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松林,静寂无声。

“又是你。”清扬的声音,像是见着什么熟人。

“沉醉见过皇上。”她也没再拐弯抹角,屈膝请安。

殷劭仪没有半分惊讶之色,淡淡一笑:“怪不得彻儿对你这么上心。”

指指石桌上的茶壶,他看着她:“坐下陪我喝一杯如何?”

沉醉点头,坐在他对面。

斟上一杯茶,清香怡人。

沉醉饮了一口,就着月光细细打量杯子的茶水,不由微笑:“皇上好品味,剑南蒙顶石花,号为天下第一,果然是露芽云液胜醍醐。”

殷劭仪脸上露出几分激赏:“蜀地峻岭绝壑,重云积舞,虽有此淑茗,但喝过的人却不多,朝中几位老臣也难分辨得出蒙顶石花与龙井。”

沉醉笑道:“蒙顶石花和龙井,确实很难分辨,但只要看杯中之物,便一目了然。龙井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素有‘叶为旗,芽是枪’之说,冲泡后旗枪交错,而蒙顶石花却是如群笋出土,根根竖立。不过,冲泡蒙顶石花的水要稍比龙井热一些。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若取江南之水,则相得益彰。”

“妙极!”殷劭仪抚掌而笑,“传言南昭六王府的郡主,上识天文,下晓地理,果然名不虚传。”

“皇上缪赞,沉醉略懂皮毛,又怎敢班门弄斧,六王府早已不在,郡主的名号不要也罢。”

“那朕就直呼其名。” 殷劭仪微笑,声音清淡。

“皇上,”沉醉直视他,“承军这趟无功而返,皆因我之过。”

他抬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你当时身为南军臣子,岂有不护国戍边的道理?战场的生死成败,都不会只是一方的原因,朕关心的,只是你如今身处何处。”

“但两国若再交战,我再也不会插手。”

殷劭仪一笑,看着她:“短时间内,未必会再有战事。”

沉醉听出他话里的笃定,不由微惑,他却已转开话题:“你平日在宫里做些什么?要是觉得无趣,可愿到御书房做尚宫?”

沉醉暗惊,不知他此举是何用意,便答道:“沉醉在宫里,算是闲人一个。”

他似是看出她的踌躇:“最近对老大不满的折子越来越多,彻儿那头也诸事繁杂,你到朕那边去,省心。”

平和的语调,却又不容拒绝的威严。

御书房不是一般的地方,他就这么信任自己?沉醉心里暗忖,但想到他既然有这个安排,那么不该她知道的她就绝不会知道,就算这是试探,她胸怀坦荡,也能从容应付。

于是,她点了点头。

退朝后殷劭仪习惯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翌日沉醉便随侍君侧,她的身份是尚宫,所以就做些替殷劭仪整理诗稿,棋谱的事情,让她觉得吃惊的是,他偶尔会就一些政事问她的意见,起初她有些小心翼翼,后来见他确实真心听取,她也放开胆子提出一些看法。

殷彻进来时,看见她显然是一愣,然后脸色微沉。

“后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殷劭仪依旧低头看手中的奏折。

殷彻神情复杂地看了沉醉一眼,闷闷开口:“回父皇,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沉醉正纳闷他怎么矫情,却听见殷劭仪说道:“事关两国几十年战和,这趟南昭出使,不可怠慢。”

原来如此。

“儿臣知道了。”殷彻回道,暗暗向沉醉作了个回头找她的手势。

“你下去吧。”

殷彻走后,沉醉站在桌前研墨,动作缓慢。

“知道这回南昭的使臣是谁吗?难得的重臣,兵部尚书。” 殷劭仪突然开口。

“皇上,南昭现在的兵部尚书是谁?”沉醉的心里忽然打了一个突。

殷劭仪一笑,潇洒挥笔,两个字跃然纸上。

杨恪。

沉醉研墨的手骤然一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冲上了头顶。

是他。

居然是他!

五十三、如此星辰非昨夜(一)

“说起来,你与他算是旧识吧。” 殷劭仪转头,视线自她的手落在她脸上。

“是。”沉醉点头,对上他的目光,表情已平静如水。

他一笑,继续翻阅手中的奏折:“这事主要由彻儿负责,你若愿意,就帮帮他。”

“沉醉明白。”她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夜风里已掺着几许暖意,但迎面吹来仍是恻恻轻寒。

搓搓双手,沉醉小步朝怀素阁跑去,却在转角处被人一把搂住。

右掌正欲向后击出,温暖熟悉的气息成功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是你,”她按住胸口,“吓死我了。”

殷彻拉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手那么冰。”

温热的感觉自双手传递的全身,她浅浅笑道:“在皇上面前当差,怎么好偷跑。”

听她一提这事,他似乎有些气恼:“怎么不跟我说声就去父皇那了?以后找你都不方便。”

“你今天是为了这个才沉了张脸?”沉醉有些好笑地看他不悦皱眉。

“不是。”他的声音忽然放低,“我以为你还气我,故意要避着我。”

“我没有。”她淡淡一笑,“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做。”

“丫头。”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好奇地望着他,仿佛很开心的样子,眼睛眯成月牙。

“没什么。”他神情复杂,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沉醉看着他的侧颜,轻轻地舒了口气。

“这不是我的住处。”沉醉纳闷地看着眼前的汉白玉石阶。

“我知道,”他拽拽她的手,“跟我过来。”

一步步踩上雕栏玉砌的石阶,阁楼里别有洞天。

重重丝幕之后,是张宽大的软塌。

殷彻一笑,躺在上面指指身旁的空位。

“干什么呀。”沉醉瞪他,仍是不明所以。

他却拉住她,她重心不稳,跌在他身侧,正要嗔怪,声音却猛然噎住。

剔透琉璃,繁星闪烁。

头顶,是无垠的星空,就这样看着,便生生地夺了人的呼吸,忽然就想这么躺着,望着眼前这片深蓝,这片晶莹,忘了从前以后,也忘了身在何处。

“好美。”美得让人想落泪。

“宫里的人都知道,三千宠爱,及不上怀素阁里星月楼。”

“自然。”她见过他母亲的画像,那样的风华绝代的人物,似不食人间烟火。

“又如何?到最后耿耿星河还不如一盏孤灯暖人心。”他嗤笑。

“那你为何还带我来?”

他语塞,微恼看着她,最后投降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总是拿你没办法。”

她握住他的手:“我喜欢现在和你这个样子,不要再有变故,安安静静地,一直生活下去。”

他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低声开口:“丫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和我在一起?”

“这有分别吗?”她抬头看他,微笑。

“有。”

“什么分别?”她依旧笑。

他却没有直接回答她:“他要来了。”

笑意在她眼里停滞了一下,她低头:“哦,我知道。”

他黝黑的眸里闪过一丝黯然,伸手抬起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怎么了?”他的沉默与注视,突然让她有些烦闷。

他摇头,放开她,站起身:“我该走了。”

盯着他的背影,她忽然开口:“我不想见他。”

他的脚步停住,回头冲她淡淡一笑,却恍然若失。

三月初五,南昭使节入京,举国轰动。

“皇上,杨恪已经进宫了,您是不是准备一下?”进来禀报。

“嗯,朕在前殿见他。”殷邵仪搁下笔,看向身边的人:“你先下去吧。”

沉醉松了口气,行了个礼就连忙出去,脚步比平常快了很多。

应该不会遇着——在心里算着时间,她走得更急。

只顾着往前奔,却在回廊转角一头撞进一个人怀里。

“对不起…”道歉声在抬头望见一双黑眸时哑然而止。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那深沉的目光里,有太多的不置信,太多的震惊,太多的伤痛,太多的思念…

“醉…儿?”沙哑的声音自杨恪口中逸出,他扶着她双臂的手骤然收紧,狠狠地握痛了她。

这一声呼唤,顿时将她钉在原地。

依旧冷峻的容颜,一身黑衣,却清减了很多。

这个人,原打算今生再不相见,也以为再不相见,但此刻,却又出现在眼前,恍若梦中。

书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他与她之间,隔了多少年了?

与相思无关——只是她的魂魄在几生几世前已被他撕得粉碎,如今好不容易才拼凑完整,她希望这一世不再有他。

不必相逢。何必相逢?

——她没有死。

杨恪看着眼前魂牵梦萦的容颜,他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把她揽在怀里。

这些日子,若不是记忆里她的一颦一笑,他根本撑不过去。

他以为她恨他,所以魂魄不曾入梦,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死。

“为什么?”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骗他?

她的唇已咬得发白。

瞥见一旁已有些诧异的太监,她推开了他:“杨大人,皇上在等你。”

他在听见她的称呼时浑身一僵。

“你居然这么恨我。”他忽然苦涩一笑,近乎哀绝的笑容,让她心里一阵刺痛。

他就维持着这样的微笑,轻轻转身,背影寥落。

那么恨他,所以让他以为她死了,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从此,要他永远都欠她的,天上人间,爱恨皆成难堪。

她的初衷,他终于明白了。

但为何,她的心里没有半分报复后的痛快淋漓?

长长的回廊,浩大的宫殿,她看着他渐渐步出自己的视线,蓦地红了双眼。

五十四、如此星辰非昨夜(二)

“杨大人,除了国书上所列的内容,还有别的要求吗?” 殷劭仪合上手中的册子,目光炯炯地看向他。

杨恪淡淡一笑:“在下想问皇上要一个人。”

“哦?”殷劭仪挑眉,“谁?”

“陆沉醉。”坚毅的薄唇果决地吐出三个字。

“她么,”殷劭仪盯着他微笑:“她虽是贵国郡主,但如今是朕皇儿的座上宾,假以时日,也许是承宛皇妃,更何况,朕瞧着她是真心要留在这儿,所以这事朕恐怕做不了主。”

杨恪神色不变,眼底却是藏得深刻的怒色:“陆沉醉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恐怕不能做承宛皇妃。”

“是这样么?” 殷劭仪的脸上浮现一丝惊讶,旋即浅浅一笑:“杨大人拿什么来换?”

“百年之和。”

“这是杨大人一人能决定的?”

杨恪看着他,眼神锐利:“皇上应该知道,此次言和是谁促成。”

“这个要求,朕允了。”

殷劭仪微笑,眼里竟有几分欣赏。

夜凉如水。

半梦半醒间,她不由蜷起身子。

床前站立的人叹了口气,忍不住俯下身,替她拉上被子。

“谁?”

一柄短剑抵上他的胸口,惊醒的娇颜上,尽是警觉。

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充塞了她的胸臆,让她的心里一阵阵的闷疼。

他不说话,任利刃抵着心口,目光紧紧地锁住她。

就像曾经的夜里,他习惯看她入睡。

明明记得从前,她不是这么浅眠,总是能安心地蜷在他怀里,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用她管。

什么时候,这总是阳光明媚的双眸,开始有了这么多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