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一步步往前挪。

然而却是一步比一步小,每个动作都似乎耗尽她全身的力气。

宁远,到底在哪里?

杨恪,你在哪里?

三天两夜,她马不停蹄,夜不能寐,终于到了这里,只差一点,就能见到他。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杨恪,杨恪。

迈出每一步,都在心里念一遍他的名字,只有这两个字,才有力量支撑她走下去。

为了这两个字,她从江南一路走到了西北。

地平线上,隐隐有几个黑影,越来越近。

她想呼喊,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线也开始模糊起来,只听见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那一刻,她居然在风中闻到桃花香,扑鼻的香气,漫天而来,还有花瓣扑在脸上,沉醉闭上眼,轻轻地笑了。

“醉儿!”

有人在她耳边叫她,声音焦灼。

她是在做梦么?居然有桃花,还听到他的声音?

“好累、好累…”呢喃着,她真的就想这么睡过去。

“不要睡!醒一醒!”还是他的声音。

好吧,那就看一眼好了,看一眼,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他。

好痛苦,仿佛用尽一辈子的力气,才能睁开眼。

“真的是你啊…”满足的叹息溢出口,声音渐渐弱下去:“好辛苦…真怕见不到你呢,刚刚我在想…只要能让我活着见到你,你不能娶我也没关系…只要能让我待在你身边,只要能让我看见你…就好了…”

“醉儿!”

杨恪抱住昏迷的她狂吼出声。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失去絮儿时那种恐惧又出现了?怀里的她整个冻成了冰人,寒意隔着层层衣服都渗进他体内,冷得他的心都骤然痛起来。

都是他的错——咬牙将她小小的身子围进他怀里,用貂皮大氅裹了个严实,他策马向营地奔去。

十三、铁骑无声望似水

中军大营里,辛远秋和齐森正烤着火探讨军情,厚实的毡子猛地被人掀开,一阵冷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两人不由打了个寒颤。

“把火炉移远一点!”来人正是杨恪,他浑身都是雪,怀里似乎还抱着个人。

齐森有些纳闷地把火炉朝门边搬了搬,转头看向杨恪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在床上,看装束,俨然是位女子,再细看那女子的面貌,心里一惊——她不是那个六王府的郡主陆沉醉吗?

辛远秋虽没见过沉醉,但看到齐森朝他递来的眼色,当下也明白了,叫来门外的士兵:“马上弄点热水来,把侯爷的床煨热了!”

雪地里冻了很长时间的人,不能就火近烤,否则反而会烫坏肌肤。

“这法子太慢,来不及了,你们都出去。”低沉的声音短促地命令,杨恪已脱掉自己的盔甲和外袍,只剩薄薄的中衣。

齐森看见他的手正放在沉醉胸前的盘扣上,一愣,辛远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指指门外,嘴边是戏谑的笑:“ 挣扎了半天,还不是动心了…”

杨恪此时正忧心忡忡,哪里听得见他说什么,手上利落地脱去沉醉的外衣,营帐里比外面要暖和许多,就这一会,她的衣服都已被雪水浸透了,潮冷的很。层层的衣服褪去,跃入眼帘的是纤秀的肩膀和柔嫩的胸口,杨恪的手指触及,竟是浑身一颤,但随即那冰冷的体温让他眉头皱得更紧。

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胸口贴上的冰冷,还是让他忍不住倒抽了口气,心里又是一痛,她是怎么承受这刻骨寒冷的?

低头端详怀里那张小脸,向来都是明艳倔强的,此时却透着脆弱疲惫,纤扬的眼睫下面,有着淡淡的黑影,这么短的时间,这么恶劣的天气从京城赶过来,是个大男人也受不了。

领教过她那执拗的性子,也不是没有想过她会追来的可能,只是刚才在雪地里看见那个孤零零的小小红影,他的心里还是盛满了难以置信。那一瞬间,他莫名地愤怒,怒自己不能让她彻底死心,怒她不知关心她自己的安危,可满腔的火气在看见她倒下的那刻,全然化作恐惧与心痛。

他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的沉不住气了?

“杨恪…”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有模糊的声音传来。

他低头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目光终于清晰地落在他脸上。

“醒了?”他缓缓开口,声音微哑,怕惊了她似的。

“真的是你…”她看他,软软的语气里是压抑的惊喜,手触到他的胸膛,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灼热让她一愣,随即就慌乱地要爬起:“我怎么——”

“别动,”杨恪轻轻按住她,“好好躺会,你身体还很弱。”

“喔,”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身子却还是僵硬的。

“对不起。”靠着他的胸口,小心翼翼的声音微弱地传出来。突然不敢看他的表情,突然开始忐忑起来,她这样冒失地来到这里,自己认为是来帮忙的,可他会不会认为是困扰?

“对不起什么?”平静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沉醉一慌:“我就这么来了,你生气吗?”

“现在才想到这个,不觉得晚吗?”

沉醉心里一酸,急急地抬起头来,却看见他眼里酝酿的,分明是笑意,不由怔在那里。

他没说话,只是坐起身,准备下床。

“好冷。”沉醉埋怨地蜷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拽他衣袖,“再陪我一会好不好?就一会。”

杨恪低头看那只拽着自己的莹白小手,心里一软,又躺了下来。

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体,不远不近,却融合着彼此的体温,沉醉听着耳畔的心跳,情不自禁地伸手在他宽阔的胸前比划起来。

我、想、你。

感觉到她写下的那三个字,杨恪的身躯忽地绷紧,抓住她那只调皮的小手,听见她得意地笑声轻轻扬起。

营帐外明明是呼啸的风声,士兵列队走动的声音,他却觉得,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的安静。

“杨恪!”

他睁开眼,看见沉醉坐起身,看着他,表情有些焦急。

营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火炉里的光将帐内染上一片昏黄。

天黑了,他竟睡着了么?

“怎么了?”起身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她。

“快点去救无忧啊!”沉醉着急地捶床,他这个父亲不担心吗?还在这里跟她耗时间。

杨恪的脸色严肃起来:“他们暂时还不会有事,程三那八千先锋本来是要突袭的,但被困住了,对岸驻守的敌军不到三千人,倚仗的是阵法,主力未到前他们还不敢轻取妄动。而且依情势来看,他们的阵法应该是宜守不宜攻。”

“那承宛主力何时会到?”

“最快两天。”

“那我们只剩两天时间了啊!”

杨恪点点头,眉间是深深的折痕,这几天想尽办法,也试了去营救两次,都无功而返,随着最后的期限越来越近,大家的心都是一沉再沉,再这么下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南昭主力涉险过河,担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么就放弃程三他们整整八千人,还有——无忧。

“把甘泉河北岸的地形图给我,还有,又没有关于敌军阵形的详细消息?”沉醉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做什么?”杨恪问道。

“帮你啊,我在江南学过一些奇门遁甲的阵术。”虽然在江南只待了一年,但那些东西总是在江南开始学的,撒个小谎没关系,再说,还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就是当日萧沐那个小徒弟。

“江南?”黑眸盯住她,“那里奇人异士是不少。”

“你不信我可以?”沉醉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没有。”他收回目光,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形图有,虽然程三他们被困在那里,但军中有信鸽,所以承宛的阵法大致情况他们也有传递过来。”

“那就好,都拿给我看一下吧。”

“你现在就看吗?”杨恪看着她,表情突然有些古怪。

“有什么不妥?”沉醉纳闷。

低沉的轻笑从杨恪口中逸出来:“我帮你拿包袱。”

拿包袱做什么?沉醉正准备问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只穿着轻薄的内衫,脸一红,连忙钻到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难为情地瞅着他。

“不许笑。”沉醉套上衣服,恶狠狠地瞪他。

转过头,深幽的眸子镇静地看着她,脸上一派风轻云淡:“我没有笑。”

“骗人——”沉醉切齿,刚才明明就有看见他肩膀在抖,这个奸猾的老狐狸,一转身就换了表情。

沉醉研究了半天,一会皱眉深思,一会拿笔勾划,最后终于舒了一口气。

“有办法了?”杨恪探询地看着她。

“嗯。”她点点头微笑。

“确定吗?这可不是儿戏。”他看她,表情竟有些严厉。

“确定啦。”沉醉不满地看他凶凶的表情,真是的,本来很笃定的,都快被他看慌了。

“…就是这样。”沉醉给他解释一番,抬头看他渐渐舒展的眉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告诉程三他们怎么做。”

“爹那边又有消息来了?”无忧看着程三解下信鸽腿上的纸条,迫切地追问。

“子时朝火把方向行军十里停住。”

程三读出声,极为不解:“还来一次?前天夜里不是试过了么?那些个承宛兵跟牛皮糖似的,那阵是我们走到哪围到哪。只要是想突围,立马是密密麻麻的人扑上来,砍又砍不到,全是幻影,反而是他们的刀枪一个劲儿往我们身上招呼,这回更离谱,辛辛苦苦走十里停住,那还不如不走呢!”

无忧想着纸条上那句话,沉思了一会:“爹让我们这么做,总有他的理由,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不如干脆再试一次。”

程三琢磨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便点了点头,嘱咐人把命令传了下去。

深夜的甘泉河畔,冷风刺骨,河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在夜色里闪着寒光。

沉醉看着对岸移动的火光,反而觉得更冷,情不自禁地往杨恪身上靠了一下。

“放心,齐森带兵素来严谨,一定会照你说的做,不会出岔子的。”一双大手将她裹着的貂裘拉得更拢了一些。

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沉醉点点头,依然有些紧张地盯着对岸,纸上谈兵容易,但真正看着几千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在战场行动时,怎么都轻松不起来。

她叹了口气,看着一身黑甲表情专注的杨恪,他怕是早已习惯这种生活了吧。但视线往下触见他紧攥的拳头,她愣住。

原来,原来他不比她轻松多少。

伸出手握住他的手,她抬头迎上他转过来的目光,轻轻一笑,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一定会把无忧还给你,我们一起等他。”

杨恪点点头,依旧沉默注视前方,但被她握住的那只手,竟微微颤抖。

小小的手根本握不住他的拳,但柔软掌心传来的温暖,却给了他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这寒冷边关,在这个不平静的夜里,让他觉得分外安心。

十四、气吞残虏初告捷

“程将军,再往前,就是那片胡杨林了,咱们来的时候就费了好大力气才穿过这林子,确定要往前吗?若是在林子里被围,那就麻烦了。”

程三有黝黑的脸色更沉了几分,一咬牙:“继续前进!动作都给我快点,谁要是拖拉,军法处置!”

穿过这片胡杨林,正好十里。破釜沉舟,生死在此一举。

夜沉如水,承宛的军队也在快速移动。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探子已飞身下马:“驸马爷,南军进林子了。”

“传令下去,我们跟着进。有人接应又如何?我就不信他们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说话的人冷冷一笑,轻蔑地看向远处的点点火光,正是承宛守军统领荣穆,也是承宛大公主的驸马。

“停!”程三沉喝,传令下去,转眼间八千人都静止不动。

“火光怎么突然灭了?”杨无忧看着远方,发出每个人心里的疑问。

周遭一片异常的安静,静得有些诡异,只有身后的胡杨林传来风穿过的呜咽声,黑沉的夜色下,刀剑闪着凌厉的寒光。

每个人的脸色都是一片肃穆,空气里有种一触即发的味道,但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到来之前,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

“驸马爷——”荣穆身旁的一个将领开口,声音似乎因为紧张而异常变调:“我们好像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荣穆抿紧唇不答话,目光一遍遍地扫视周围的环境,表情因为不置信而带上一丝扭曲。

他拔出长剑,狠狠在一棵杨树上砍了一下,策马奔了出去。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当他再看见那个自己砍下的印记,顿时全身冰冷。

北岸这片本来承军十分熟悉的胡杨林,此时却是茫茫无边,怎么也走不到头,本来紧紧跟住的南军,不知何时也失去踪迹。

承军开始骚动起来。

“是阵法!南军也用了阵法!”不知谁凄厉地喊了一声,所有的人恐惧都爆发开来,原本整齐的队形开始紊乱,有一部分人开始往各个方向奔跑。

突然间两侧的林子均是一片明亮,那火光里映着的,分明是刀光剑影。

奔向两侧的那些承宛士兵看着眼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南军,一时之间都是吓得呆若木鸡,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已成片地倒下。

程三他们回头看向火光冲天的树林,先是不解,直到看到熟悉的战甲服色时,纷纷叫出声来:“是咱们的人!”

“程三!你还等什么,还不快杀过来!”树林里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砍到了一个承宛兵后叫唤着。

“齐森!”程三大喜,嘴里喊着那人的名字,人已拔上刀冲了上去,转眼间手起刀落,已经撂倒几个。

南军两边人马一回合,承军如瓮中之鳖,顿时兵败如山倒。

“侯爷!承军…大败!全军覆没!”南军的探子从河岸飞驰而来,跳下马激动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好!传令下去,今夜就准备庆功宴!”向来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杨恪,也朗笑出声。

“这次真的多亏你——”带笑的俊颜看向身侧的沉醉,却在看到她有些勉强的笑意后凝住了表情,“怎么了?”

“转眼间,就有近三千条人命因为我没了…”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可怕,生命的脆弱,而这一切,都因她而起——强烈的罪恶感让纤细的手指紧紧握起,关节都微微泛白。她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醉儿…”杨恪的喉咙突然有些哽住,她本该是温室里的花朵,静静享受属于她的阳光雨露,都是他,让她纯净的天空染上腥风血雨。

温暖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深深地黑眸盯住她:“醉儿,如果今天你不这么做,死的很可能就是南昭的八千人…包括无忧,战场从来都是让人无从选择的,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更何况今天的情势,连我都阻止不了,大家压抑了这么多天,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如果不泄出来,军心难定。”

沉醉抬头看他,他这样的冷静,这样的理智,近乎到可怕的地步,究竟是怎样的坏境,才练就他的铁石心肠?

第一次觉得,他们好像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心头忽地就茫然起来,她不顾周遭人的眼神,缓缓伸手环住他的腰,幽幽的声音飘在空气里:“杨恪,为什么我有种感觉,虽然我们这么近,但你又好像离我好远?”

昂藏的身躯在听见她的话语后,突然一僵,杨恪低头看着紧紧环住自己的那双手,想握住,犹豫间喧闹的声音由远而近,他的手抬了抬,还是无声地放了下来。

“痛快!痛快!总算是出了憋了这么多天的这口鸟气!”一行人走了过来,程三人还没到,声音就远远的传来。

“荣穆这厮死不瞑目——”看见站立的面前的两个人,程三连忙行礼:“侯爷,这次程三无用,拖累大家了!”

“不能怪你,是我们起初轻敌。这几天也难为你了,让兄弟们都先去好好洗个澡,换身清爽的衣服来庆功吧。”

“好嘞!”程三视线一转,看见沉醉,黝黑的脸上浮现一丝羞愧和感激:“郡主,这次多靠你咱们才能捡回性命,还反败为胜,大恩大德,程三没齿难忘。以前多有得罪,还希望你大人大量,别记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