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柚望向他的后背超过三秒时,他回过头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身继续欣赏那幅画。他的样子与一个月前看起,似乎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子柚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子柚按正常顺序从第一幅画看起,当她走到那幅题目为《消失的回忆》的油画前,周黎轩还站在那里,歪着头,试着找一个新角度重新观察这幅画。他站在画前,其实比那幅画要养眼。美术馆里好几位女士都在看他。

子柚走到他身边时说:“嗨,真巧,你是来旅行吗?”

“公事。”

“哦,你的手伤没事了吧?”子柚还记得自己害他被蛇咬到。

“你认识我?”那人问。

子柚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她没认错人,“周黎轩,你的失忆症,已经变成间歇性的了?”

周黎轩笑得清浅:“我还以为,你当真打算与我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子柚甚窘,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好在周黎轩还算有绅士风度,未乘胜追击:“既然我们重新又认识了,陈小姐,可以请你一起晚餐吗?”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点头,她指指那幅他已经看了有一刻钟的画:“你喜欢这一幅?”

“我喜欢这个标题。我在试着找共鸣……可惜没找到。”

周黎轩下榻的饭店离子柚的饭店只隔了两条街,他把用餐地点选在两家饭店中间。

“周老夫人身体好吗?”子柚问。

“看起来还不错,她时常提起你。”

“大概因为我得罪过她好几回。”

“没有人与她顶嘴时,她会觉得很无趣。”

就这样,他们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周老夫人,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从周黎轩的二叔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引起的关于他的病的保养方法问题,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了李由以及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他们谈了谈当地的天气,话题都很安全。

晚餐结束后,周黎轩步行将子柚送回她的饭店,他们穿过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小巷,周黎轩身后有高大的保镖如影随形。

“祖母的礼物,像影子一样甩不掉。”周黎轩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不一定,也许三四天,也许一星期。”

“工作?”

“工作结束了,我在旅行。”

“我会在这里一星期,但前几天很忙,如果你离开,能提前告诉我一下吗?上次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说。”

“好。”

“一定?”周黎轩怀疑地问。

“我的诚信有那么差吗?”你需要我写个字据。

周黎轩可能真的忙,因为他连续三天都没出现,也没打电话。

子柚天天闲逛,她一个人在博物馆里一待大半天,她一个人坐在湖边用面包喂鸭子,她白天很累,晚上睡得早,睡眠变得很好。

这一晚她是睡梦正酣的时候被火警铃声闹醒的,这家颇具历史的饭店,在这个晚上发生了火灾,全部客人都被紧急疏散。

子柚带的东西不多,她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提了小小的箱子,随着人流一起跑出来。

火势不算太严重,控制得不错,她住的那一层也没波及到,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当她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这样想着的时候,正是周黎轩奇迹般地赶到她身边的时候,他来接她去自己下榻的那家饭店,他说自己的助手已经替她订了房。

“大家都在睡觉,你怎么会消息那样灵通?”夜半三更,子柚大脑有些迟钝。

“我与客户打牌,看到电视上插播新闻,就赶过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火已经扑灭了,我住的那一层没事,可能很快就让我们回去。”

“你一个人不安全,受到惊吓的人们,很容易做出一些失理智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你不知道吗?这些老房子,在大火之后,很容易出现蛇虫之类的东西,你不害怕?”

子柚在下半夜里意识不够清醒,立即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直到被他送到房间门口才醒悟过来:“周黎轩,你那是吓唬我吧?”老房子的墙角里有蛇……她想起以前自己外出旅游时,留宿时最喜欢找那些古老的建筑……她冷汗直冒。

他们边喝酒边聊了一些东西。凌晨时分的人们,心防确实会降低不少,子柚居然会在他的引导下,对他讲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而周黎轩则听说她想出去旅行,给她推荐了几个城市,把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讲得栩栩如生。

“你一点也不像失忆的样子。”

“是吗?别人也都这样说,“他在她露出迷惑的表情时,狡猾地笑笑,“其实都是旅行杂志上的内容。”子柚很无语。

“你也不算讨厌我。”他们喝光一瓶酒的时候,周黎轩说。子柚正斟酌要如何回答,他又讲:“当然也算不上喜欢。”子柚无话可说。

“你不讨厌我,也不能喜欢我,是否因为同一个原因?”

“你喝多了。”

“但是,长得与另一个人相像,不是我的错。”

子柚变了脸色:“你调查我。”她觉得这话挺熟,想了想,原来以前也向他祖母抗议过同样的内容,果然是亲祖孙。这回换周黎轩沉默,很久后才说:“这不是刚才那种酒。”

“这个烈一些我,我兑了水。”

“你想灌醉我?”

“我这不是跟你喝一样的吗?”

他们后来的交谈就不怎么愉快了,子柚差点忘记了自己到底为何要把他请进来,只想请他快点走,却总找不到收场的方式,最后子柚存心把酒洒到了身上,她到浴室去换衣服,磨蹭了很久才出来,心想他也许已经走了,可是她出来却发现,他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周黎轩,你醒醒!你不能在这里睡!”子柚推他,他嘀咕了一声,但一动不动。

“你装醉吗?”她折腾了很久,也没将他弄得清醒,周黎轩并没有真的喝到烂醉如泥,仪态不错,没有吐,也不说醉话,甚至偶尔会应他一句话。但是,她没有办法让他清醒地回他自己的房间,她也不知道他住哪个房间,而让他蜷在哪里又不是办法,子柚除了一身汗,把他拖到床上去。

周黎轩的体温很高,连头都有一点发热。子柚观察了很久,他的确不像是装的,他的朋友说得不假,他果然喝了混酒以后会有反应,刚才她是真的想把他灌醉,套出一些秘密来,但是她仍然与过去的几次一样一无所获,他忽而像那人,忽而又不像,都怪她以前与江离城真正的相处并不多,又几乎没见过自然状态下的他。

子柚忽热感到很累,觉得一切无所谓,她去拧了条湿毛巾给他盖到头上,见他一直舔着很干的唇,找了一瓶水给他打开,推推他要他起来喝下。他像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就着她的手去喝。子柚手抖了一下,洒了自己一身,她将瓶子硬塞到他手里让他自己喝,然后找了条干毛巾弄干了自己,她除了睡衣,已经没别的衣服可以换了。

等她再去看周黎轩,他又安静地躺下,抚着额,皱着眉,而刚才给他的那瓶水,被他洒得到处都是,裤子上,还有床单上。

子柚站在床边冷眼看了看他,终究不忍心。又去探了探他的额头,比刚才还要热一些,而他弄湿的衬衣和裤子,紧紧贴着他的皮肤。

她深吸了几口气,把他的衬衣慢慢脱下来。最初她只单纯不想让他发烧更厉害,但碰触到他的电光火石间,她想起前一夜的那个梦,以及她记忆中的东西,竟然开始微微发抖。

她对那具身体,并没有太多的记忆,黑暗中,他们俩连拥抱都很少。可她还是依稀觉得这具身体,比她印象中的瘦,有点苍白,而且,她还隐约记得,他的后背虽然没有半颗痣,却有几处浅浅的疤痕,偶尔她攀住他时,可以摸得到。而这具身体上,一片光洁滑腻,分明是从小就倍受呵护。

子柚抖得更厉害一些。她坐在那儿呆了很久,看着面前这个大男人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一副不设防的样子,几乎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很久以后她才记起,她打算替周黎轩把湿掉的衣服脱掉,免得他发烧加重。她把他翻过来,刚解开他的腰带,就有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与她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亮,只是焦距对不太准,他微微眯起眼睛,用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鼻子,嘴唇,脖子,然后是她的胸口。用力地捏住,子柚吃痛地挣扎,但完全挣脱不开,她低头朝他的胸口狠狠地咬去。周黎轩松开了手,但一个翻身便把她压在身下,不等她踹口气,他也用力地吮向她的脖颈深处,吮到她疼痛轻呼。

子柚放弃挣扎。她没有力气了,而且她惊觉,平时别人近身都会让她有反胃感觉,比如今天被雷特拉住手,她就很想吐,以前她也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适应了迟诺的亲吻,可是现在她被他压住又非礼,除了惊慌与气愤外,却并没有排斥。她心中乱糟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不知所措,而压住她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动静,只将热乎乎的唇贴在她的脖子上。

子柚用力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这回她的手不再发抖,利落地褪去他的长裤,找到他那处很私密的地方。这个男人很配合地沉沉地睡着,唇角微抿,睫毛长长。那修长匀称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玉一般的光泽,但是任子柚从头看到脚,都只见到细腻光洁的肌理,没发现半个粉色的胎记。

子柚头晕眼花。撑着床慢慢站起来,呼吸困难,大脑空白。

她给床上的男人盖上被单,把他从脖子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她去了洗手间,酒意突然也在上涌,胃很难受,但是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以前,她每当紧张愤怒压抑时都会有想要呕吐的感觉。而现在,她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她出去把周黎轩的衣服拿进来,找到吹风机,接上电源,给他慢慢地吹干,衬衣的胸口处,那一丝血迹很明显,她涂上肥皂,轻轻地将那血渍洗掉,突然便想起那一个晚上,她也曾这样用肥皂一点点地消失痕迹。她有些茫然,好像那些事情,已经发生在千年之前,只在古老的已经风化的岩石上留下印记,被风一吹,就会消失不见。

从前天开始,在她心中已经认定眼前这人就是江离城,或者在很早以前,她就已经怀疑这人是江离城,所以她才会对他恶形恶状。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答案,她也终于知道,原来在内心深处,她是这样希望江离城还活着。当她确认那个周黎轩并不是江离城时,在她心中,仿佛江离城又死了一回。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像有一把柔软的刀子,仔细地划过心口,连血都不流,只有钝钝的痛感蔓延。那样的痛,让她感到辜负,感到罪恶,感到失意与彻底的解脱,以及更多难以言说的情绪,让她连心脏都纠结成一团。

子柚脱光衣服,在浴室里用冷水洗澡,她仰头让冷水冲在眼睛上,以免自己会流泪,这样才好,她可以没有什么心理障碍地回到真正属于她的地方了。那里尽管没有亲人,但有生她养她的土地,有她熟悉的一切。

她在浴室里停留了很久,慢腾腾地出去,替周黎轩把裤子重新穿回去。她只穿了一半,便颓然地收了手,坐回椅子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连睡着的神情都那样像,她现在竟然失了面对她的勇气。

她将自己缩成一团,蜷进沙发,把头埋进胳膊,就那样沉沉地睡过去了。

子柚先是被断断续续的蜂鸣声从梦境中唤回。她睁开眼,窗外天色已亮,而她只睡了两个小时,那手机铃声不属于她,循着声音找了很久,却是周黎轩的手机,在桌上一遍遍固执地震动着。而手机的主人仍躺在床上睡着,用胳膊挡着眼睛,露着大半的上身,身下的床单与身上的被单都皱成一团。

液晶屏上显示着“丽卡“的名字。那蜂鸣音令她头痛加剧,而那个名字则让她心情更差。当丽卡再度打过电话来时,子柚索性按了拒听键。看看时间还很早,她去洗漱,又用冷水洗了很久的脸,把衬衣都溅湿了。她接连两晚没睡好,眼睛有一点肿,黑眼圈明显,气色十分差。

她洗脸时就隐约听到门铃声,当时她正在洗头,没去理会,门铃响了几阵,停下了。

当开锁声响起的时候,子柚只能抽一条毛巾包住头发,出了浴室。浴室离门口很近,昨夜她忘了把门反锁,也来不及重新去锁,只能冷静地站在玄关处,看着站在门口的丽卡与度假别墅的管理员。

“对不起,小姐……”管理员是彬彬有礼的中年大叔,在大清早撞见女士湿发湿衣地出来,露出尴尬神色。

“有事情吗?”

“我们在门口捡到这个。”管理员用纸巾包着一把小刀,刀尖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血迹,“我们担心您遇到危险。”

“我没事,谢谢。”子柚没有表情地回答。

“那你见到周先生了吗?”丽卡急切又咄咄逼人地问。

子柚抬眼轻轻瞥了她一眼,丽卡又说:“昨天你跟他一起离开后,他就一直没再回来,今天早晨他房里没人,房间没锁,电话也没人接,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丽卡说的“与她一起离开“大约是指第一回他送她去找沐澄。子柚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对那中年男士客气地说:“可否让我与这位小姐单独说句话?”管理员礼貌地告辞离开。在他走之前,子柚说:“我的水果刀。”他愣了一下,子柚说:“这点血,当然不会死人。”那人尴尬地递了过去,行了礼退出去,还帮她掩上门。

子柚一步步倒退着走,手里还捏着那把小刀,丽卡谨慎地看着她,站在原地不动。

“你不跟过来?你不是想找他?”

丽卡一脸狐疑地盯着她手中那把刀:“你想做什么?”

“你怕我房间里也藏着有趣的游戏?”子柚微笑着退出她的视线。

丽卡终于跟了上去,一拐进房间,视线就落在仰躺在床上的周黎轩身上。他腰下盖得严实,上身裸露,胸口有可疑的红痕,身下的床单凌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

子柚轻声地说:“能否帮我个忙,把他弄出去?”

丽卡的唇微微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其实呢,什么也没发生过。”子柚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

丽卡的目光从她的脸,她的眼睛,滑到她的胸口,起初她还算镇定,但是好像看到了什么,突然便扭头离开,将门摔出砰的一声响。

子柚对着镜子看清了刚才令丽卡更加失态的原因。她之前洗完澡套了衬衣,因为她的衬衣不透明,昨天呼吸不畅。所以她没穿胸衣。她本不是丰满的人,宽髋松松看不出什么,但现在她的衬衣湿了,将她的胸线清晰地勾勒出来,比穿着睡衣还暧昧。怪不得刚才那中年大叔的眼睛一直不看她。但是更让丽卡受打击的应该是这个。在她敞着两颗扣子,恰在胸口之上的位置,有一个异常明显的红色吻痕。

子柚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一下,突然心情好了一些,她脱掉湿衬衣,穿上胸衣,又套上另一件外套。她把领口拉高,遮住吻痕,又去找了个冰袋捂着眼睛。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当她完成一切时,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子柚手一抖,那个冰袋就掉到了桌子上。她从镜子里看到刚才的醉美男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何时醒的?”这话的另一种问法是,你刚才没看见我换衣服吧?她话已出口,才想到,他分明听到她对丽卡说的那句话了,可见他醒得有多早,她实在是反应迟钝。

“有一会儿了。”周黎轩诚实地说。

“那你应该早点出声。”她转过身来朝向他。

“我本想打招呼的。但是你正在换衣服,我只好继续装睡。”子柚还来不及变脸色,那人又不依不饶地问了一句:“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你以为呢?”子柚冷冷地问。

“你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从床上下来,走近了几步,指指她的脸,又将目光在她的胸口扫了一下,表情意味深长。

子柚知道,她此刻神情憔悴,萎靡不振,的确很像被蹂躏过,而且,虽然她新换的衣服将胸口捂得严实,但刚才换衣服时,他可能已经看到她脖子之下胸口之上的吻痕了。何况他的胸口也有一处明显的咬痕。

“别介意,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

“也就是说,“周黎轩说,“你也不打算为我负责?”

子柚的响应是转身出去,用力关上门,然后到沐澄房间去补眠。

正文 25-拒绝----26

丰收祭一过,子柚的归期就进入了倒计时。她要带的东西不多,一小时就收拾好,她将大多数的时间都留在家里,李由减少了工作时间,沐澄也不出去乱跑了。

子柚在拒绝了周黎轩的四个电话之后,有一次不小心接了起来,他在电话里说:“我为那天的事情道歉以及感谢。”

“都不用了。”

“可以出来一趟吗?”

“你要干吗?”

“我在追求你,我以为你知道。”

“……好吧,我知道了。”

“有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