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了他们,把五年都扔进去了,现在我怎么跟她说呢,说她这些年耗费的,多半是白费了?”

太难了。

陆辛站起来,走到沈小甜的身边,把她拉了起来,然后抱了抱。

“办法总能想出来,你别把自己愁坏了。”

“嗯。”

沈小甜在他怀里笑了一下,拿出了手机。

陆辛环着她,像是在哄个小孩子似的。

电话拨通的时候,他看见沈小甜的眼睛红了。

“雅心,目前,孩子在你说的那个学校没有找到入学记录。”

沈小甜的嗓子哽了一下,另一只手抓着陆辛的手。

像是借来了力量,撑着自己把话说完。

“现在有老师在帮忙联系他们当地其他接收外来务工子女的学校,看看能不能有进一步的消息,你那边把孩子家长的信息给我一下吧。”

叶雅心的声音很平静,她说:“好,我一会儿发给你,小甜,辛苦你了。”

“老大。”抬头看了一眼陆辛,沈小甜叫了叶雅心一声。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还笑着点点头。

沈小甜的声音变得坚决又坚定:

“孩子的姑姑不是还在你们那儿么?你去跟她问一下,最好能问到孩子在哪里工作,我们再想办法去做做工作,哪怕知道孩子在哪个区做什么都行。

“老大,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把孩子找回来。”

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叶雅心笑了一声,可接着,就是哽咽。

“小甜、小甜我不能让一个孩子就这么毁了!我给他申请了补助,他数学特别好,要是能进城去读个重点高中,他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呜呜呜……”

五年来一直在哪个西南穷山沟里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儿终于哭了出来。

陆辛觉得自己的手臂上一阵热烫,是沈小甜陪着叶雅心掉了眼泪。

“老大,没事儿,我们一定能把孩子找回来,我明天就回广东。”

……

香滋滋的土豆饼已经温了,沈小甜吃的时候一咬一大口,她的脸上还有点儿泪痕没有擦干净,却吃出了一份儿对土豆饼咬牙切齿的味道。

很凶。

陆辛一边吃饭一边看着,还给她倒了杯水。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凶!

☆、你像你外公

沽市没有到那个城市的直达, 不管怎么样都得先去广州, 哪怕是坐高铁, 单程路费也得一千多块, 来回是两千多,这还不算其他的。

算算自己手上的余款, 沈小甜只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可是等她从程老师那里确认了孩子确实没有上学, 陆辛已经准备好了两张机票。

“看我干嘛?我肯定得跟你一块儿去的。”

“这事儿说到底是我自己的事儿, 等我接了广告,把钱还你。”

视频刚发了一个倒是还能再拖两天, 接广告什么的, 沈小甜现在是顾不上了。

沈小甜计较这个, 陆辛没跟她计较, 只拉着她的手说:“咱们先去把正经事儿办了, 别的再说。”

俩人是在院子里说的,路过的张哲小朋友探头问:“正经事是什么呀?小甜老师你们要结婚了吗?”

这一闹, 俩人好一会儿才想起真正的“正经事儿”是啥。

叶雅心自己孤身在外呆了五年也不是白呆的,这天下了课她就找了村干部一起去那个学生的姑姑家, 问出来那个孩子是跟着他爸去了一个酒吧打杂。

“他爸听说现在酒吧都喜欢找年轻男孩子去跳舞,赚的比他自己还多, 他就心动了, 也不想想孩子连个舞蹈学校都没去过, 在酒吧打杂能学到点儿什么呀?!”

是呀,人应该接受社会基础技能的培养,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就有一些家长不懂,或许也不能说他们不懂,应该说他们的理解方向是有问题的。

孩子聪明,很好,那不用专门学就能跳舞,然后就能赚钱,我不光让孩子早早赚了钱,我还让他省了好几年读书的时间。

至于说接着读书……反正读书也不过是是为了将来给人打工,既然白领跟跳舞赚的差不多,那还不如就让孩子去跳舞呢。

什么?读书还有别的作用?这话在他们看来是多么可笑啊。

这些话,按说从一开始实习就工作在北珠高中这种生源良好的学校,沈小甜应该是很难理解的,可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公田亦清,这样的事情他经历了太多,沈小甜见过不少,桩桩件件,都被她从脑海中挖了出来。

“看你这个样子,我就想起了你家老爷子当年让我去念书的样儿。”

坐在飞机上,陆辛主动和沈小甜聊起了她外公。

“那时候我就是傻愣子,要多傻有多傻,你家老爷子一听说我是自己不想念书了,急得呀,在火车上直接给我上起思想课来了。”

一想就是外公会做的事儿,沈小甜笑了,

看她笑了,陆辛说:“他说的话摞起来能出好几本书呢,我就记得那么几句,他说,‘你现在觉得当个厨子很好,那你要是当不了一辈子的厨子呢?要是有一天你做够了菜,你怎么办呢?’

“他还说,‘你想走遍天下跟人切磋厨艺,那你也得交朋友吧?一个连天儿都跟人聊不起来的人可怎么交朋友呢?你现在的朋友你觉得还能说得上话儿,那是因为你是个孩子,你如果不是孩子了呢?’

“还有什么,他跟我说咱们这个国家的人文化水平是肯定会越来越高的,我十来岁的时候初中水平,跟二三十岁的初中水平说话,没问题,可等我自己到了二三十岁,我会满足于只跟初中水平的小孩儿聊天么?人家说一句高中时候学的知识我跟不上,人家嘿嘿一笑说,叔叔你这水平可忒不行了,那我可就歇菜了。”

最后这句话陆辛跟说相声儿似的,一下子把沈小甜给逗笑了。

“现在的基础教育就是一个梯子。”笑完了,沈小甜说,“没有,这个梯子,人就站在地上,有了这个梯子,爬上了一个台子,人才能看见路。”

陆辛:“你这话跟你家老爷子说出来的味儿一个样儿。”

沈小甜脸上的笑一下子停滞了,她看着陆辛,然后又笑了。

“我喜欢你这句话。”

她对陆辛说。

“我当年报考师范专业的时候,我妈很不高兴,她希望我学工商管理或者金融,可我就是学了这个,我妈问我,我是不是为了我姥爷,我说不是……”

沈小甜看向陆辛的时候,也看见了窗外,那是云之上的天空。

“我希望我成为一个像我姥爷的人,这句话里面,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任何人,沈小甜很惊讶,看着天和陆辛,她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这样地承认。

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说出她对外公那份自小生长出的崇拜,没有怨怼,没有感伤,只有怀念和对自我的鉴定。

“陆辛。”

“嗯?”

“谢谢你。”

“小甜儿老师你这是又跟我客气上了呀。”

万米高空上,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飞广州,再坐轻轨去了惠州,最终目的地是惠州的一个下属县级市。

沈小甜见到那个孩子的时候,距离叶雅心第一个电话打给她,也仅仅过去了两天。

他们找到了那个叫杨凯的孩子。

十六岁的男孩儿脸是小麦色,头发略长,扎手扎脚穿着酒吧的白衬衣和红马甲。

从秋天一下子就到了夏天,沈小甜觉得自己已经不太适应广东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夏天了,身上出了一身的汗。

“我叫沈小甜,是你叶雅心老师的朋友和同学,从昨天到今天我忙了一天,穿了大半个中国,就是为了来问问你,你到底是为什么没有继续上学?”

男孩儿支吾了一声,说:“我知道你的,你和好几个老师每年都给我们送书,还有叶老师的新衣服。”

“对。”沈小甜点点头,“就连你们去年搞运动会,奖品都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你们叶老师挑了好几天,我们帮她买了发到你们手里。你们叶老师对你们好,看来你也知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就不继续读书了?”

说着话,沈小甜掏出了手机。

“来,你不想跟我说,你跟你叶老师说。”

对着这个孩子,沈小甜的心里很复杂,一面她忍不住去想这个孩子怎么能辜负了叶雅心对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和照顾,另一面她又提醒自己这个孩子很大概率自己是不愿意的,主要问题出在他父母的身上,自己不应该迁怒。

沈小甜拨出去的是视频通话请求,男孩儿拿过手机,手机上就出现了叶雅心的脸。

“老师!”

盯着手机屏幕,男孩儿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再看见这个孩子,叶雅心是笑的。

“小甜,我太谢谢你了,你可算找到他了!杨凯,你告诉老师,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孩儿的语言组织能力和逻辑水平都还不错,把事情的经过讲得很清楚,杨凯的爸爸带着他来了这儿之后,就先带着他玩了几天,吃吃喝喝,看看高楼大厦,还来酒吧看了看。

孩子一开始确实还想着要赶紧上学,可玩了两天,他开始觉得赚钱挺好了。

他爸爸确实就打的这个主意,十六岁的孩子了,还有一年考高中了,强逼着不让学了孩子肯定闹,可带出来看看这花花世界,孩子自己说了想赚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沈小甜在旁边听着,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杨凯一边说,一边哭,眼泪鼻涕都止不住那种,可见这些天也受了不少委屈,他瘦瘦的,又穿了一身更瘦的衣服,哭起来后背的肩胛骨运动的轨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像是被砍掉翅膀后留了一点点的根。

叶雅心没有哭,视频的另一边,她的目光平静又慈爱:

“别哭了,你告诉老师,你现在想怎么办?”

“老师!我想回去跟你读书!我想读书!我想读书!我一定好好学习!老师!你让我回去吧!”

有这句话就好办了,沈小甜长出了一口浊气,剩下的就是跟他父亲沟通了。

“你爸现在在哪儿呢?带我们去找他。”

沈小甜对孩子说。

听到外面哭哭闹闹,酒吧里的人出来看情况,沈小甜过去跟他们聊了几句,用的是广东话。

虽然在广东生活了几年,沈小甜的广东话也没有很标准,只是说起来还算流利。

陆辛第一次听她说方言,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酒吧的负责人不同意杨凯跟着他们去找杨凯的父亲,孩子才十六岁,要是就这么被陌生人带走了,万一出事,他们酒吧还要承担责任。

这是一方面的原因。

“这位兄弟说什么?”

站在沈小甜身后,陆辛问道。

也不知道这个哥们儿说了啥,竟然让小甜老师笑了。

“这位领班说工地上都是孩子父亲那边儿的人,我们两个人万一跟他们起了冲突会很麻烦。还不如把人叫到这里。”

这话说的有人情味儿!

陆辛的表情一下子柔和了不少,他一米八多,肩宽腰窄,从来了一直冷着脸,这下松了劲儿,好几个服务生都在旁边说他是“靓仔”。

杨凯的父母很快就一起来了。

沈小甜说明来意,他们两个人的脸色并不好看。

“读什么大学啦?读了大学不也是在别人碗里讨生活?叶老师说杨凯聪明,那他肯定做什么都不会差的,哪里还用读书啦?”

男人说着,要拉他的儿子过来,却被他儿子躲开了。

“我想回去读书,我想考大学!”

男孩儿说。

他爸扬起手要打他,被陆辛一把给制住了。

“你可别动手,我告诉你,打孩子是家暴,现在得进去坐牢的,你别以为你自己的儿子你说揍就揍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看!我男朋友!

☆、蛋挞

“我想读书, 我不想在这儿学跳舞……”

哭着哭着, 孩子都说起了方言。

虽然听不懂, 可看他的样子, 沈小甜和陆辛也能猜到还是这个意思。

“你回去吧,你回山里去, 我以后一分钱不打给你, 我看你拿什么去读书?一个老师还能管了你一辈子?你让这些人供你读书去吧!”

这话吓孩子是够, 却吓不住沈小甜,她拉着杨凯说:

“你们为人当父母的, 如果不抚养孩子也是犯法的, 这叫遗弃罪, 你们在哪儿工作?你要是敢不养孩子, 我就去问问你们的领导, 这样犯了法的人他们还敢要么?”

吓人,谁不会啊!

陆辛回头看了沈小甜一眼, 脸上是忍不住的笑。

“你也不用怕,我千里迢迢来找你, 会是一点办法没有就来的么?你老师在学校一直给你申请着补贴,你明年只要能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 她还可以帮你申请高中的学费减免, 上了大学有助学贷款, 办法比困难多多了!只要你想读书,就能让你读下去!”

只要想读书,就能让你读下去。

陆辛看着沈小甜, 又仿佛看见了那个瘦削的老人,他们的眼眸里真的有一样的光。

他对那个孩子说:“你别以为你上不上学你爹妈就能做了主了,这不光是你爹妈的事儿,你想想你那个叶老师,那是你爹妈请去教你们的吗?”

又看向被他拦住的那对夫妻:“你们孩子聪明也不是让你们这么糟践的,你们这么多年在外面赚钱,为的就是让孩子在这儿跳舞?”

孩子的父亲脸色阴沉着不说话,孩子的母亲说:

“那我们生的娃子我们怎么管不了,我们也没说让娃子搬砖受罪,我们就让他在这里学本事赚钱。”

沈小甜看着她,笑了,说:“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就是违法的,按照国家相关规定你不让孩子读书我就能告你,告到最后你这个亲妈不让孩子念书,那就找他姑姑、他奶奶,谁能送他念书谁以后才能管了他!你明白吗!”

小甜老师在今天几乎表现出了一个山东女孩儿真性情,又凶又虎,什么话都敢说,虽然脸上总还有那层笑。

酒吧里的员工也在说:“怎么能不让孩子读完书再出来呢?”

“我要是学习好我妈肯定让我读完大学啦。”

“不要总想着让孩子早早赚钱,该读书肯定是要先读书啦。”

两个中年酒客一直坐在酒吧的角落里,也说:

“孩子能读书当然要让他念书,连初中都不让读完出来是犯法的!”

“为了孩子读书这么操心的老师不多啦,你们两个人要惜福呀!”

看两个家长都不说话了,沈小甜推了一下那个孩子:

“去换衣服。”

扎手扎脚的服务生衣服被换掉了,男孩儿身上穿了T恤和短裤,应该是还洗了脸,至少之前的鼻涕眼泪是都没了。

“老师……”他就站在沈小甜的后面,像个可怜的小鸟。

“哪个行业来钱都不容易,你们看见人家酒吧里跳舞的赚钱多,你们知道他们学跳舞花多少钱么?你以为这是你家孩子的聪明就能解决的么?真学不成,两三年耽误进去,十**岁连个初中都没读完的孩子还剩什么?”

先拿法律法规把孩子父母吓了一顿,沈小甜也不和他们再撕扯,拉着在酒吧里坐下,五个人面前都摆上喝的,她几乎是掰开揉碎了跟这两个家长讲道理。

“这几年纯体力活儿越来越不好做,孩子有机会跳一步,至少以后找工作更容易啊,这么算起来,你们孩子上学到现在也已经七八年了,又确实有天分,这是马上要见收成的时候啊……至于说孩子上学的花费,刚刚我也说了,叶老师给孩子申请了补贴,只要能考上重点,家里也就画个孩子吃穿的钱……”

她的脸上挂着笑,声音是甜的,人也是甜的,白白净净的一双手拉住孩子妈妈的手,大有对方不答应,她就绝不肯松开的架势。

如果她只是个管闲事的路人,自然可以怎么爽快了就把话怎么说,可这个孩子叫她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