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常在白天见到陈子柚。有限的印象里,她是一副标准的白领丽人的模样,衣饰考究,妆容整齐,表情端庄,精致却缺乏一点特色。

而晚上的时候,她则常常唇色浓艳,香气馥郁,再配一副木然的神色,居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美丽。即使是他送她回家,分明刚洗过澡,头发还没有干透,身上也似乎氤氲着水气,而她也不忘涂一层厚厚的唇膏,喷一身香水。

其实有江离城在场的时候,他永远是目不斜视的。但独自与她相处时,他会暗暗观察她。

以前他不曾注意。直到有一天傍晚,他独自一人去接陈子柚,车已经开到半路,他鼻端飘来奇异的香味,于是回头,见陈小姐捏着一个漂亮的小瓶子,像清洁工喷杀虫剂一样往身上喷香水。然后她对着小镜子描口红,一下下描得很用力。

发现被观察,陈子柚客气地说:“请装没看见,谢谢。”

江流的脸迅速红了,似乎不小心窥视到了别人的隐私。他立即回身,但是放慢了车速。发现天色已黑,他细心地替她开了车灯。那天他连车门都忘了替她打开。

从那以后,江流便开始留心这位女士,并且又发现了一个她的秘密。她的唇膏颜色与身上的香水味道,总是千变万化,至少在与江离城相处的时候,很少重复。

陈子柚本来在低着头,似在想心事,突然便抬起头来,将手指伸向江流的肩膀,她的指尖触到了江流的脖子。江流的方向盘歪了一下。

陈子柚按住他的肩:“别动,有一根长头发。”

江流僵着身子,直直地看着路,等着她将那根头发取下来。

但是那只柔软的手还是停留在他的肩上。这是盛夏的早晨,而那只手却是冷的,凉意透过他薄薄的衬衣,一直渗进他的骨头里。

陈子柚轻轻地说:“你今天一直在看我。怎么,这样的打扮令你觉得熟悉?”

江流连心脏都开始发冷。他僵硬地点点头。

陈子柚继续柔声问:“初恋情人?”

“奥黛丽。赫本。《罗马假日》那部电影。您一定看过。”可怜的江流干巴巴地说。

陈子柚笑了起来。她说:“你紧张什么?怕我诱惑你?”

江流不动声色地想挪开她的手,试了几下没成功,但陈子柚主动地放开了他。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时,他觉得冷。等她离开,他还是冷。

陈子柚的声音柔柔弱弱听不出情绪:“江流,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我跟你怎样,他会怎么做。你知道吗?”

江流这回真正地睡醒了。他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镇静地说:“请您千万别试,无论我,还是别人。”

“有过先例?说来听听。”

“我不知道。”

再接下来,江流的嘴就像被缝住,直到陈子柚让他在一家早餐店门口停车时,他也不出声。

陈子柚说:“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江流点头。

“你也没吃饭吧。一起。”

江流摇头。

“那你在车上等我。”

江流再次摇头。

于是在这个大清早,陈子柚吃着自己的卤肉饭,江流笔直地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等她。早餐店刚开门,除了他俩外只有一个客人。

“这家的鲁肉饭味道不错。你真的不来一份?”

江流摇头。

“你怕我下迷药?”

江流又摇头。

“那么,拜托请坐得再远一点。这样被人盯着,我吃不下。”

江流点头,走到最门口的桌子坐下,一直等她吃完。

吃饱饭的陈子柚终于正常了,在下车时甚至温和地对他说:“开个玩笑,调节下心情,别介意。”

江流点头,觉得似乎不对,又摇头。

陈子柚温柔地朝他嫣然一笑,便回身进了自己的车子,转身时,她的裙子与头发都飘扬成一个优雅的弧度。

江流等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后才驱车离去。他伸手摸了摸后背,那儿有点微湿。车内冷气很好,这多半是被冷汗浸湿的。

让他冒冷汗的并不是向来冷淡但温柔的陈小姐个性大变,而是他发现,陈小姐似乎被江先生给同化了,无论她那冬日阳光般没有温度的笑容,还是带着冰凉气息的温和语调。这种认知让他发毛,以至于他刚才居然没敢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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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柚独自一人开车出了郊区。郊外的雨下得比市内大了许多,路面积着很深的水,经过几段修得很差的路段时,一片泥泞,连车窗都溅上了泥点,车身的状况可想而知。不幸也幸,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将那些泥点子很快地冲刷掉。

她的车技不高,此刻路滑,视线也不好,她开得更仔细。车里很闷,在音响里装进一张欢快闹腾的盘片,乒乒乓乓,??当当,买碟时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相信她会听这种歌。她说:“我给老人家买的。”

本来就长的路,因为路况不好而变得更加漫长,碟放完了也没到终点,她又换上一张笑话集锦。

笑话集也听了一小半后,才到达目的地。她登记,留下证件,将车一直开进停车场。她对着后视镜观察自己的面容,摆出一个亲切的柔和的笑。她反复地试了几次,直到可以算作及格时,才解了安全带下车。

这里像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风景很好。但实际上,这里是一处有名的医疗研究机构,接收了很多重症精神病人。

她先去见主治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医学博士。他和气地说:“您外公的精神状态很稳定,最近经常会与护士谈起他年轻时的事情。”

“他谈过我吗?”

“很抱歉。他的记忆只恢复到十几年前,他记忆里的你,还是小孩子。”

陈子柚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十只手指绞在一起。

“但是比三年前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不要灰心,陈小姐。以前他只记得他的二十岁,现在他已经可以回想起小时候教你钓鱼。只要有耐心,他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林医生。我现在可以去看他吗?”

“我陪你去,但是不要太接近他。我们还不能确认他究竟何时会有暴力行为。你知道的,他见到你时,情绪起伏比较厉害,你可能会有危险。”

走廊很长,每一间看起来与公寓没什么两样的门在背后,都可能有一位危险的病人,所以那些门用钢板制成,无比厚重。这里是高级疗养院,这里也很像监狱。

那条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陈子柚不易察觉地发着抖。她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但永远带着失望离开。

她在门口慢慢地作着深呼吸。林医生微笑着鼓励她:“别担心。他今天早晨情绪很稳定。笑一笑,对,就这样。你今天这身打扮非常漂亮,就像女学生,也让我想起我的年轻时代。蓝色和白色是两种好颜色。”

陈子柚试着维持住她的笑容。她说:“我希望我外公也会喜欢。上一回,他翻一本旧杂志,看到这样一身装束的女子剧照时,神色很温柔。我外公他以前最喜欢这两种颜色。”

*************2月23日本章三更分割线

陈子柚一度反反复复梦见这样的场景: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带着刺耳的金属磨合声,室内漆黑一片。

尽管她怕黑,但仍勇敢地走进去,因为那里有她唯一的亲人。

终于她看到一点微光。她恐惧又充满期待地朝向那道光走去,终于看到幽幽的光下有一位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

她欣喜地跑上前,那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然后她就惊醒,一身冷汗。

现实已经要比梦境好上太多。大门的后面并不是黑暗,而是布置得非常温馨的房间,色彩淡雅,光线明亮。面积很大的玻璃窗外有雕花的铁艺栏杆,栏杆上爬着几枝绿色的藤蔓植物,尽管姿态柔弱,仍有一股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仪容整洁的老人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向着他们欣赏着窗外的雨景。听到有声响,他慢慢转过身来。

孙天德老人完全不像一位精神病人。他表情沉静,举止得体,尽管头发花白,满脸皱纹,但有一种学者式儒雅的风度,以及成功人士所特有的坚定眼神。

此刻他友好而慈祥。他礼貌地说:“上午好,林医生。今天天气不错。”

“您好,孙先生。今天感觉如何?”

“还好。一会儿我想出去散散步,他们说,需要你的同意。”

“当然可以,但要等雨停以后。”林医生侧身轻轻将躲在他身后的陈子柚拖出来,“这位小姐来看望您。”

孙天德老人给了她一个慈爱的笑容:“你好,小姐。你这一身衣服很漂亮。”

陈子柚抑制着情绪,将自己已经练习过多遍的最完美的笑容展现给他。

“这位陈小姐,来过好几次。您还记得吗?”林医生说。

老人朝陈子柚投去一个带一点歉意的微笑:“我的脑子不太好使,事情忘得比较快。你别介意。”

陈子柚轻轻地摇头:“只要您同意我下次可以来看您。”

“只要林医生同意,你就可以来。是吗?”老人朝林医生投去一个微笑,又看向陈子柚,“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女儿年轻的时候。”

陈子柚有一点惊喜地看了林医生一眼。林医生给她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开口。

“我女儿很漂亮,也很听话,从来不会违抗我。我还有过一个儿子,但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我们了,我现在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老人目光涣散,陷入回忆。室内寂静。

“陈小姐,您还没做母亲吧。我还有过一个小外孙女,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小,“他用手比量了一下,“真是漂亮又可爱的小东西,她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婴儿。”

陈子柚微微地发着抖,林医生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安抚她镇静。

“你希望再见到她吗?”林医生缓慢地开口。

“她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您上一次说她去国外读书……”林医生试着纠正他。

“不对,她已经死了,她不要我了。”老人突然捂着脸,全无风度地哭起来。

陈子柚不知所措。

“为什么?我的妻子儿子女儿女婿都已经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了我的宝贝外孙女了,老天连她都不放过?她还那么年轻,应该死的是我!”老人猛揪自己的头发,又捶打着自己的额角,几根白发飘落在地上。

在林医生阻止之前,陈子柚已经冲上前去拉开老人自虐的手:“您别这样,别这样。”她的语气低得不能再低,一脸哀求的神色。

然后她一声尖叫,她的外公已经牢牢地扼住她的脖子:“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她不是你?”

陈子柚看向他的眼睛,老人的眼神里只有狂乱与悲伤,没有她的存在。

她没有挣扎,她连一丁点抵抗的欲望都没有。她在这世上也只有外公一个亲人,而他不认识她。不如就让她被外公掐死的好。

一股大力把她拉开,外公已经被几个人牢牢地按住,场面一片混乱,有人往他的胳膊上扎针。

老人在那一下爆发之后,已经安静下来。他的眼睛又看向窗外,任由护士把药剂刺进他的血管,没有丝毫的挣扎,就像刚才陈子柚被他扼住脖子时一样。

陈子柚被林医生拖离开这个房间。他简单的查看了一下她的脖子:“我跟你说过,别跟他说话,别靠近他。你又忘了教训。你要不要紧?”

她摇一摇头。

“我再回去看看他。你等我一下。”

“我出去走走,林医生。”

陈子柚伸手揉了一下脖子,放弃了拿镜子查看的冲动。外公刚才力气很大,而她的皮肤嫩,那里一定会留下指痕。

她情神木然地沿着走廊绕上这幢建筑的最顶层。这幢楼的历史不长,样式却很旧式,只有四层,每一层都环绕着围廊,没有窗户。四楼的围廊上面有宽宽的旧式的屋檐,一直伸到栏杆外面。

雨已经转小,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落到栏杆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远处的山,树,以及房屋,笼罩在在如丝细雨中,如同一副水墨画。

围廊靠墙摆着几张长条椅。陈子柚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点着了一支烟。

她小时候很讨厌下雨,因为会淋湿漂亮的衣服,并且踩一脚泥。但是外公喜欢下雨天,他教她背许多跟雨有关的诗句,教她欣赏雨中情境的名画,亲自给她买漂亮的雨衣、雨鞋和和伞。为了有机会用这些美丽的东西,她也渐渐爱上下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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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一支烟吸到三分之一处,发现四周都很干净,并没有地方让她可以把烟捻熄。她起身将手探出栏杆外,顺着屋檐滴落的雨滴一滴滴落下来,那支烟立即被浇灭了。

她把烟蒂丢进垃圾桶,又抽出另一支烟,正要点着,身后有温和的男声响起:“吸烟有害健康。”

陈子柚回身看去,穿着白大褂的林医生站在离她几米外的地方。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把烟又放回烟盒。”这里没有禁烟标志。”

“可以吸,而且你吸烟的样子很好看。不过,还是少抽的好。”林医生的口气像在教导学生。

“我外公……好点了吗?”

“很安静。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

“只除了我来的时候吗?林医生,他恨我。在他的潜意识里,宁可我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