏道:“去叫陈安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过了半个时辰,陈安过来回话。

“娘娘,太子殿下昨日从宫里出来,直接去了木兰围场,在怨江边站了一夜。”

玉娉婷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急问:“他为何去木兰围场?又为何在江边站了一夜?”

“别院的慕容侧妃,昨日去木兰围场打猎,要猎雪狐送与殿下,不幸失足跌落怨江,殿下派人打捞寻找了一夜。哀伤过甚加受了风寒,所以病倒。”

啪的一色,玉娉婷掌心拍在了案几上。

陈安小心翼翼退下。

玉娉婷气得浑身哆嗦,原来他是骗她的,说什么只给慕容雪一个名分,只为了不叫人说他薄情,原来只是为了麻痹她,叫她不去防备那个乡下丫头。这般隐晦的心思,若不是慕容雪出事,恐怕不知道要瞒她到几时。

她恨声道:“去别院叫殿下回来,说我身体不适。”

关氏连忙扶着她道:“小姐你有了身孕,万万不可动气伤身。那丫头已经被江水卷走,一天一夜,不可能生还。小姐又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而去得罪殿下。”

玉娉婷咬牙切齿道:“我气的是,他居然这样骗我。”

“小姐,那丫头是为了给殿下猎杀雪狐才送命的,殿下若是不管不顾,岂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小姐应该高兴,殿下宅心仁厚,只要小姐对他好,他定然不会辜负小姐,一个乡下丫头他都如此看重,何况小姐。”

“难道我就这样忍了不成?”

“小姐应该去请太医院的御医去给殿下看病,这个时候,小姐的关心体贴,最能打动殿下的心。”

玉娉婷想想关氏说的有理,如今自己肚子里还空着,万万不能得罪了耶律彦,于是,便起身去太医院请了汪全,带人到了华盛别院。

刘氏听说玉娉婷驾临,急忙带人迎接,将她领到了殊华阁。

张拢带人守在外面,一见玉娉婷来了,急忙见礼。

玉娉婷急问:“殿下呢?”

“殿下在里面歇下了,吩咐小人,任何人不得进去。”

玉娉婷忍着不悦,冷冷道:“听说殿□体有恙,我特意请了汪太医来给殿下看病,怎么,连我也不能进去?”

“小人一回来就请了大夫来,药已侍候殿下服下。殿下如今正在休息,”话未说完,玉娉婷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大胆的狗奴。”

张拢急忙跪下,“娘娘恕罪,殿下昨夜一夜未眠,如今刚刚睡下,请娘娘体谅。”

玉娉婷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恹恹无力的声音。

“叫她进来。”

玉娉婷对张拢哼了一声,抬步进了房间。举目一看,她眉头一蹙,这明明是个女子闺房的模样,莫非,这是那慕容雪的房间?

她不悦地走到床前,见到耶律彦,更是一怔。

短短两日,他竟像是变了个人。

素日英气俊美的面庞憔悴不堪,剑眉下的星眸黯淡无光。

“殿下你怎么病成这样?”玉娉婷急忙握住了他的手,烫的她一个激灵。

耶律彦将手指从她掌下抽离,淡淡道:“别过了病气给你。”

“殿下如今已是储君,不日便要入主东宫,住在别院如何妥当,妾身也无法照顾,不如先回到王府。”

“你如今有孕,我不能过了病气给你,等病好便即刻回去。”

玉娉婷还想再说,耶律彦无力地闭上眼睛,道:“你回去吧。”

“殿下保重。”玉娉婷只好悻悻起身离去。

耶律彦这一病便是三日,直到雪化,他方痊愈。

丁香见到他,恍然觉得他清瘦了许多。

她这几日哭的昏天地黑,两只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耶律彦见到她,不由想起慕容雪,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他目光哀恸,声音暗哑:“此间屋子除了你与佩兰进来打扫,任何人不得进入。”

“是。”

丁香垂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耶律彦叹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这屋子,缓缓起身,走了出去。

丁香目送他寂寥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檐下,心里十分酸楚,竟然开始同情他。她原先一直认为耶律彦对慕容雪不够好,不够深情,然而这一次,却叫她见到了让她震惊的一幕,只可惜,慕容雪再也不会看见。

丁香抹了抹眼泪,先去将床上的被褥叠好。看到鸳鸯戏水的枕头,她更加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