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沽市比, 西安绝对算得上是西北了, 干干的冷风吹在脸上, 不一会儿沈小甜的鼻子就红了。

趁着她捧着甑糕的时候,陆辛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沈小甜又趁他不备喂了他一口甑糕。

糯米与枣泥软软烂烂地糅杂在一起, 在外地人看来实在是没什么卖相,可要是找到了好吃的店,香甜的味道还是非常吸引人的。

陆辛找的这家就不错,更好的是人少,不用排队。

他之前带沈小甜去另一家卖甑糕的摊子,没想到老大爷居然成了个网红,一辆小车被人举着手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家也是多少年味道没变过。”咽下嘴里的甑糕,陆辛对沈小甜说。

“比起你和我姥爷一起吃的那家呢?”

沈小甜捧着甑糕问他,又低头舔掉了勺子上沾着的糯米。

是了,陆辛和老爷子一起来过西安,也一起吃过甑糕,可最初那位卖甑糕的早就不干了,陆辛三四年都没找着人。

“我觉得这家太甜了。”陆辛品了品味儿,对沈小甜说。

“有么?”沈小甜又吃了一口,“还好啊,比之前吃的那个糕好多了。”

陆辛的肩膀上挎着个书包,包里装着沈小甜拍摄器材,另一边儿他的手插在了裤兜儿里,奔三去的大男人了,走在西安的街头,愣是有几分逃课高中生的风采。

他往前走了两步才说:“本来这个也没那么甜,谁让有些人叫小甜儿呢?”

沈小甜捧着甑糕,吹来的风被人严严实实挡着,不怕脏了东西也不怕呛到风,她看着自家课代表的背影,又吃了一口。

点心是不能多吃的,毕竟还有正餐呢。

五点多,陆辛带着沈小甜走进了一家小店,先是点了一份葫芦头泡馍,又说:

“我上次来你们家吃你们做的生肉小炒挺好吃的,今天也要一份。”

沈小甜看看墙上挂着的水牌儿,只看见了羊肉泡馍和葫芦头泡馍,没见着什么小炒。

餐馆老板是个一看就憨厚的汉子,直接拿了两个碗过来两个馍过来。

“在这儿想吃着好的泡馍,就得自己动手把馍掰小块儿。”

陆辛说话的时候示意沈小甜看看周围,旁边的客人看着都是当地人,说着带了点儿口音的话,一边闲聊着,一边手上也不闲着。

沈小甜看着手里的大面饼,说:“你不是就就点了一份儿泡馍么?”

陆辛的脸上立刻得意起来,对沈小甜说:

“我就知道能糊弄了你,他们这儿的小炒也是这个,不过是炒出来的。这个老板做的生肉小炒好吃,我六七年来这儿的时候正赶上他们的葫芦头还没煮好,我又实在饿了,他就给我做了一碗小炒,前年我又来,跟他说想吃小炒,他跟我说没有熟羊肉了,问我生肉小炒要不要,生肉小炒也很好吃啊,我就一直记着了。”

陆辛要开始掰馍,却被沈小甜制止了。

“咱们今天走了太多地方了。”说着,她拿出了消毒湿巾,让陆辛擦手。

陆辛看看湿巾,再看看沈小甜,又听沈小甜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什么反正这玩意儿是下锅做的,能杀菌,可你这个大厨做饭之前不也洗手么?这是一个道理。”

“没呀,我没意见啊。”陆辛笑容满面接过了湿巾。

陆辛还给沈小甜科普了一下,如果要是吃羊肉泡馍这种馍都是掰得越小块儿越入味儿,可葫芦头泡的膜更软一点儿,要求的块儿也更大点儿。

至于小炒,还是得用小块儿的馍,陆辛让沈小甜掰得大一点儿,他自己掰得更小一些,别看陆辛的手挺大,这双手掰出来的馍也不过沈小甜一个指甲那么大,一粒一粒很均匀地落在了碗里。

还剩一小块儿就能掰完的时候,陆辛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沈小甜说:

“是金泰的老朱。”

金泰就是陆辛在那儿挂名儿餐饮总监的那家上海大公司,陆辛接起来电话,表情很快变得复杂起来。

沈小甜问他:“怎么了?”

“他在西安呢,要过来找我,说有事儿面谈。”

沈小甜点点头说:“那就让他过来吧,吃饭了么?要不要给他也点碗泡馍?”

“不用。”陆辛摆摆手,对着电话里头说:“我女朋友同意了你在我们约会的时候过来骚扰我们。”

这句话真是说的人得劲,听得人也浑身舒坦。

几分钟后,葫芦头泡馍和传说中的“小炒”都端了上来。

葫芦头就是猪大肠和猪肚,因为猪大肠是一节一节的,尤其是大肠头的位置看着有些像葫芦,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端上来的葫芦头泡馍最上面一层是辣子,然后是切好的葫芦头,分量给的很足,透过中间的空隙才能看见下面还压着一团粉丝,再下面就是之前掰好的膜了。

与层次分明的葫芦头相比,小炒看起来就复杂多了,肉之外有西红柿豆腐干油菜,顶上还有一撮炒过的花生米……碗底有点儿汤,看着都是红色的。

“今天正好有块牛里脊。”

那位大叔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碗走了。

葫芦头泡馍的味道和它的外表一样有些醇厚,汤很纯,葫芦头很香,炖得挺烂了也没失了嚼劲儿。

吃了两口葫芦头泡馍,沈小甜看着陆辛一个劲儿让自己尝尝小炒,就伸出了勺子。

小炒闻着就有一股酸辣气,有点儿像沈小甜很久之前吃过的酸汤水饺,一口放在嘴里,沈小甜瞪大了眼睛。

又酸又辣!不是有攻击性的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辣,可就是一股劲儿直接从后脑勺儿顶了上去,透着十足的霸道。

“过瘾吧!”陆辛笑着问沈小甜。

沈小甜花了几秒缓过来,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说:“过瘾!”

馍的面香,肉的香都很淳朴,却也构成了让酸辣劲儿上头的底气,让人爽得很!

吃着泡馍和小炒就得配着几瓣糖醋蒜,一个把羽绒服穿在西装外面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陆辛正好又跟老板要了一份糖醋蒜,转头看见了他。

“老朱!”

文质彬彬还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面带微笑走过来,对着沈小甜说:

“嫂子你好,我是朱心驰,金泰餐饮部的员工,给陆哥打下手的。”

长这样的一个人被人叫“老朱”……沈小甜眨了下眼睛,笑着说:“你好。”

说完这两个字儿,沈小甜的目光被陆辛吸引了。

“你干嘛啊?”

“啊?”

陆辛在揉自己的耳朵根儿,还是两只手一起揉,眼神儿在半个小馆子里飞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沈小甜的下巴上。

小甜老师笑了,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他就叫我一声嫂子,你怎么害羞了?”

“害羞?哪有?这店里太闷了,咳,刚刚辣椒呛了嗓子……”

陆辛看向朱心驰,说:“那什么,叫她小甜老师就行,你来找我啥事儿啊?”这个话题转移得真是一点儿都不明显呢。

朱心驰在陆辛旁边坐下,说:“我本来是被派来看这次的比赛有没有好的厨子可以挖到金泰去,没想到在参赛者名单里又看见了陆哥的名字。”

陆辛说:“我记得这次的主办方没有金泰啊。”

朱心驰微笑说:“之前是没有,以后就不好说了,熊猫集团想把这次的比赛像七年前的中欧美食文化交流大赛一样做成国际赛事,现在的比赛阶段可以说是国内评选,老板也有些感兴趣。”

他还拿出了几份文件给陆辛看。

趁着陆辛看文件的功夫,他又看向沈小甜,说:

“小甜老师您好,久仰大名,您的视频我一直都在追,我们老板也很喜欢,之前在视频里认出了陆哥的手,我们就想拜托陆哥引荐一下,可他一直不肯,幸好今天遇到了。”

沈小甜看看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看文件的陆辛,再看看正襟危坐的朱心驰,说:

“跟他合作,你辛苦了。”

“跟陆哥合作挺轻松的,除了找不到人之外没什么毛病。”

哎哟,这个说话风格沈小甜可太喜欢了,要不是面前只有羊肉泡馍,她都想跟这个“老朱”碰一杯。

看着合同,陆辛也没忘了沈小甜,脸埋在文件后面,又招呼了老板过来,要了一碗小炒是给老朱的,又要了一包纯奶饮料,是给沈小甜的。

“所以……”他对着朱心驰晃了晃手里的合同。

朱心驰说:“陆哥,要是金泰真决定合作,您是肯定得代表金泰比赛的。”

野厨子的眉毛挑了起来:“那不是得一路跟洋……老外比去了?”

沈小甜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说:“挺好的呀。”

陆辛看看她,放下了手里的文件。

“嗯,我们小甜儿老师说挺好的,那就挺好的……吧。”

一瞬间,朱心驰的那个表情就像是看见了草原野马被套了缰绳,别说让他叫沈小甜“嫂子”了,估计这时候让他喊小甜一声“妈”,他都能立刻跪下照做。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真好。

继续完结倒计时,估计是后天……

☆、小甜的故事

“也就是说你不能去比赛了, 没事啦。”

陆辛带着沈小甜去了龚师傅家里, 见到了他。

龚师傅身形清瘦, 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胶原蛋白开始流失的瘦, 眉目看着有些凶,说话的时候是很和气的, 一点口音是他在广东呆了几十年的纪念品。

沈小甜一来, 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儿是谁。

“田老先生, 真的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说什么都是斟酌着说的, 说好吃的, 是说味好形好, 鲜美可口, 说人呢, 说样貌好行事稳……夸陆辛呢,夸他是少年侠气, 唯独夸起他们家的小甜,真的是夸个不停, 照片儿我们都见过的。”

龚师傅认识自家老爷子,还和他的交情很好。

至于看过照片, 沈小甜看向陆辛, 陆辛微微侧了下头, 开始跟龚师傅说起自己不能替他比赛的事儿了。

说了“没事儿”之后,龚师傅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报名费,就说是店里走不开,不去了就算了。”

沈小甜握住了陆辛的手,不用看她都知道,陆辛现在的心里不太好受。

可金泰决定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身为他们餐饮总监的陆辛就不能代替别的餐厅参赛。

事实上,元旦时候在上海开始的二十人决赛里,已经有了陆辛的一个名额。

“小陆啊,你们午饭吃了吗?我给你们做个炒牛河吧……小甜,你也尝尝伯伯的手艺,你外公可是夸我这个牛河做得好。”

“好呀!麻烦龚伯伯了!”

龚师傅笑了笑,走到厨房门口,他一转身,看见沈小甜就跟在自己后面。

女孩儿笑着问:“我能拍一下您做菜么?”

越过她的头顶看一眼陆辛,龚师傅说:“行啊,怎么不行?现在年轻人用手机,真是什么都方便。”

龚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把豆芽,放在水下冲洗,看了一眼沈小甜手里的相机,他说:

“我们这些老厨子也都有些微信群什么的,大家没事儿互相点评一下,前几天还有人在里面发了些视频,视频里一边做着菜一边讲着科学知识,我都长见识了。那些视频是你拍的吧?”

是呀!小甜老师惊喜收获了一个新学生,愉快地点头。

龚师傅嘿嘿一笑。

冰箱里拿出的牛腱子肉切了薄片,用生抽老抽糖加进去抓呀抓呀,直到里面的汁水都没了,又加了蛋清……龚师傅只有右手灵便,左手有些别扭地扶着碗,做菜却还是一丝不苟的。

“我记得你在广东上学啊,那时候老田就问我说‘这个菜小甜能吃到吧,那个菜小甜能吃到吧?’我给他炒了一碗干炒牛河,他一吃,可高兴了,说要是你在广东天天吃的这么好,他可就放心了。”

说完,龚师傅又对沈小甜笑了一下,说:

“一会儿你可要尝尝看,你平时吃的有没有我这个干炒牛河这么好。”

说话间,牛肉抓好了,他把洗好后又控干净水的豆芽菜掐去头尾,又调了一个料汁。

陆辛也来了厨房,倚着门看看龚师傅又看了看沈小甜,他对着沈小甜眨了眨眼睛。

沈小甜对他也眨眨眼。

两个成年人,现在都像是两个在等着饭吃的小孩儿。

这时,龚师傅拿出了一口炒锅。

锅是里外全黑的老锅,虽然放了挺久了,外面还是有一层油光,跟着陆辛见过了不少大厨,沈小甜已经知道有些厨子是很珍视自己的厨具的,像是陆辛每次用完了他那套菜刀就得用干毛巾擦干净,这个锅外面的一层油也是为了保养锅具,不是没洗干净。

陆辛看见这口锅,表情严肃了几分,他说:“龚师傅,您用这个锅是想颠勺?”

龚师傅脸上还是笑,抬头对他这半个徒弟一样的年轻人说说:“热、快、干、香……不颠勺哪里有够锅气?”

陆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去看龚师傅的左手,龚师傅却用右手把自己的左手抬了起来说:

“怎么了?我在厨房干了一辈子,一只手不能动我就不能颠勺了?小看我了吧!”

陆辛站在原地,沈小甜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龚师傅说:

“对呀,他长得又高又大的,特别容易小看人,您不知道,我在我家院子里养了一只鸡,这次出门的时候我拜托了邻居奶奶帮忙看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他拎着点心挨家挨户地拜托……”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

“我家那只叫开学的鸡可神气了,住的窝也是棉花铺的,天天都有人排着队给它喂吃的,就这样陆辛还怕它吃亏,他操心起来,别说人了,连个鸡都要小看呢。”

厨房里隐隐压抑难言的气氛随着她的话彻底消散去了。

被略做清理的锅被放在了灶台上,旺火升起,倒了油进去。

龚师傅说:“小陆、小甜,我就用一只手手颠勺,一只手放料,让你们看看我的干炒牛河!”

中国的传统厨艺是刀和火的艺术,沈小甜见过陆辛的刀工,觉得那确实可以称之为艺术,此刻,她看着灶火中牛肉、河粉从锅里翻腾飞扬而出,她明白了什么是火的艺术。

火舌似乎舔到了带着油光的牛肉,又似乎没有,河粉像是划破长空的白练,却带着人间的活色生香。

最后烹入一点调好的料汁,两盘干炒牛河就被放在了餐桌上。

“锅气是不是很足呀?”

面对龚师傅的提问,沈小甜的回答是又把一大口夹着牛肉和豆芽的炒河粉塞进了嘴里。

有什么是对一个厨子更高的夸奖么?

没了!

龚师傅哈哈大笑,眉毛都几乎要飞出去了。

“龚伯伯,我觉得你这份干炒牛河一定能拿奖。”

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沈小甜这么说。

龚师傅愣住了。

陆辛难得一次比沈小甜吃得慢,闻言也抬起了头。

年轻的姑娘甜美的笑容里其实是笃定,她和龚师傅的目光对视,没有一丝的闪避。

“您想去的,我知道。”她如此说道。

龚师傅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小甜回答他:“是您的锅告诉我的。”

“我的锅?”

“它对我说,它能炒出最好吃的干炒牛河,我姥爷吃得很满意,我也一定会吃得很满意,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都会觉得好吃。”

慢慢地,龚师傅笑了,他看着这个老友的外孙女,自己半徒的女朋友,然后他用右手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说:

“我这只手可就是颠勺的、做菜累出来的毛病,现在想把这个肘关节抬高都难了,它就没告诉你点儿什么?”

女孩看一眼自己面前空空的盘子,她说:

“您的心在锅里,又不在手上。”

很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有个女孩儿跟着她的外公回家,外公去家访,苦口婆心劝一个执意要退学打工的孩子读完高中。

走过青石砌起来的珠桥,小女孩儿噘着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