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伯伯家那个五十多岁也有黑粗长辫子的陈阿姨看起来有点凶,其实人很好,偶尔会摸摸她的脸,再给她加一碟花生米或者一个卤鸡爪。

现在想想,大概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出卖色相”了。

人回到故乡,就像是打开了一本老相册,眼中所见的,都能在脑海里成了拉动记忆的一根线,沈小甜还记得荆家从一开始用的面就是挂面,那些年兰州拉面来势汹汹,不少沽市原本的当地家常面馆都给冲得干不下去了,荆家还是坚持用挂面,因为陈阿姨说吃他们家面的大多是家长带了孩子,挂面好消化,不涨胃。

后来这用了挂面的卤肉面就成了荆家的特色。

甚至,连他家面里什么时候加了酸豆角,沈小甜都依稀有点印象,像是隔着一层纱看景似的。

走着,走着,沈小甜看着头顶的路牌愣了一下。

“珠桥”。

回过头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走过了一座桥,一座架在河上的桥。

沈小甜快步走回到了桥上,看着雨水落在河里,河两岸的树都被洗刷出了翠意,她实在是忍不住惊讶。

“这个地方……”

她记得这个桥的名字,以前这里是个石桥,而且桥下是没用水的,据说是为了保周边农村的灌溉,把原本流进护城河里的水改了道,在沈小甜小时候,这河道里被附近的住户占得满满的,晒衣服,晾被子,种菜甚至养鸡,鸡屎和积了的肥都被堆在河道边的土坡下面,夏天走在岸边全是臭气。

那些年沽市想弄个什么创建卫生城市,这条河的问题就是个老大难,沈小甜中午上学放学的时候没少看见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跟当地住户扯皮,拔菜赶鸡,甚至直接开车来清理鸡屎,都是指标不治本的笨法子。

这种乱糟糟的地方从来就是小孩子的“秘密花园”,尽管家长和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孩子们来河道上玩,可是春夏时节,总有小孩子跑来这里,要么是在积水的水洼里找蝌蚪,要么就是摘花偷果,沾了一身的泥点子。

就连沈小甜这个从小到大的“乖孩子”都被同学带着去看过传说中的“蘑菇圈”。

可说到底,这地方还是乱的,给来来往往的人添了很多麻烦,最惨的是晚上,老路灯有跟没有一样,骑自行车从岸上经过,一不留神滑下去,说不定就正好砸进了鸡屎坑里……沈小甜她姥爷的那个学校就有个年轻人就经历了这么一遭,家访回来了路上遭遇了人生的暗算,两年都听不得一个“鸡”字。

就这么一个地方,竟然彻底没了,就连旁边那些搭建的棚户房子也成宽阔的柏油路,靠河的一边是绿化带,另一边是个看起来也不那么新的小区。

桥是新的,路是新的,路灯也很高大,一看就很好用。

撑着伞的女孩儿在河上看风景,过桥的人也在看着她。

一辆摩托车快到沈小甜身边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戴着头盔的男人转了两下手把,拿下了头盔,雨水瞬间就把他的头发打湿了,他举起头盔聊胜于无地挡了一下,转头对站在桥边的沈小甜喊道:

“嘿,那边那个,过来帮个忙!”

他叫第二遍的时候,沈小甜才回过神儿。

“你在叫我?”

男人似乎气了一下:“不叫你,我叫水里的鱼呢?”

隔着雨帘,两边的人看着都是模糊的,沈小甜转身走过来,看着男人狼狈的样子,抬高了手臂帮他遮了雨。

“我的这个破车,也不知道哪儿进水了,熄火了怎么也动不了。”

半红半白中间有一道银灰色间隔摩托车很漂亮,挨了男人一巴掌,让人看着都觉得委屈。

沈小甜问:“您是想让我帮您推车么?”

“不是不是。”男人摆摆手,“就你这个小身板儿车推你还差不多,我是……我是手机没电了,能不能借你手机我打个电话找人帮我推车?”

男人挺高的,他为了将就雨伞略略弯了腰,就这样,刚刚一米六的沈小甜也不过是平视了他的喉结,再往上是有胡渣的下巴。

这个要求不过分,沈小甜看看他湿透了的手套,掏出手机。

“您说吧。”

男人看着她的动作,笑了一下,报出了一串儿手机号,电话打过去关机,男人又拍了一下他的摩托。

“下雨天,八成睡觉呢。那什么……”他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谢谢啦,我……”

他拎起手里的头盔要往头上戴,刚翻过来,沈小甜和他就一起看见了从头盔里流出来的水。

沉默,沉默。

沈小甜先开口了:“我觉得您这个头盔戴不戴也一样了。”

“是,就是水泼变慢炖了。”

听男人轻松的语气,仿佛被“水泼”被“慢炖”的不是他的脑袋。

他抬手擦了擦脸,叹了一口说:“真是谢谢你了,前面下了桥就是我朋友开的店,我自己推着车过去吧。”

语气竟然比一开始的时候好了很多。

沈小甜看看四下里的雨,再看看那个被淋到尴尬的头盔,说:

“也不远,我撑伞把你送过去吧。”

男人也没很坚决地拒绝。

于是两个人隔着一辆摩托车,辛苦地打着一把伞往前走。

沈小甜心无旁骛,男人所说的地方确实很近,下了桥不过五十多米就到了地方。

“小乔麻辣烫”的门口,男人招呼沈小甜进店坐坐。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快到是下午五点了,从吃完那碗面到现在不知不觉也过去了两个小时。

走到了没风雨的地方,沈小甜才觉得自己的骨头缝儿里都透着潮气。

“你坐着,我找小乔姐给你做碗麻辣烫谢你,一路帮我打伞过来也不容易。”

男人的话音还没落,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从后厨房走了出来,随着门帘被掀开,一股油香味儿也跟着飘了出来。

女人秀气的脸上带着笑,身材犹称得上窈窕,看见那个男人,笑着说:

“前两天刚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你这下着大雨还跑我这儿来了?”

男人指了指沈小甜,说:“我走桥上的时候车坏了,遇着朋友撑伞把我送过来,我说想在这儿请人家吃点儿好的。”

女人再看沈小甜,说话更和气了:“姑娘啊,想吃什么?炸串麻辣烫,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通常在别处吃的麻辣烫,都是要客人先拿了小框子挑拣些自己爱吃的东西一块儿煮出来,再配了麻汁蒜汁辣椒油,甚至各种红汤、金汤、酸辣汤的汤底,这家店的骨汤麻辣烫却已经明码标价五块五一碗。

屋里也没有让人挑拣的架子,只是侧贴着厨房门口放了个透明门的大冰箱,里面放了些塑料盒。

荤的有红肠、鸡肝、鸡心、鱿鱼、午餐肉、掌中宝、五花肉……素的是茄子、豆角、尖椒、金针菇、豆皮卷……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下锅煮成麻辣烫的。

也确实不是,这都是用来炸的串儿,冰箱旁边的墙上都贴了价格,荤菜一块五到三块一串,最贵的是大鱿鱼一整条十块钱,素菜略便宜些。

还有炸饼,可以做抹酱的,也可以刷一层蜜烤成焦黄色。

沈小甜也不客气:“我要一碗麻辣烫,微麻微辣。”

说着话,她已经自己打开了冰箱,拿出了四五串鸡肝,其余每种荤菜都拿了一两根,素菜则只拿了茄子和豆皮卷。

这家的麻辣烫里的配菜都是素的,油菜、海带、木耳、豆腐泡,不用指望几根炸出来的菜平衡荤素。

要问沈小甜怎么知道?她第一次来吃的时候,“小乔姐”还没结婚呢。

“小乔姐”收了串儿拿去后厨炸了,沈小甜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等菜,男人坐在了斜对面的另一张桌子旁,他的腿很长,斜伸出去能到桌对面的椅子下面。

“吃完热乎乎的,就什么都不想了。”

沈小甜看他:“你不用吃点东西吗?”

“不用不用,我晚上跟朋友约了喝酒。”男人摆摆手,钥匙往兜儿里一揣,他又站了起来,手里拎着那个进了水的头盔。

“你吃完了只管走,小乔姐就把账记我这儿了,刚刚谢谢你啊。”

沈小甜默默看着他,在他一只脚已经迈出门的时候,突然说:

“刚刚在桥上你那么凶地叫我,是不是以为我要自杀?”

“当啷!”是男人的后抬起来的脚踢在了门槛上。

沈小甜安安稳稳坐在那儿点点头,她果然猜对了。

头盔是故意淋湿的,为了让自己一起下桥,手机号码是肯定打不通的,再往前说,他的车应该也没坏。

“应该是我谢谢你,大好人。”

语气十分塑料。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误会我是小仙女,因为我的脸,误会我要自杀,应该是因为你脑子里的水。

嘻嘻嘻~是的,男主出场了,活蹦乱跳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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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烫

“滴答”。

从屋檐缝隙里聚拢的雨水凝成了一滴,滴在了摩托车翘起的红屁股上。

男人抬起手,用右手食指的指节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另一只拿着头盔的手还顺便撑着餐馆的塑料门帘。

湿风拂过,门帘细细碎碎地响。

他终于说:“那什么,麻辣烫你好好吃,小乔姐家的麻辣烫是真做的不错,十好几年的老招牌了,炸串儿也好吃,你敞开了吃……”

坐在屋里的那位姑娘却不肯放过他,从头顶的发丝儿到脚尖尖儿都洋溢着某种微妙的喜悦,又抬头对他说:

“把车骑走呗,好好的一辆车,就因为一个误会大雨天被扔路边了,多可怜啊。”

男人终于回过头来,又看向她。

隔着对方湿乎乎的发丝,沈小甜终于勉强看清了他的长相——一张比普通好看多了几分落拓气的脸,哦,还要再多几分的好看,年纪仿佛是比自己大,又让人觉得犹是个少年。

拿着头盔的男人对着她笑了一下,就在沈小甜以为他会有些无奈或者尴尬地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对沈小甜摆了一下手,接着,头盔利落地盖在了头上。

有雨水从里面流出来,勾了了他的脸庞轮廓,好吧,大概这对男人来说不重要。

他骑上几分钟前才在屋檐下停好的摩托车,很快,发动机的声音就传到了小馆子里。

小馆子里回传来了一声:“拜拜呀,大好人!”

大好人彻底走远了。

遇到一个好人还是很让人开心的,沈小甜深吸了一口气,已经闻到了除了油香之外的另一种香气,是夹着香辛料的排骨汤的气味儿,麻辣烫的汤底已经煮开了。

炸串儿是先端上来的,四方方的不锈钢盘子上面裹了一个塑料袋,炸好的串串码在上面,每一个都已经被抹上了足足的酱料。

沈小甜吃了一口炸鸡肝,记忆深处的酱汁味道裹着绵软的鸡肝立刻占据了她的口腔,微微的甜,恰到好处的辣,浓浓的咸香……

年轻的女人低着头,从一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了一张,摁住了自己的鼻子。

炸串儿里自然没有放芥末。

只是那一瞬间,沈小甜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抬起头,就会有个戴着眼镜的老爷子坐在对面,很神秘地对她说:

“我今天在路上看见了一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没完,我跟她说了一句话,她就乖了,你猜我说了啥?”

然后,自己就会抬着眼睛看他,嘴里还恋恋不舍地叼着炸串儿,含含糊糊地说:

“外公你本事真大了,还能跟麻雀说话了。”

“嘿嘿!”老人会对她眨眨眼睛,然后笑着说,“我对小麻雀说啊,我给你吃炸串,就堵住你的嘴啦!”

哎哟呵?说谁是小麻雀呢?

那时候那个毛头毛脑的小麻雀就会气得头发都炸起来,一把抢过好几串肉,说什么都不给老人吃了。

老人也不会生气,只会在对着她嘴边的酱料指指点点说:“你还说你不是小麻雀?都长了麻点子了!”

又抽了一张纸巾,擦掉了嘴边可能有的一点酱,沈小甜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倚在了凉凉的椅背上。

她知道自己冷静下来了。

拿起炸鱿鱼,对着脸庞比划了一下,小时候她总觉得炸鱿鱼很大,比她的脸还大,现在她觉得那是自己小时候没见识,看什么都大。

也看什么,都觉得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说是没见识,可“没见识”有时候就意味着被保护得很好。

就在这个时候,小乔姐端着麻辣烫从后厨房里出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辣椒醋都自己放,还想吃什么跟姐姐说,今天呀,陆辛那家伙请客,咱们不用跟他客气!”

原来那个“大好人”叫陆辛啊,沈小甜点点头,对着容颜姣好的女老板笑了一下:

“谢谢小乔姐。”

“不客气……”店里又来了其他的客人,可能是潮乎乎的天气里人们总想吃点儿能出汗的东西,沈小甜嗦了麻辣烫里第一口红薯粉再抬起头,饭馆里已经多了两桌客人。

一桌两个人都点了麻辣烫,另一桌两个人坐着,另有一个人开了冰箱门在挑炸串,隔几秒就要征求一下同伴的意见。

“鸡心要不要?”

“今天没有大红肠啊!”

热闹起来的空气包围着沈小甜,和麻辣烫特有的热乎劲儿一起。

往嘴里塞一口海带,让口腔暂时摆脱了骨汤和炸物共建出的满足感,沈小甜又喝了一口汤。

小乔姐的麻辣烫就是有这个好处,因为汤底的味道调的开胃,就算是再不喜欢吃菜的孩子,在吃的时候都免不了吃上两口。

以前沈小甜的外公还真诚建议过小乔姐,说她可以再卖那种一整碗的骨汤涮青菜,专门对付不爱吃菜的孩子,把那时候才刚从南方回来的小乔姐都逗笑了。

“你们吃着菜好吃,那是因为一大碗里只有这几口,全是菜的话有几个人愿意吃哦?谁都知道烧鸡好吃,谁愿意一顿只吃烧鸡?凡事得搭配着来,跟男人配女人一个道理呀。”

那年的小乔姐喜欢上了一个跑运输的男人,那个男人也喜欢她,只要不跑车就来店里陪着她烫菜炸串儿。

沈小甜人生里第一次领略到女人怎才会变成一朵散发着芬芳的花——在她喜欢的人面前。

哦对了,有这般“感悟”沈小甜才十岁,学校门口新开的借书店是她常去的地方,如果不是借书店的老板去炒股结果把店都赔没了,以沈小甜那时对港台文学的热爱,她说不定后来就会成为一个文科生。

过了一年多,小乔姐和那个男人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沈小甜被她妈接走之前,小乔姐又和那个男人离婚了,孩子归她。

现在看,爱过又婚变过的小乔姐依然有一朵花的风姿,为了男人也好,为了孩子也好,为了自己也好,也终究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美丽着。

看着她在店里忙来忙去,沈小甜又渐渐开心起来,总之,小乔姐麻辣烫真是好东西,从前能让她多吃菜,现在能让她多开心。

驱寒的效果也是从外向里的,连心都没放过。

旁边的那桌的客人的麻辣烫很快也端上桌了,他们吃得可比沈小甜豪迈得多。

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居然还能分出嘴来聊天。

“呼,小乔姐家的麻辣烫也是怪了啊,不放辣椒也能吃出一身汗来。”

“我就这么吃着,就觉得自己后脖子要出汗了……”接话的人在嗦红薯粉的间隙还抽空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恰好小乔姐又端着东西出来了,一开始说话的那人抬起头来说:

“小乔姐,你家的麻辣烫里是放了啥呀,吃两口就让我出汗了。”

小乔姐只笑:“今天下雨,我炖汤底的时候多放了块姜。”

沈小甜听她这么说,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多放的可不只是姜呀,姜里的姜油和姜烯酚确实能产生辛辣的感觉,可这汤里真正唱了重头戏的是胡椒和花椒,除了辣椒山葵里大量含有的硫氰酸盐之外,胡椒里的胡椒碱和花椒里的花椒素都是在汤里真正起作用的辛辣物质,它们在汤里跳舞。

从小乔姐嘴里问到了“答案”,那位客人笑了,说:“小乔姐对我们真好,就是这么多年不肯在麻辣烫里加肉。”

小乔姐嗔了一声:“加了肉,汤可就浑了,到时候你们再怪我手艺不如以前了,我找谁哭去?”

这话说得有道理,叼着炸鸡心的沈小甜默默点头。

荆家卤肉家的小孩儿说他们家往卤肉锅里续汤用的都是高汤,所谓的高汤就是把骨和肉里的成分通过充分熬煮转移到了汤水里,包括了蛋白质和油脂,因为是要吃卤出来的肉,需要足够香料里的有机物被充分溶解,所以,他们把“高汤”和“卤油”当宝贝。

小乔姐的汤是用来喝的,并不需要油脂来溶解更多香辛料里的有机物,恰到好处的骨汤搭配香辛料才有开胃的效果,对她来说,加了太多肉的汤就是“浑了”。

“怎么样?吃得还好吧?”在店里看了一圈儿,小乔姐可没忘了这个被陆辛特意关照过的客人。

沈小甜愉快地点头:“味道一直很好,谢谢您。”

外面的雨停了,一整天没见的太阳在西边斜斜洒了一点光出来,小里小气地给还没散尽的乌云镀了一层金边儿。

沈小甜顺着“小乔麻辣烫”靠着的那条大路走了一段儿,到了个小三岔口拐了进去,高高的老梧桐叶子上还存着雨水呢,冷不丁地就往人的天灵盖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