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辛有些困惑,却只能由得她这么握着。

却没想到,沈小甜突然看向魏赫的妈妈,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全聚德的,大董的,利群的,便宜坊的……我什么时候吃完了烤鸭,再说走不走。”

这话意有所指,魏赫的妈妈瞬间变了脸色,可她儿子端着水回来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

陆辛反过来握住沈小甜的手,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小声说:“小甜儿老师,你也太聪明了。”

沈小甜也小声说:“不聪明怎么当老师呢。”

房间里的气氛很尴尬,或者说,魏赫的妈妈很尴尬,沈小甜是从来不会尴尬的,脸上挂着特别标准的笑,她问起了魏赫的学业,听说他是高二在读,她的笑容更是含有充分的愉悦。

“我记得北京明年就文理不分科了,你有选修化学么?”

魏赫点了点头,然后在三分钟内被问成了魏蔫。

魏赫的姐姐刚刚看见沈小甜怼了自己的妈,现在又在“欺负”自己的弟弟,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我还忘了问,请问您是?”

“哦,我姓沈,是个化学老师,陆辛说他要来北京一趟,我正好也回来看看。”

面对沈小甜无懈可击的微笑,对方竟然酝酿不出什么词儿来。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侧着身子换鞋,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陆辛?!你怎么来了?”

话是这么问,他看向自己的妻儿,心里又哪儿还有不明白的,把脱下来的外套扔在椅子上,他说:

“是你们把他找来的?”

声音里隐隐藏着怒气。

陆辛已经站了起来,他还拉着沈小甜,说:“我交了个女朋友,是带来给你看看。”

哗!瞬间雨过天晴!

男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沈小甜。

“好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有女朋友了!我去给你做几个菜,咱俩晚上开瓶酒好好聊聊!”

他走过来,拍了拍陆辛的肩膀,又满是笑容地看着沈小甜。

像个父亲。

沈小甜顿时就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应该就是陆辛曾经的师父,他和老元师傅说过的“魏师傅”。

陆辛说:“不应该是我做菜给你吃么?”

魏师傅一下子就更高兴了:“六个菜,你做三个,我做三个!”

这个看着有些年头的房子格局也不大,就算厨房和餐厅打通了,两个大男人站在里面还是显得逼仄。

魏家其他人都各自进了屋,故意想让他们两个说话,只有沈小甜坐在餐厅里,听着他们两个一边洗菜一边闲聊。

魏师傅择着芹菜,问:“你这几年浪哪儿去了?”

陆辛的手里在剥蒜,不是一粒一粒蒜米的剥,而是用刀切了蒜屁股,拇指和食指的指节一扣,一粒蒜就出来了。

“读了个大学,出来了就到处转呗,缺钱了就找个饭馆儿干一气,饿不死就行。”

“我还以为你读了书就不当厨子了呢,怎么还浪荡着?”

“野惯了。”

魏师傅扭头看了眼正在外面坐着的沈小甜,对陆辛说:

“这个姑娘不错呀,人家跟了你,你可得好好待人家,总在外面浪着可不行,好歹有份儿自己的家业。”

陆辛只是笑。

“臭小子,笑什么?我还说错了?”

“没有,我就是想起来我遇见您那年的事儿了。”

魏师傅沉默了一会儿,手里的一把芹菜叶子扔进垃圾桶里,他叹了一口气,说:

“你那时候就是个皮猴子,怎么都管不听,现在也长成了个大男人了。”

陆辛把剥好的蒜洗净,在案板上快刀切碎,又拿起了一块牛肉,说:

“我是想着,那时候的您。”

魏师傅站了起来,他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脊背不那么笔直,在这一瞬间更显出了一点颓唐。

“我知道你小子要说什么。”魏师傅开始是水池里洗西红柿,“陆辛啊,吃完这顿饭你就走吧,别的也别说了。”

“您什么都知道,当然因为知道我是肯定闭不上这张嘴的。”

刀横着从肉上一点点片着,陆辛的手很稳,说话的声音也很稳,他说了一声:

“师父。”

当啷。

西红柿掉进了洗菜池子的铝盆里。

“许建昌就真把您逼的心里头一点儿热气儿都没了么?许清淮的大徒弟,鹤来楼的前总厨,您就愿意一直在这窝着,在食堂里当个炒大锅菜的厨子,等着一身手艺都荒废完了,这辈子就这么了账了?”

“陆!辛!”

“脑子里有个影子怕什么?反正早也是死,晚也是死,骨气散尽了活着跟死了区别也不大了,是不是?

“自己一不小心把自己半辈子的辛苦都填进去了最后什么也没了,活着意思也不大了对不对?家里人的担心就担心着吧,虽然不是鹤来楼的总厨了总还是家里挑大梁的,窝在这个小破房子里爱怎么撒气就怎么撒气,总之别人是决不能多嘴的是不是?

“你有这个威风怎么当初不直接一刀劈了许建昌那龟孙子呢?早死几年你还能带了条人命走呢!怎么也不亏!”

厨房外面,沈小甜瞪大了眼睛,她还真是第一看见陆辛这么怼人,不仅字字带着刀子,手里居然还是很稳当,一气儿把巴掌厚的牛肉都打成了薄片。

卧室的房门打开了,魏师傅的妻子要冲出来,被她女儿和儿子一起拉住了。

牛肉片儿放在碗里,加了一点小苏打和料酒,直接手指一调,陆辛一抬手,果然从一个柜子里摸出了一包淀粉。

“水淀粉你要用么?”

他居然还在有条不紊地做菜?

看着被气到站不稳的魏师傅,沈小甜觉得自己家课代表这个一边做菜一边骂人的功夫可真是绝了。

终于缓过一口气来,魏师傅转身就要往外走。

陆辛背对着他说:“这些年您也不是没长进啊,弃灶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

沈小甜就看着魏师傅呆了半晌,慢慢转过身,竟然又一步一步走回了厨房。

所以课代表一开始那么好说话,就是为了把人骗进厨房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哇哦,课代表加油(??????)??

大家晚安哟!

☆、西红柿炒土豆片

厨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魏师傅默默洗完了西红柿开始洗土豆。

陆辛站在灶前, 把酸菜和蒜末翻炒出香气, 加水的时候, 他又说话了:

“吃完饭就看看最快能挂哪天的号,现在网上就能挂号了, 方便着呢, 你赶紧去检查了看看到底里是什么, 该怎么治怎么治!”

“闭嘴吧!”

“你闭嘴吧!自己拿自己的身子干耗着你还觉得自己威风挺大是吧?”

魏师傅又安静了。

锅里的汤水被煮成了金色的,陆辛用筷子把酸菜捞在汤盘里, 又在上面浇了一半的汤, 只是原来的蒜末被留在了锅里。

挂了一层薄粉糊的牛肉片格外的粉嫩, 又薄的近乎是透明, 几乎一下水就变了色, 捞出来码放在酸菜上,陆辛又在上面铺了一层蒜末。

土豆放在案板上, 先是破开成两半儿,再切成薄片, 都切完了,他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天底下想死的人那么多, 也不缺你这个被赶出了师门的厨子。”

灶火起, 刀声急, 是在手上也是在嘴里。

沈小甜在外面静静地看,魏师傅也不过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家两个孩子都比陆辛要小, 可也小不太多,陆辛跟他说话的时候还真有点儿像是儿子对父亲。

不仅是因为说话的腔调,他们拿刀的时候,颠锅的时候,总是有几分相像的。

蒜香清汆牛肉出锅了,沈小甜站起来想去端,陆辛已经一只手拿着汤盘儿出来了。

“你早上就没怎么吃,又睡了一路,现在饿了吧。”

“还好。”沈小甜对他笑了一下,“你呢?骂人骂累了吧?要不要喝点水?”

厨房里魏师傅手一滑,把油壶的盖儿给碰到了地上,铛啷啷地响了一圈儿。

骂人的时候精神得要命,对着沈小甜,陆辛的眼神儿又开始往旁边飘,就听沈小甜说:

“你也别一直骂,我看魏师傅的体格,他家的儿子女儿都摆弄不了,你可不一样,实在不行就捆了送医院里,我以前在广东就住在医院旁边儿,看见过好几次病人是被绑着送进医院的,医生都见怪不怪了,别人要问呢,我们就说他是想不开了要自杀,反正是在医院,别人不信也信了。”

铛啷啷,油壶盖子又掉到了地上。

陆辛都被沈小甜弄得哭笑不得,挑着眉头说:“你现在说这个不是添乱么?早知道就该在来的路上就谋划好了,刚刚趁着在厨房的时候,我拿起擀面杖就把他砸晕了得了。”

“擀面杖能打晕人么?”

“用了巧劲儿的话肯定行啊。”

两个人正大光明地讨论了一番怎么把魏师傅“物理送医”,陆辛一回头,看见魏师傅还在地上捡那个油壶盖子呢。

“咳。”魏师傅清了一下嗓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就举起来捂住了后脖子。

“魏师傅。”沈小甜笑容甜甜,“我是学化学的,真想弄倒您也不一定非要用棍子。”

陆辛走回厨房,摆摆手说:“您别放心上,我女朋友就爱开玩笑。”

“对呀,我就是开玩笑的,魏师傅,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她脸上的笑容十分真诚,让人一时觉得她在开玩笑,一时又觉得她真能干得出来。

魏师傅最后只能站直了身子把油壶放好,嘴里说:“你们小两口自己说的什么我可不知道。”

陆辛开始做他的第二道菜——清炒荷兰豆,拿起油壶,小声说:“这油壶盖子怎么都摔变形了?”

魏师傅瞪了他一眼,彻底没了脾气。

他家厨房里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天然气灶,实在站不开两个大男人,陆辛炒完了荷兰豆,把炒锅刷干净放回灶上,看着魏师傅切好的配菜,他愣了一下。

其实,魏师傅要做的菜从配料上看就是很简单的西红柿炒土豆,做法却跟别人不太一样。

土豆片儿先在盐水里浸了一会儿,然后捞出来控水,撒点儿干淀粉在上面,颠几下,让土豆片上都带了了点儿白,这才下油锅里把土豆片炸一下,

土豆片刚刚炸成金黄,就再用蒜末爆锅,下西红柿青椒炒个底味,倒了土豆片进去炒到入味。

陆辛站在一边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把这个菜炒出来,双手去接了盘子。

“这菜您还记得呢。”说话的时候,他的气势比刚刚弱了一两分。

魏师傅“哼”了一声,说:“这菜你给你女朋友做过么?”

陆辛摇摇头,说:“这都是我小时候瞎搞出来的……”

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他难得有些腼腆地对沈小甜说:“他真是,今天竟然做这个……这、这是我十几岁,刚给他当徒弟的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小孩儿不是都爱吃什么肯德基麦当劳么?我家萱萱,就是我大女儿,正好上小学呢,她过生日非要去肯德基吃,我就不愿意,父女俩闹了一架,晚上我去厨房,就看见这小子在倒腾这个,他还说,不就是西红柿土豆儿么,我也能捣腾出来,结果就倒腾出了这个肯德基不肯德基,地三鲜也不地三鲜的玩意儿,倒是还挺好吃的。”

原来课代表还有这么可爱的时候么?

红绿黄三色的炒土豆片儿看着就讨人喜欢。

“他一贯是这样,有了什么事儿,他也不说,只一气儿地做,不出过个结果来是绝对不行的。”

说着说着,魏师傅就忍不住笑了,看着沈小甜,他说:

“这小子真的人不坏,不然也不会一听说我这有事儿就千里迢迢过来了,他其实打小儿就心软。”

陆辛站在旁边,就算他是铁石心肠,现在也说不出硬邦邦的话来了。

沈小甜看看他,又看向魏师傅,笑着说:

“他这么一个心善的好孩子,从小也没什么亲人,您总不能就为了自己,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世上吧。”

呲——

好像谁的心被软刀子一下扎透了。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隔着木门,魏赫那儿不知道是谁又跟谁扑腾了一会儿,门被打开又关上了。

“你们两个啊。”魏师傅苦笑,“难怪能成一对呢。陆辛自己是大刀大斧不光不顾的,后面还跟着着这么个补刀的,这谁能顶得住。”

陆辛刚想说一句什么,突然腿上被人戳了一下,低头看一眼沈小甜,他福至心灵一般,抢着说:

“所以事儿是谈成了吧?这就给你挂上号咱再吃饭。”

看看站着的陆辛,看看坐着的沈小甜,魏师傅终于点了头:

“行。”

门开了,那娘儿仨从屋里出来,魏赫和魏萱的脸上都是笑,尤其是魏赫,要不是他爸积威甚重,他说不定能直接蹦到陆辛的身上去。

“陆哥!我就知道也就你能说服了我爸!还有,还有……”

十**岁的孩子对着沈小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魏萱看看餐桌上,笑着说:“我去拿筷子,爸,你给陆辛也好几年没见了,你们好好喝一杯。”

每个人都各自有各自的高兴,唯独魏师傅的妻子,她看看自己的丈夫,看看自己的儿子女儿,看看陆辛和沈小甜,笑了一下,笑到一半儿成了个冷笑的模样。

“行啊,你们这父慈子孝的,魏萱、魏赫,你们还在这儿高兴?看见没?你们俩加起来,在他眼里连陆辛几句话都不如!你们这个爸,他把你们真当一家人了么?他要是真考虑了你们,这事儿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魏师傅的脸在阿姨把话说到一半儿的时候就沉了下来。

“今天有客人在,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少说什么?啊?哪有客人啊?这陆辛不是比你亲儿子还亲么?他以前给你当徒弟,萱萱小赫你一个都不看在眼里了,现在你们俩断绝师徒关系了,他一来你又什么事儿都听他的?我们呢?啊?我们呢?你被人从鹤来楼里赶出来,这么多年混来混去就混成了一个工厂食堂的大厨,是谁陪着你的?啊?不是我们娘仨么?你脑子里有东西,我们让你治你不治,他让你治你就治!那我们有成什么了?”

“行了!”

看着自己的妻子,魏大厨叹了一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先吃饭吧。”他说。

其他人都用担心的目光看着他,魏大厨说:“还有两个菜,我去把它都做了,你们放心,我说了我去检查,我就去检查。”

再看一眼自己的妻子,魏大厨低着头说:“先吃了饭,行不行。”

就在这个时候,陆辛开口了,他说:

“薛阿姨,前年,我去找了我叔叔,做了个鉴定,我真的是他侄子。”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沈小甜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

“我知道您一直怀疑这个,我就明着跟您说,我就是老陆家的孩子,我师……魏师傅他教我,是因为他心善,真的从来不是因为别的。”

沈小甜看见魏赫和魏萱也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就知道了,这一张薄薄的窗户纸,怕是在陆辛和魏家人面前已经贴了很久很久了。

“许建昌那个龟孙子为了跟我师父争,肯定什么话都编的出来,您就算谁也不信,总该信自己调男人的眼光吧?”

桌上摆了三个菜,一盘牛肉,一盘土豆片,一盘荷兰豆。

魏萱拿着筷子站在厨房门口。

魏赫站在柜子旁边,整个人都是傻了。

魏师傅和他妻子正隔着一个餐桌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