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扰几位客人了,请坐。”男人双手抱拳,嘴上说着抱歉,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我是徐山博,小小汤馆,今日蓬荜生辉。”

徐山博,博汤馆老板。

“徐先生您好。”田女士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正想夸两句他这个汤的神妙,却看见他一屁股坐下了,眼里只看见自己的女儿和她的男朋友。

他又说了一遍:“想过么?我在里面放了茶叶。”

沈小甜说:“可是茶碱久煮之后只剩苦味啊。”

她的问题,陆辛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接过来解答了:“那就不用久煮,出汤的时候不是得净汤么?就把纱布里面裹一层茶叶,这就相当于是用热汤沏茶,留了茶味儿人也看不见。”

沈小甜突然笑了一下,说:“你说到茶叶,我突然想起来,茶多酚可以跟蛋白质结合,在人的舌头上形成一层膜,短暂地阻止人尝到其他味道,另一方面,还可以考虑对比效应,苦和甜不过是相对的,甜味可能是味蕾对苦味的一种错觉回击,如果在这个时候这种感觉被加强了,那甜味也就被加长了……”

自称叫徐山博的男人在旁边静静地听,默默地看。

看见沈小甜夹了一筷子小菜放在那个年轻人的碗里。

听她说:“先吃两口,咱们接着聊。”

“你们喝我这个汤,看起来很愉快。”徐山博突然说道。

沈小甜笑着点点头说:“您的汤太奇妙了,奇妙这件事儿本身就让人特别开心。”

听完,过了几秒,徐山博点点头,又问沈小甜:

“你刚刚说那个对比效应理论,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人吃了苦在嘴里,还是会用一点甜来欺骗自己的,就像我们吃了苦瓜再吃没有味道的东西,都会觉得有一点甜。”

徐山博的脸上一直没表情,听沈小甜说完,过了好久,他那张脸上,有了一点轻微的松动。

勉强可以称之为笑。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大叔,您……卖汤还卖笑?

☆、红豆双皮奶

“徐山博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回味着“思甜”的味道, 离开了博汤馆又告别了长辈的陆辛和沈小甜坐在了一家甜品店里。

沈小甜点了一碗双皮奶, 开始等陆辛讲故事。

“他在整个山东厨艺界都挺有名的。”男人说, “据说二十年前, 他是大白羊汤的领头人,徐家人世代做汤, 他是他那一代最好的, 可是他们徐家人做事不地道, 比他长两辈有个老爷子,更早几十年的时候被徐家人赶了出来, 就在济南卖羊汤, 后来老爷子遭了灾, 子孙不孝, 徐家人又跑济南去要把那个老爷子的方子拿走。”

短短几句话, 沈小甜就听出了几分的火气。

“把人赶走几十年了还要人家的配方?”

“别气别气。”陆辛拍了拍沈小甜的手,“这事儿挺复杂的, 老元跟我说的时候都没说明白到底是徐家自己找上门的,还是那个老爷子没办法, 找了徐家上门的。不过,那时候被徐家派去接人的, 就是今天跟咱们聊天儿的这个徐师傅。”

“后来呢?他们拿到配方了吗?”

“后来, 他们没接着人, 徐师傅把自己赔进去了。”红豆双皮奶端上了了,俩人都没胃口吃,陆辛用小塑料勺撬了一颗甜滋滋的红豆放在了沈小甜嘴边。

是在哄她。

沈小甜吃了, 听他继续说:

“那位老爷子是给了配方了,却只给了徐山博一个人,徐山博那之后几十年,都没对这事儿说一个字儿。”

“啊?”

“徐家人逼他交方子,这事儿还闹得挺大呢,他也没干,就被徐家人赶出来了,先在济南,后来去了北京,现在来了广东。”

陆辛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他对沈小甜说:

“你知道么?我听了这个事儿特意去喝过徐家的羊汤,又去对照过徐山博卖的羊汤,不过不是北京咱俩一块儿去的那家,是济南那家,我和老元一块儿去的。”

野厨子就是这么野,就是这么闲。

“其实差的根本不是材料。”陆辛说,“这事儿就很有意思了,徐山博后来做的也都不是羊汤,你看,就咱们今天喝的那个汤水,里面多少弯弯绕绕啊,那可不是一个什么羊汤的配方儿能变化出来的。而且……”

陆辛回忆了一下,说:“我还喝过徐家老爷子两个徒弟炖的汤。”

“那个老爷子还有徒弟?”

陆辛“嗯”了一声,说:“一个是包饺子的,一个是做川菜的。不过都有一手儿调汤的好手艺,他俩的汤,一个吧,那个汤味儿你喝之前你都想不到它会有多香,一点都闻不到,你知道么?”

沈小甜:“那是胶体的稳定性好,限制了分子往空气里运动。”

“对!小甜儿老师真厉害,这儿又给我补了一课。”陆辛笑着,又喂了沈小甜一颗甜红豆。

“另一个师父姓裴,他人可好玩儿了,咱们去重庆能找着他给咱天天做好吃的,还能讲故事。他做的那汤吧,跟徐师父的汤也是两个意思,他的汤是清爽的,因为要配着川菜吃么,那真是你嘴里着火了,一口汤下去都能给你灭干净,但是细品一下,能觉得他这个汤和他师兄那个汤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徐师傅那儿就完全不一样了。”

陆辛又说:“做菜这事儿,跟很多事儿一样是能摸着根儿的,为什么这时候放这个,为什么那时候放那个,这个火怎么用,很多时候都是一句话‘师父教的’。树长地上有根,厨子也一样。”

光是听着就觉得很有趣,沈小甜也拿起一个塑料勺,挖了一块双皮奶给陆辛。

“所以,你是说徐师傅可能根本没从那个老爷子那儿学着配方?”

陆辛点点头:“我在这么觉着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徐师傅一直也不肯说。没想到今天见着他真人了,跟我想的还不一样。”

沈小甜又喂了他一口双皮奶:“哪里不一样?”

“嗯……”陆辛想了一下,说,“老元跟我说,徐师傅的汤是带着一股要把自己骨头都熬化了的劲儿,可我没喝出来。就像你说的是似的,苦是苦,可还甜,这甜呢,就像是本来就该甜似的。”

正说着呢,沈小甜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

她看了一眼,对陆辛说:“徐师傅让我们明天去,说想请我们吃饭。”

……

房间的门打开,是个看起来像茶室的屋子,整洁干净,却摆着高档的灶台,其实是个厨房。

几位穿着厨师制服的年轻人站在一边,安安静静。

“你们喜欢我做的汤,我很高兴。”

跟在徐山博的身后走进来,沈小甜看着请冷冷的厨房,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

她其实见过不少厨子的厨房了,马爷爷和牛奶奶卖夹饼的那个大概不算,可老金家的厨房她可进了好几次,虽然面积不大,到处摆了东西,却有一股带了烟火气儿的热闹。

黄酒的厨房大杨和小营分庭抗礼壁垒分明,带着一股在竞争的味道,当然这种味道在他们抢陆辛做的菜的时候也很强烈。

老元师傅的厨房是沈小甜见过的最大的厨房,也很传统,一溜儿灶台摆开,所有的厨子都忙着自己该忙的。

孙光头的厨房沈小甜看见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里面做刀削面,可面进了水里都是沸沸扬扬的热闹。

徐山博的厨房却是完全另外一种味道,虽然也有人在,却整个是冷寂的,好像灶台上燃着的火都是冷火,锅里沸腾的汤下一秒都会变成冰。

想想陆辛给自己讲的“旧事”,这种冷冷的孤寂感就更强了。

“你们喜欢吃什么?我请你们吃。”

今天他们两个是徐山博特意叫来的,他没解释为什么,就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沈小甜和陆辛也就来了。

听他这样问,沈小甜说:“徐师傅您想做什么就做好了,我们听您的。”

“我想做什么?”

徐山博回头看看沈小甜,他的眼睛细长,脸还挺长的,看人的时候仿佛天生带了一股傲气,只是昨天接触过,沈小甜觉得这位师傅只是说话的时候有点儿呆气。

过了几秒钟,他说:“我给你们炖羊汤吧。”

羊汤?

沈小甜看向陆辛。

“辛苦您了,徐师傅!”

徐师傅扎上围裙,摆摆手,就站在了灶前,烧上了水。

“羊汤想要做白,得水响下料。”陆辛在旁边对沈小甜说。

果然,水响的时候,徐师傅把鲜羊肉、羊骨、和汆过水的羊杂放进了锅里。

灶下的火被调到了最大,徐师傅就静静地站在灶前,动也不动。

一直等到锅开,锅盖大敞开,他拿起一个竹编的大勺子撇除了沫子,又往里加了冷水。

这时,徐师傅又调了火。

到现在,沈小甜对做饭知道的也很多了,还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炖汤的时候往里面添冷水。

“他这样是因为滚沸状态能让水油更好地混合吧?”

锅再次烧开了,徐师傅再次撇去了汤里的脏东西,又在汤里下了料,第三次调整了火候之后,他盖上了锅盖,转身走了过来。

“我今天想让你们尝尝,我做的羊汤是不是甜的。”

对两个年轻人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眼睛微垂,厨房里的灯光从他头顶洒下来,颇有几分深沉。

说完,他带着两个人在一边坐下,桌上还摆了一套茶具。

“我以前不爱喝茶,后来来了广东,喜欢了。”

徐山博沏茶的样子很熟练。

沈小甜捧着茶杯,闻到了一股很醇厚的茶香气。

“您是喝茶的时候想起来可以用这个做汤的吗?”她问徐山博。

对方似乎又进行了一下思考,然后点了点头,说:

“上好岩茶,苦意重,回甘也重。”

沈小甜对茶叶一知半解,陆辛比她强一些,接话说:

“您这个菜真是出其不意。”

徐山博喝了一口茶说:“你有天分,还差一点,上次那个人来,喝了两口就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了。”

那个人是谁?

两个年轻人都有些不懂,看见徐山博微微抬头说:“我说的那个人,姓沈。”

陆辛对沈小甜说:“徐师傅说的应该是饕餮楼的沈主厨,就是给老元祸祸了荷花的那位,据说她的舌头特别灵。”

野厨子提起那位沈主厨的时候语气很正经,沈小甜默默记下了。

又听陆辛说:“我又没想着跟人比,能吃就挺好了。”

听了他的话,徐山博抬起头看着陆辛,似乎是在笑。

过了四十多分钟,羊汤好了,浓浓的一碗汤里能看见切好的肉和羊杂。

碗上放了一根吸管,是绿色的。

“这个是香菜吸管,喝汤会有香菜的味道,不重。”

香菜能做成吸管?

搞化学教学的沈小甜都要为这科学的进步惊讶了。

轻轻喝一口汤,是浓香又不会让人生腻的味道。

徐山博问沈小甜:

“你觉得这汤是甜的么?”

小甜老师又喝了一口,点头说:“您熬得这么好,当然是甜的。”

徐山博再没说话,他抬起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几分莫名的神色,好久之后,他喃喃说:“是,甜的,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样的火。”

喝完了汤,两个涨了见识的年轻人就要告辞离开。

徐山博坐在那儿,手里捏着一个茶杯,突然问:

“你们想知道怎么能把汤熬到极致么?”

他的眼睛看着陆辛,目光锐利到几乎能扎到人的心里去。

年轻的野厨子笑了一下,说:

“想,但是不必知道。”

说话的时候,他和沈小甜的手握得紧紧的。

走出“博汤馆”,陆辛长出了一口气,对沈小甜说:

“要是真从他那儿学了这股子冷劲儿,我可就就得被小甜儿老师开除啦!”

沈小甜笑着回头,看见徐山博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对他们挥了挥手。

一个女人走过去,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苦味是能熬成甜的么?

当然是会的。

“明天我们回家吧。”她对陆辛说。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回家回家!

明天起,大家就是一天一见啦!

晚安晚安!

这个月辛苦大家每天看两遍了!

☆、西红柿鸡蛋打卤面

“想要熬一锅好汤, 就是要把人的心和神一起熬进去, 闭口不言, 文火烧心。”

夜晚, 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儿,陆辛笑了笑, 光映在他的眼眸里, 随着他关掉屏幕而彻底黯淡下去。

“所谓的‘熬’, 不过守着一句话,守着一个地方, 守着一个人……心里藏着一件事儿, 谁也不说。这谁没熬过啊?大叔真是半辈子把自己熬傻了。”

陆辛的左手在裤兜儿旁边转了两圈儿, 一拍那空空如也的兜儿, 他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说:

“忘了, 我是要戒了。”

拎起包,他又检查了一遍房间里没有遗落的东西, 正好房门被敲响了,开门, 外面是沈小甜。

“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女孩儿笑容灿烂, 让人从心里都觉得是甜的。

柳阿姨专门带了司机开车送他们去机场, 上车的时候, 她让陆辛坐在副驾驶,自己和沈小甜坐在了后面。

“田总今天早上又生了一顿气。”她对沈小甜说,“一会儿在机场, 你跟她打个电话吧。”

沈小甜笑了笑,她当然知道自己妈妈在气什么,拍视频这种事情哪里做不得,田心女士不能理解为什么沈小甜一定要回沽市那个“穷乡僻壤”。

不过反正妈妈也不在身边,沈小甜也不再说什么让柳阿姨为难了。

“阿姨,我一直过得挺好的,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当一个自己想当的人,我知道我妈很难理解我,可我现在已经能理解这种‘不理解’了,没关系,我把我的路走清楚就好了,就像我妈一样,我踩在这个世界上的脚印是清楚的,别人就很难擦掉了。”

“小甜……”

柳阿姨想说什么,看看陆辛,没有说出口。

沈小甜先问她:“柳阿姨,那个凌子扬对我妈好么?”

高高大大的柳阿姨坐在车里,衬得旁边的沈小甜越发娇小,听着这话,她的手擦了擦沈小甜的脸,说:

“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可这事儿得看田总,田总现在是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凌子扬那边儿也没说什么,我觉得他还挺好的。”

这话说完,柳阿姨自己先笑了:“不过他要是不乐意,那吃亏的也不是田总。”

是呀,他要是非闹着要结婚、要生孩子,那田心女士要是受不了自然会考虑换一个,毕竟无论从财势还是情感来说,占据主动的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