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亲人的地方才算家。一个人住的地方,只能算房子。”

“江流,你话真多。”

中午江流请客,替她接风洗尘,子柚住惯了温湿的气候,再回来竟然不适应,嘴唇起泡,脸上长痘,江流说:“瞧,你适应一个地方也挺快的嘛,什么都是习惯而已。”

“你怎么不问我关于那个人的事。”

“你想说自然就会说了。你若不想说我问也徒劳,只能自讨无趣,而且我也想开了,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活着的人就好好珍惜生命吧。”

“江流,你进步不小嘛。”

“我在努力向你看齐呗。”

子柚回来一个月,接到以前在投资部门做事时旧同事谢欢的电话:“上面大领导要带团出国去S市考察交流,最合适的翻译一个住院了一个生孩子去了,剩下的经验不足无法挑大梁,我们正物色外援呢。你在那儿住了好几年,当地两门语言都擅长,恰好对咱们这儿的规矩习惯也了解,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是上面怕请不动目前的你,要我先探探口风呢。”

子柚被触动了回忆,S市,那是多年前她的疗伤地。伤刚疗好,又添新伤,这些年再也没回去过。她答复说,如果不必跟团返回,那她可以考虑。很快她就接到了正式的邀请,请她配合办理签证手续,没几天,她已经到达S市。

这份工作之于她而言算是驾轻就熟,在远离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很久后,她终于重新找回工作中的状态。她还认识了不少人,甚至帮天德拉到一单大业务。

考察团的任务顺利结束,而子柚还可以逗留很久。她将代表团人员送上飞机,去她曾经很熟的热狗店里吃了早点,在机场里逛了一小时,又犹豫是否该到机场租车行去租一辆代步车。

客人蜂拥而出,新的航班又抵达。有人上了巴士,有人招来的士,有人匆匆走向停车场,有人坐进直接开到面前的豪华车内。那些乘客里,有的西装笔挺,有的轻装便捷,有的形色匆匆奔忙如蚂蚁觅食,有的悠然自得似闲庭信步,他们构成这个城市色彩不同的风景。

子柚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她不远处的又一道风景。一辆很炫目的车在不远处一名乘客面前停下。那人身材修长,白色休闲衬衣,浅灰裤子,没系领带,挽着袖口,外套随意搭在手臂上,戴着一副大墨镜,姿态潇洒。而他的司机西装笔挺,用比仪仗队还正规的动作替他接过行李,为他打开车门,画面看起来很混搭。乘客弯腰上车,那辆车瞬间加速,从子柚身前掠过。

子柚发了半天呆,刚才那个人,分明是周黎轩,这座飞机场是世界最大的机场之一,每天有几万的客流量,她却可以这样巧地与他碰个正着,就像她专程在这里等他一样,而他没看见她。

子柚招了出租车回到她下榻的饭店。一路上,她骂了自己一百句,当他努力对自己示好时,她躲躲闪闪嫌他烦,当他或者没看见或者装没看见她时,她竟然怅然若失,她可以去撞墙了。

但是他们既然已经集中到这偌大地球上的一个点,又实现了再机场几率只有几万分之一的相遇,那么再度碰面也就不是件奇怪的事了。下午,子柚散步去了离饭店很近的一家美术馆。当她看到周黎轩时,他正凝神看着一幅色彩淡雅的抽象画。

子柚望向他的后背超过三秒时,他回过头看了看她,朝她微微一笑,又转身继续欣赏那幅画。他的样子与一个月前看起,似乎有一点点不一样,但子柚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了。

子柚按正常顺序从第一幅画看起,当她走到那幅题目为《消失的回忆》的油画前,周黎轩还站在那里,歪着头,试着找一个新角度重新观察这幅画。他站在画前,其实比那幅画要养眼。美术馆里好几位女士都在看他。

子柚走到他身边时说:“嗨,真巧,你是来旅行吗?”

“公事。”

“哦,你的手伤没事了吧?”子柚还记得自己害他被蛇咬到。

“你认识我?”那人问。

子柚盯着他看了很久,确认她没认错人,“周黎轩,你的失忆症,已经变成间歇性的了?”

周黎轩笑得清浅:“我还以为,你当真打算与我相遇也装作不认识。”

子柚甚窘,想起自己的确说过这话,好在周黎轩还算有绅士风度,未乘胜追击:“既然我们重新又认识了,陈小姐,可以请你一起晚餐吗?”

在这种情形下,她只能点头,她指指那幅他已经看了有一刻钟的画:“你喜欢这一幅?”

“我喜欢这个标题。我在试着找共鸣……可惜没找到。”

周黎轩下榻的饭店离子柚的饭店只隔了两条街,他把用餐地点选在两家饭店中间。

“周老夫人身体好吗?”子柚问。

“看起来还不错,她时常提起你。”

“大概因为我得罪过她好几回。”

“没有人与她顶嘴时,她会觉得很无趣。”

就这样,他们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周老夫人,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从周黎轩的二叔因为身体原因提前退休引起的关于他的病的保养方法问题,用了四分之一的时间谈论了李由以及葡萄酒的酿造方法,剩下的四分之一时间,他们谈了谈当地的天气,话题都很安全。

晚餐结束后,周黎轩步行将子柚送回她的饭店,他们穿过具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小巷,周黎轩身后有高大的保镖如影随形。

“祖母的礼物,像影子一样甩不掉。”周黎轩问:“你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不一定,也许三四天,也许一星期。”

“工作?”

“工作结束了,我在旅行。”

“我会在这里一星期,但前几天很忙,如果你离开,能提前告诉我一下吗?上次你离开我连-再见-都没说。”

“好。”

“一定?”周黎轩怀疑地问。

“我的诚信有那么差吗?”你需要我写个字据。

周黎轩可能真的忙,因为他连续三天都没出现,也没打电话。

子柚天天闲逛,她一个人在博物馆里一待大半天,她一个人坐在湖边用面包喂鸭子,她白天很累,晚上睡得早,睡眠变得很好。

这一晚她是睡梦正酣的时候被火警铃声闹醒的,这家颇具历史的饭店,在这个晚上发生了火灾,全部客人都被紧急疏散。

子柚带的东西不多,她在睡衣外披上外套,提了小小的箱子,随着人流一起跑出来。

火势不算太严重,控制得不错,她住的那一层也没波及到,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当她坐在椅子上打着哈欠这样想着的时候,正是周黎轩奇迹般地赶到她身边的时候,他来接她去自己下榻的那家饭店,他说自己的助手已经替她订了房。

“大家都在睡觉,你怎么会消息那样灵通?”夜半三更,子柚大脑有些迟钝。

“我与客户打牌,看到电视上插播新闻,就赶过来了。你没事吧?”

“没事,谢谢你。火已经扑灭了,我住的那一层没事,可能很快就让我们回去。”

“你一个人不安全,受到惊吓的人们,很容易做出一些失理智的事情。”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啊。”

“你不知道吗?这些老房子,在大火之后,很容易出现蛇虫之类的东西,你不害怕?”

子柚在下半夜里意识不够清醒,立即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直到被他送到房间门口才醒悟过来:“周黎轩,你那是吓唬我吧?”老房子的墙角里有蛇……她想起以前自己外出旅游时,留宿时最喜欢找那些古老的建筑……她冷汗直冒。

“你去睡觉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

“嗨,再见。”子柚关门前又想起一事:“周黎轩,我们明天还是装不认识吧。”

“什么?”

“如果我们这次没有偶遇,或者见了面也装不认识,绕路走,兴许那里今天就不会起火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周黎轩压低声音,张望恶劣一下四周,彷佛怕被别人听到。

子柚把差点关上的门又打开,微微靠过头去。

“今天那把火是我派人放的。”

陈子柚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的大脑在下半夜实在是太迟钝了,她把他刚才那句话又消化了一遍,终于明白他是在挖苦她,很气愤地把门砰地关上。

第二天早晨,睡到自然醒的子柚敲周黎轩的房门向他道谢兼告别。他正在房内接待客人对客人说了声抱歉,中断了先前的会谈。

“我该回去了,谢谢你。”

“像你这样,最好不要一个人乱跑。”

“什么?”

“迷路遇停电,野外遇蛇,住饭店遇火灾,一件比一件严重,我若是你,就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不然就找人陪着。谁知道下一回还会有什么事?”

“我会碰上这些怪事,是因为我总遇见你。你不出现的时候,我一直都挺顺利的。”

“你这是栽赃。”

“八字不合的人都这样。”

“陈子柚,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呃?”

“你敢不敢接下来的几天都跟我在一起,看看到底还有什么怪事发生?”

青天白日里,子柚的大脑是很清醒的:“你很闲吗?可是我很忙。”

“你忙着坐在湖边发一下午的呆?”

“你怎么知道?”

“你发呆的时候,我正在湖对面的饭店跟人谈事情。”

“周黎轩,我不陪你玩无聊游戏。”

“那我们谈正事,你刚才不是说要谢谢我吗?明天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谈,我需要一名翻译,能不能帮个忙?”他在子柚开口反对前解释:“我的客户不会讲英语,而我发现我的当地语言水平不足以应付他,我又不想跟陌生的翻译打交道。”

这个要求尽管有假公济私的嫌疑,但听起来合情合理,子柚如果拒绝就显得不尽人情了。毕竟他帮了她那么多忙,就算礼尚往来吧。

周黎轩的商务谈判第二天下午才开始,她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熟悉他们的谈判流程与主要内容,备查了很多术语,用了一小时精心装扮,但实际过程中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复杂,很容易就搞定了,合同签得很顺利。周黎轩很确实需要一个翻译,因为那个老家伙说话语速太快,劈劈啪啪放鞭炮一般,还带着浓重的方言,他听不明白不奇怪。

傍晚还有一个商务聚会,子柚学雷锋到底,顺便做了一回周黎轩的女伴。她女伴做得很尽职,给他拿食物,陪他跳舞,听他与人闲聊,看他与人玩牌。

之前她大部分时间与他单独相处,而现在,她见到了他的各种面貌,谈判时冷情冷面,学术交流时文质彬彬,玩乐时也很投入,很让人看不透。

玩牌的时候子柚生了点闷气,周黎轩有两个牌友,一个据说是研究中国古典文化的,一提到现在中国酒叽叽歪歪比BBC还BBC,极尽抨击。另一个是研究女性的,却是坚定不移的反女权主义者,一直在强调“女人附属“与“女子无信“说,子柚讨厌他们俩。

说这两个讨厌的人联合起来更讨厌。古中国研究者找到了孔圣人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以及“女子无才便是德“作为女性研究者的论据,而女性研究者则感慨中国古代的言论如此精妙,最后他们请子柚发表见解。

他们把她当傻子和透明,烦透了的子柚轻轻地回答:“Hismother-s。”

“陈小姐的意思是说,孔先生以他母亲的一生为范本得出了这一理论?”“难道他恨他的母亲?”

子柚分不清那两人是真话还是恶搞,不知怎么搭腔。笑不可仰的周黎轩在那两人还对这个话题兴致不减时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把这两句话的本意都理解错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意思是说,女子像儿童一样需要被珍惜爱护,-女子无才便是德-则因为那个时代女子没有机会受教育,所以孔圣人时候,即使没有知识,也丝毫无损女子们天性的美好。”子柚憋着笑快要憋出内伤,很快周黎轩输得惨败,丢下牌和赌资。拉着她到外面透气去了。

“你口齿伶俐,却不镇定,气不到别人,先闷到自己。你本可以装没听见,或者躲远点,何苦生气?”周黎轩说。

子柚本来正因他替自己讲话而感激,此时被人看透,有些狼狈地说:“你不要搞出一副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好不好?”

“你神秘莫测,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子柚无声,周黎轩叹道:“你就像只刺猬,并且不识好歹,你以前就这样?”

“不用你管。”

子柚本来计划搬到隔壁饭店去,她觉得与周黎轩住对门这个事实,会干扰到她的正常休息。但是这个晚上,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就被周黎轩送到饭店旁边的24个小时诊所,因为她的肚子突然痛得厉害。

“周黎轩,我不跟你玩那个赌博游戏,我要尽快回国,跟你在一起抬危险。”她疼得嘴唇发白时,更加相信他们俩“八字不合“了。

“你胃不好,又冷热食物一起吃,才弄成现在这样子。作为知识女性,你首先要做唯物主义者,当科学解释不了的时候再用唯心论来补充,明白吗?”

子柚痛得无力争辩。不过当她躺在床上接受医生检查时,她已经好多了,医生左敲敲,右按按,问她:“您以前有过类似的病史吗?”

她疼痛其实不多,最近两三年生过最严重的病就算是子宫囊肿了。她如实告诉医生,于是被安排去做超声波检查,超声医生是个中年女子,检查得很仔细,告诉她从机器里看没问题,又恨高兴地指指机器屏幕:“瞧,这个卵细胞正好熟透了,如果你想要孩子,这两天是最好的时机。”

子柚谢谢她,声称自己还没结婚。

“结婚是为了跟一个男人在一起生活,而不是为了孩子。我有两个孩子,他们的父亲都不曾与我结婚。”

“一个人养孩子,会不会很辛苦?”

“也很快乐。他们复制了你的基因,延续了你的生命,真是神奇。”

子柚的心如被小鹿撞了一下。

医生给她的诊断结果,果然与周黎轩说的一样,因为她乱吃东西,又生闷气,所以肠胃有一点点发炎,给她开了一些药,说明天就能好。

晚上,子柚把收音机调到中文台,里面放着一首老歌,清婉的女声柔柔地唱着:“眉毛像你眼睛像我鼻子像你嘴唇像我……”子柚坐着发了很久的呆,想了很多事情。她把医生给她开的消炎药偷偷冲进马桶里。

第二日,周黎轩穿戴整齐地敲开子柚的门,问她是否好些了。她点头,他又问她是否愿意出去走走,替他当个向导。子柚似乎忘记了她昨天以及昨天之前对他讲过的所有话,换了件衣服就陪着他出去了。

他们一起看了中世纪的古堡,十八世纪的教堂。单单漫步在那些绿树掩映的古老建筑群中,风景也很美丽。

“你读书时最喜欢来那些地方?”周黎轩问她。

“周末一般都在宿舍里,偶尔参加志愿活动,这些地方大多没来过。”

“真是个乖女孩。”周黎轩想了想说:“我能去看一看你读过书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