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老大,真的有很多人关心你,因为他们都知道你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又想做什么,你好歹让人有个心安,对不对?”

越观红终于动了,她看着沈小甜,算是笑了一下,说:

“你这个姐姐啊,唉……”

厨房里传来陆辛在切肉的声音,男孩儿洗干净了脸站在后门,沈小甜招呼他:

“你快过来把脸擦干净。”

越观红看看他,抬手揉他脑袋,小孩儿避了一下,还是乖乖让揉了。

“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有好几次,我就走上那些回不了头儿的道上去了。”

短短一句话,红老大用它就概括了自己年少时候的那段时光。

沈小甜给大的小的都倒了杯水,又端着水杯进厨房给了陆辛,又出来,看着沈老大低着头。

“我高一那年,也是跟现在差不多的一个时候吧,几个外地过道儿的混混儿喝多了,骑个摩托抄着根棍子来埋伏我。

“打不过我,就骑了摩托来撞我,我被撞了一下,瘫在地上动不了,心里也知道,这次说不定就交代了。正好有个人路过,一把就把我从地上给拽开了,他拖着我往小区里面跑,钻进了楼洞儿里,我就在那儿躲着,躲回了一条命。”

炖酸菜想要好吃,肉和油必须得下足了,五花肉在锅里被煎出了油,浓浓的油香味儿从厨房里飘出来。

红老大腿上一松,斜靠在餐桌上,秋末初冬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她的半截身子上。

“被人救了这一遭,我就想还回去,打听清楚了,那人是我们学校里一个重点班儿的尖子生,人家一门考出来的分儿快赶上我所有卷子了。我也不敢直接找人家,就远远看着,上学、放学……好学生的日子过得那跟我就是俩味儿,我那是一缸子的臭鱼烂虾,自觉得不错,但凡要脸面的谁愿意沾呢?他那儿是清水白汤,虽然看着没滋没味儿的,可养人呐。”

“看着,看着,我自己也问我自己,是不是就要这么混一辈子,看着别人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后来的事儿你们就知道了,我费劲学了快两年,也没考上个正经好学校,也没人供我上学……”

说话的时候,她拍了一下小孩儿的后脑勺儿。

“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回去念书么?真回去了就好好念,别偷懒儿,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这儿没白受了你一声师父,好歹我也是教出了一个大学生了对不对?”

男孩儿低下头,他的眼眶又红了。

撸完了自己这个半道儿捡的“徒弟”,越观红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纹身的那个位置。

“就这儿,以前是纹了个骷颅头,还是个绿的,后来我就去找了人给我洗了,人家说洗不干净,要不就给我改了,我就改了个巴掌,我得记着有人抓着这儿拖了我一把。”

拖了她一把……

沈小甜突然想起之前越观红对这个男孩儿说的话:

“你走错第一步的时候,所有人在你这儿就都已经来得晚了。”

这句话,她真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那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戴眼镜的,之前考了大学,说是找了份儿工作还干得挺好,一边儿工作,一边儿还在读着博士么,人家那多体面啊,我都没敢再细问。他九月份儿的时候回来了,这都两个多月了还没走,结果前两天有人找上门,说他是吃了官司,欠了以前公司的钱,我找以前兄弟帮忙打听了,说是欠了三十多万呢。

“我这小铺面儿当初是从老房东手里买的,那时候这边儿市场还没建呢,买的时候二十万,我兄弟们给我凑了钱,后来我都还了,现在卖四五十万应该能卖出去,给他还了钱,我手里还能剩点儿……”

沈小甜看着她,问:“就因为他当初帮过你?”

越观红扯了一下唇角,她的眉目真的凌厉,笑得时候也像是在轻擦着刀刃儿似的。

“这还不够么?这地球上几十亿人,到我这儿,亲爹妈都不管我,有个人那么拉了我一把,我这时候拉他那一回,不是应该的么?”

红老大的心里有一本账,跟别人都不一样,别人受了一分好,就记着一分好,她受了一分好,就满本子写满了那个人的好。

因为她受的好,太少。

沈小甜想叹气,看着这样的红老大,她又叹不出来。

“那你想走又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这也忙了这么多年了,趁着店盘出去了,我再找个地儿缓缓去,说不定我就一路做着煎饼果子,走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人家走一路是一路都是汽车尾气,到我这儿走一路那都是煎饼果子的香气儿呢。”

酸菜被炒出了香气,酸香味是层层叠叠的,进了人的鼻子,就让人的嘴里都跟着往外跑水儿。

香气里,沈小甜的心也跟着酸了。

哪里是想休息,不过是她跟从前一样,觉得对方不该跟自己牵扯在一块儿,怕人家嫌弃是从个摊煎饼果子的手里拿钱还债,所以干脆就走了,看不见她,自然不记得了。

“哎呀,我的姐姐呀,你这怎么了?”

看着沈小甜的低下头,越观红的语气不淡定了,她可真怕了这些看着娇软软其实一个个心里都要主意的姑娘了,更不用说这个姑娘身后还有个陆辛呢。

“那钱我替你出了。”

沈小甜低声说。

“观红,我想跟你这样不值得,可我又觉得,这句不值得,也是来得太晚了。”

越观红张开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哄这个几乎要为自己哭出来的姑娘,就看见人家姑娘的男朋友出来了。

“陆哥!我可什么都没干!钱我也不要啊!”

“行了。”

陆辛把装了拍黄瓜的不锈钢盘子往桌上一放,伸手拉住了他家小甜儿老师的手。

“她出钱,我去帮你给了,你呀,你该干嘛干嘛,别想些有的没的,你自己一步一步踏实把日子走出来的,怎么还扭捏上了?”

微凉的手指被陆辛温暖的大手包裹着,沈小甜抬起头,笑着说:

“对呀,观红,你特别好,没人比你更好。”

她知道,自己以后看见这个身材瘦高面相凌厉又发色飘忽的女孩子,心里再也不会响起什么“消失的光阴散在风里,彷彿想不起再面对……”了。

在红老大这样的有一腔热血的市井豪杰面前,古惑仔又算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呜呜呜呜呜红老大!

这一章我写了很多遍,红老大的故事是我开文之前定下的第一个故事,甚至比主线确定的还早,可以说关于她的心路,在我心里大概百八十遍也改过了,最终还是留下了这一版。

希望大家能喜欢。

鞠躬,晚安,明天见!

☆、葱末鸡蛋羹

酸菜炖五花肉被陆辛整治得极香, 白肉几乎是炖化了, 放在米饭上, 掺着被炖烂了的细酸菜丝一起拌着米饭, 真正让人吃到停不下来。

除了拍黄瓜之外,陆辛又蒸了个鸡蛋羹, 和现在很多人追求的镜面儿一样的“无暇”鸡蛋羹不一样, 陆辛在蒸鸡蛋的时候先在蛋液里放了一层被切得碎碎的葱, 蒸熟之后的蛋羹上面一整层的葱只有香气没有辣味,再配一点酱油, 比平常的做法更下饭一些。

就配着这三个菜, 他们四个人平均每人吃了两碗半的米饭, 饭锅都给掏干净了, 越观红又现炸了几根油条, 和陆辛两个人就着油条把酸菜炖肉剩的那点儿汤儿给清干净了。

吃了一碗半米饭的沈小甜抱着圆滚滚的肚子坐在一边都觉得自己没啥话语权了。

“陆哥炖酸菜我还真是第一次吃,让小甜你看笑话了。”

越观红说这个话的时候, 正好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那张气势逼人的脸光洁无垢。

陆辛做饭, 也是陆辛刷碗,越观红这个当师父的也挺欺负人的, 把小孩儿也赶去刷碗了。

又有客人来买煎饼果子, 越观红扎上围裙干活儿, 沈小甜抱着肚子靠墙站着,轻声问她:

“观红你有没有喜欢过那个男的呀?”

红老大摊着煎饼,看着嘴皮是没动, 低低的一声“那肯定有啊”,已经传进了沈小甜的耳朵里。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那算是喜欢么?也翻过几本儿,看着一群人搁那儿情情爱爱的,你把我推墙上,我把你摁树上的,那也没有,就我这样儿,谁敢把我推墙上,我不生撅了他两条腿?但是天天看着他……”

红老大递出去一份儿煎饼果子,问了要不要葱和辣酱,这话就断了。

沈小甜在旁边儿等着,陆辛碗都洗完了,又从红老大的厨房里搜出来了几个苹果,给了小孩儿一个,又问沈小甜吃不吃。

沈小甜吃不下了,她的肚子里还是鸡蛋羹酸菜炖五花肉和米饭的三国鼎立呢。

“我怎么觉得你每次进了别人的厨房都像个土匪?”她说陆辛,顺便还想起了一直被陆辛薅羊毛的老冯。

“我是厨子啊,当然是什么好吃拿什么了,这苹果可不是一般的红富士,闻着特别香。”

香是真的香,离着还有一米多远呢,沈小甜就闻到了甜甜的果香气。

做着煎饼果子的越观红说:“陆哥是一贯识货,这苹果是涛子他舅舅家种的,说是栖霞牙山的苹果,每年不等入库就让人买没了,涛子给我了一箱,我也不太吃,您要喜欢啊,可千万别跟我客气。”

客气啥啊,她这话还没说,陆辛已经找了个干净塑料袋要装苹果了,一听说“别客气”,他对沈小甜说:

“要不咱给她留两个,剩下的都搬走算了。”

沈小甜笑着说:“不太好吧,咱们俩得走回,再抱着苹果很累呀。”

这俩人,拿别人东西还看人累不累。

小孩儿一直在旁边儿乖乖的,听这个口气,赶紧从厨房拿了两个苹果放进了冰箱里。

陆辛点点头说:“行啊,好歹你还想着你师父。”

把一个苹果放在不锈钢盘子上,他拿着一把尖刀,不一会儿就把苹果削成了一片一片,又拼成了一个胖乎乎的长耳朵兔子。

小孩儿在一边儿歪着头瞪大了眼睛看。

沈小甜闻着越发浓郁的果香气,又揉了揉肚子。

“我们学校后门有棵树,坐在树上看到五楼,就是他的教室,他就坐在窗边儿,一抬头就能看见。”

越观红的声音穿透了油香的封锁与水果的芬芳。

“是喜欢么?我可一直弄不明白,就只知道这么看着。”

说完这一句,她又转回头去做煎饼果子,沈小甜揉肚子的手停了下来。

陆辛跟越观红说沈小甜负责出钱,他负责出面把钱借给对方,这话也是虚说的,没两天,一个周末的上午,沽市一中的后门儿,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走过来,对他说:

“就是您,愿意借钱给我?”

陆辛没说话,先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红老大说这人跟她一届的,可光看脸怎么都让人觉得他比红老大要大那么一两岁。

男人确实文质彬彬,现在身上背着几十万的债,脸色看着也还好。

“是,我能借钱给你,你想借多少啊?”

“我这儿是缺个十六万应急,您的利|息是怎么算?”

陆辛是贴着墙站着的,他抬手,示意这个男人跟着自己走。

学校的保安被他提前打点过了,看他领着一个人进了后门也没说什么。

其实这学校的后操场在周末是半开放的,不少人在那儿打篮球,球场边停了共享单车、电动车和一辆黑色的轿车,骑车来和开车来的人都在操场上投篮呢,热腾腾的呼吸脑袋上的热汗在这冬天里成了冒着的白气。

“我这利是卡着国家政策的边儿算,十六万给你,你一年得还我四万,一个月光利息就是几千,不过,我也不让你为难,你爬上这棵树,呆够十分钟,我给你省一个月的利息。”

戴着眼镜的男人看看这颗树,再看看陆辛,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身高比他高一截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兜儿里,一脚蹬在那棵树上,他抬了抬下巴,说:

“你爬上去吧,我给你看时间。”

男人穿了件灰色的毛衣,里面是个格子衬衣,外面是个蓝黑色呢子大衣,他看看这棵树,再看看陆辛,牙一咬,外套先脱了。

“一看你就不是个爱运动的。”

男人不算清瘦,可也不算健壮,上面的树杈也就两米半的高度,他费了半天劲都上不去。

“这人呐,还是得多动动。”

陆辛依着树下一辆顶漂亮的摩托车,看着他在那儿费劲。

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也像是在嘲讽什么。

那个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看看另一棵树下面有石头凳子,问他:

“我换棵树行么?”

陆辛垂下眼说:“你换个人借钱行么?”

男人擦了擦脸,摘掉了脸上的眼镜,放在树下他的衣服上。

“你多少度近视啊?”

“三百多。”

“那还成啊。”

陆辛问了一句话,就又在旁边儿等着他继续爬。

又过了好一会儿,男人那双皮鞋在树干上磨出了好几道划痕,他两次没站稳差点儿摔倒,这才终于爬到了树上。

陆辛听着他在上面喘粗气,又问他:“你这钱打算借多久啊?”

“一、一年。”

“哟,十好几万呢,一年你就能还清啊?”

男人在树上战战兢兢坐好,说:“我是做软件的,一直在搞一套算法,已经有公司对这个感兴趣了。”

“哦。我听不懂这个,那你要是想把利息全免了,你就在上面坐满了两个小时吧。”野厨子在树下又转了一圈儿,才说,“你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得跟我借这个钱呢?”

男人笑了一声:“您这人也挺有意思的,什么都没先问好了,先逼着人上树。”

陆辛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

“是我借钱给你,我问什么,我怎么问,也不用你操心呐。”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上一家公司做到了项目管理,结算的时候有两笔账三十多万找不到了,查流水,是到了我自己的私人账户上。”

“也就是你贪了公司的钱呗。”

男人苦笑了一下,说:“算是吧。”

陆辛站在树下,看向篮球场头儿上的教学楼。

男人叹了一声,又说:“我和我以前的老板是读研时候的同学,我刚毕业的时候本来签了一家大公司,干了没两年,他说要创业,拉我入伙儿,还说分我股份,我就动心了。前年我们一个同事得了癌症,他说让我从公司走两笔钱去给我那个同事。

“结果今年公司真做起来,有大公司来收购,他为了不算当初的股份,就用这笔钱把我给算计了。公司账上只有五十万的时候,他能拿一大半儿给同事治病,公司要被人高价收购的时候,他连一成的股份都不想分我了。”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能共患难不能共富贵。

不过陆辛也不会听他这一面之词。

接下来,就是沉默,沉默。

男人说:“我还没问,您是做什么的?”

陆辛哼了一声:“跟你有关系么?”

“不管怎么说,您这是对我雪中送炭。”

陆辛又沉默了。

坐在树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三百度的近视也不知道他还能看见什么,陆辛也不提要给他拿眼镜儿。

“我以前就在那个楼上课。”男人说,“那时候我们学校里有一帮混混儿,带头的是个女孩子,我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八成是没听说过她,好多人都叫她红老大。”

他指了指五楼的一个窗子,说:

“我以前就只会看书,是个书呆子,有时候上课的时候往下看,能看见红老大躺在这棵树上睡觉。”

摘了眼镜的男人笑了一下,揉了揉长久负担镜框的鼻梁。

“那时候只觉得得好好读书,好好考大学,被人赶出公司的时候,我才突然想想来这躺一躺的,我想知道,红老大那时候看我们在教室里规规矩矩读书,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我们学的东西根本挡不住人的黑心呢?”

没有,她想的,你根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陆辛没说话。

男人慢慢地躺在了树杈上。

“够了一小时五十分钟,您跟我说声儿,您好心借我钱,我怎么也得给你付一个月的利息。”

那之后,男人再没说话,时间到了,他从树上磨蹭着跳了下来,戴上眼镜,穿上外套,掏出写好的借条,签了字给了陆辛,还给一份儿身份证复印件。

陆辛把钱转给了他。

目送他离开,陆辛看着一个人从篮球场上走了过来,摘掉黑色的帽子,露出一头灿烂的银白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