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罗娜和段宇成都沉浸在小鸡快跑的游戏里。他们运气不错,刚下地铁就来了一趟车。下电梯的时候段宇成前面挡着两位老人,不好超过去,地铁亮起红灯,罗娜喊道:“你快点!”

她已经上了车,最后一秒伸爪子将段宇成拉进来。少年栽在罗娜身上,地铁门关了。罗娜掐着表,一站一站看时间,到站刚好差十五分钟开车。

已经开始检票了。罗娜率先挤出地铁,没有走人满为患的电梯,大步上楼。地铁上去就是火车站,等待安检的人很多,罗娜直接跑到入口,问安检员:“我们的车还有五分钟开了,能不能——”

话还没问完,工作人员摆摆手。

罗娜转头,段宇成不声不响,半步也没落下。

他们进了站再次跑起来,段宇成从后面看着罗娜,她长发披着,在人群之中穿梭,就像一条银鱼。

检票口要关的前五秒,罗娜和段宇成冲了进去。站台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乘务员在做最后检查,见到罗娜和段宇成飞奔而来,叫道:“先上车再找车厢!”

就近上车,罗娜赶路赶得心脏都跳动嗓子眼了。段宇成就乖乖站在身后。她看他气息很匀,笑着说:“可以啊,到底年轻啊。”

段宇成没说话。

车门关了,段宇成往车厢里面走。上车的车厢是四号,座位在十三号,走了大半截的车,到了座位,段宇成一手一个行李,轻飘飘举到行李架上。

“你坐里面还是外面?”

“随便。”

段宇成一侧身,让罗娜进到里面。

车程很短,不到三小时,就在罗娜打算点酝酿困意的时候,段宇成忽然问了句:“你是不是很信任他?”

她扭头,段宇成微侧着身,长腿直接顶到前方座椅上,像锁上的监狱大门一样。

“谁?”

“还能谁?”

罗娜愣着神想了半天,身后乘务员推着餐饮车走过,罗娜眼神一挑:“帮我拿两瓶矿泉水,多少钱?”

段宇成愤然道:“你想正事!”

罗娜靠在椅背里喝水:“你说吴泽吧,就让他帮贾士立制定个减肥计划,这你也生气?别看吴教练平时吊儿郎当,他可是正经有PFT体适能训练认证的。”

段宇成说:“那种东西你给我一个月我就能考下来!”

罗娜瞥他:“你神经病吧,你总咬着他干什么?”

段宇成凝重半晌,道:“好,我不说了,我知道我现在没资格说他。”

罗娜撇嘴:“你怎么突然懂得尊师重道了。”

段宇成冷笑,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百米不如他,等我打破他最好成绩再说。”

罗娜:“……”

他一脸严肃,陷入如何突破10秒27的历史遗留问题里。

罗娜看向窗外,天蓝山绿的景色,如同流动的长河。

她背对着他,无声发笑。

高铁开得很稳,噪音小,广播里放着清淡优雅的音乐。

很快到站。下车时段宇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一路欢笑带着罗娜去坐船。越靠近港口,大海的味道就越浓。罗娜老家在内地,比较少见海,这种湿润而磅礴的气味轻而易举让她情绪高涨起来。上了船,罗娜全程都没进舱,一直在甲板上看热闹。

她弯着大半个身子俯看大海,段宇成从后面拉住她的衣服。

“你别掉下去。”

“不可能。”

段宇成说:“掉下去也没事,我会救你的。”

她扭头,笑着看他。海风吹起她的发丝,背后是红艳艳的夕阳,天被烧着了。客船的涡轮高速运转,发出嗡嗡的轰鸣。段宇成在等她说话,但她坚持不开口,只是那么笑着。于是他一直以来的冲劲莫名被淹没了,没来由低下头,仍藏不住脸上的红晕。

“我会救你的,肯定会的……”他像个蠢货一样反复嘀咕。

夕阳的美吸引了船舱里的乘客,大家纷纷出来看落日。

罗娜与段宇成肩并肩站着,罗娜手肘搭在铁栏上,问他:“你小时候一直在岛上生活?”

“嗯。”

“挺不错的。”

段宇成偷偷看她的侧脸,用眼睛当相机,眨一次就记住一个细节。

半个小时后,船靠岸了。这是一片岛屿群,段宇成的家在其中一座小岛上,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岛上居民大多靠养殖水产生活。

段宇成招来一辆车,用家乡话熟练地报了个地址。

小岛面积不大,但绿化很好,岛中央有一座百来米高的小山包,山包上竖着信号塔。这里没有高层建筑,家家户户都是独门独院,最高也就三层小楼。

天有点黑了,罗娜听到海涛声越来越近,小声问:“你家在海边?”

“嗯,出门就是沙滩。”

“这么棒?”

“想游泳吗?”

“这都一月份了。”

“那又怎么样,冬泳呗,你不敢啊?”

被他一激,罗娜立马上当。

“谁不敢,当我没冬泳过?”

车停在一幢小别墅前,段宇成付了钱下车,罗娜趁段宇成没注意,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和衣衫。

段宇成拿钥匙开门,罗娜跟在后面进了屋,心口砰砰直跳,想着等会要说些什么。

“我给你烧点热水,你饿了吧,我来做饭吧。”段宇成进门后把行李堆到一旁,外套扔到客厅的沙发上。

屋里异常安静,罗娜小声问:“你爸妈呢?”

段宇成走进厨房,小声说:“他们现在不在。”

罗娜:“……”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在厨房忙来忙去的段宇成,老半天过去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骗了。

“你不是说你爸妈在家吗?”

段宇成装着没听到。

他家的厨房是开阔式的,正对走廊的是一张大大的不锈钢案板,后面是擦得一尘不染的橱柜,上方是一个木制酒架,旁边是一台双开门的大冰箱,上面贴了许多冰箱贴和剪报。

罗娜走过去。

“喂。”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

罗娜抱着手臂,问:“你爸妈哪天回来?”

“明晚……”

还算可以,没敢太出格。

“那明天带我好好转转吧。”

段宇成立马满血复活了。

“好啊!”他舀了半锅米饭放到锅里,用水泡上。“你在这等我一下,我买点东西就回来。”

大冬天,他穿着双拖鞋就冲出去了。

留下罗娜观赏房间,这是间整理得很干净的房子,虽然现在没人住,但却不缺人气。屋子里到处可以体现出主人的生活趣味。墙壁上有三四幅风格奇异的挂画,电视柜上也有很多自制摆件,还有好多相框。

其中一个贝壳制的相框里摆着一张全家福。这应该是很多年前了,段宇成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可能六岁,也可能七岁,他光着身子,只穿了条小裤衩,四肢又细又长,像豆芽菜一样。背景是一块沙地,黄腾腾的。烈日高照,他的父母在看他跳远。

段宇成回来了,买了一袋子的海鲜和蔬菜。

罗娜问:“你要做什么啊?”

段宇成举起饭铲。

“海鲜烩饭。”

“你还会做这么高级的菜?”

“简单的很。”

段宇成从老爹的酒柜里翻出一瓶白兰地来,加酒炒熟,再加入海盐,炒好后盛盘。然后重新在锅里加油,炒洋葱,甜椒,胡萝卜,最后倒入西红柿。把泡过的米放进去一起炒香,再倒入两勺咖喱粉。

加水,扣盖,焖起来。

对于不会做饭的罗娜来讲,这番操作可谓眼花缭乱。

半个小时后,段宇成把之前炒好的海鲜放到饭上,最后铺上一层柠檬片,还洒了一点迷迭香,小火焖最后五分钟。

罗娜满怀敬意吃了这顿晚饭。

吃完饭段宇成带罗娜上了阁楼。罗娜第一次看到二十岁男生的房间,老脸发红,只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进。段宇成的房间跟他的人气质匹配,整洁而清新。墙上贴着条纹壁纸,浅棕色的窗帘,深蓝色的床铺,软绵绵的枕头,木质家具泛着淡淡清香。

阁楼里的窗子是三角形的,跟随棚顶的形状建设。罗娜望向外面,一片漆黑。

“早上能看到海。”段宇成在屋里招呼她,“进来嘛,你这样搞得我很紧张。”

罗娜:“……”

罗娜走进屋,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题册,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她瞬间又合上了。

“你在这坐会,我去给你收拾房间。”

段宇成把她当成最娇贵的客人,一切都拿最好的。罗娜凑合惯了,哪有过这种讲究时候,一点褶都没有的被子她只在大酒店里见过。还有那洒了白兰地和迷迭香的西班牙海鲜烩饭,快把她吃得飘飘然了。

冷静……

她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

段宇成收拾完把她接到二楼,罗娜猜想这间房可能之前夏佳琪在住,风格非常梦幻少女。

“你看你住这屋行吗?”

“行。”

一米八的大床,铺着印满爱心的被,和粉嘟嘟的软枕。

两人分站床两侧,相顾无言。

好像有种莫名的尴尬在蔓延。

罗娜清清嗓子:“那个,也不早了,要不你去休息吧。”

段宇成嗫嚅:“……对对,不早了。”新闻联播刚结束,是时候睡觉了。他走到房门口,回头说:“你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我就在楼上。”

尴尬劲还没缓过来,罗娜不看他,嗯了一声。

门关上,罗娜猛吸一口气,倒在爱心大床上。

岛上的夜很宁静,远离现代化的喧嚣,静得罗娜几乎觉得自己聋了。

这个点根本不可能睡着觉,罗娜掏出手机翻看最近的体育新闻,忽然收到段宇成的短信。

“你睡了吗?”

不到八点,睡个屁啊。

“没。”

“我也没睡。”

全是废话。

过了一会,他又发来:“明早你想吃什么?”

“馒头咸菜。”

“算了,我还是自己想吧。”

他不发消息了,罗娜以为他们今天的对话到此结束了,没想到三分钟后,她听到有人喊她,声音从屋外传来,出乎意料的近。

罗娜来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冷风一下子吹进来。果真离海很近,风里带着浓浓海洋味道。

“我明早给你做三明治和水果芭菲好不好?”

罗娜转头,看见段宇成趴在阁楼窗户口看她。

罗娜说:“你别掉下来了。”

段宇成问:“我要掉下去你会不会救我?”

罗娜黑着脸:“你这个角度掉下来第一个砸死我好吧。”

段宇成哈哈笑。

罗娜回过身,手肘撑着窗子吹海风。

段宇成又问她:“明早吃三明治和水果芭菲好不好?”

罗娜说:“你不嫌麻烦就随你便。”

段宇成说:“那你晚点起来,我要准备一下。”

罗娜笑道:“行,你不做好我不出屋,行了吧。”

她冲远方伸了个懒腰。

她能感觉到来自头顶的视线,他仿佛把冬夜都看热了。

罗娜抬起手臂,把长发轻轻拨到一侧。段宇成看到她的动作,身子反射性往后躲,脑袋又本能性往前伸。

女人穿着黑色的衣服,留着黑色的头发,驻于黑色的长夜。只有脖颈那一节雪白,点亮了少年的双眼。

他一眨不眨看着她,宛如幼龙守护着宝藏。

罗娜回头,问他:“你想什么呢?”

他嘴唇颤了颤,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关上了窗子。

那天晚上,罗娜梦到了他。

梦里的段宇成是小孩子的样子,就是她在电视柜上看到的六七岁的少年,穿着小短裤,在烈日炎炎下练习跳远。

她离得很远在看。

床上淡淡的香味让这梦延得无限长,她什么都没做,也没觉得单调。她就那么一直看着他,直到梦里的骄阳晃得她不得不偏开头。

那一刻她醒了,天也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