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怎么觉得你…”舒兰踌躇一会儿,还是说出自己的疑惑:“我怎么觉得你有时不像你?”

“那我像谁?”任天骇笑。

“你多数时候像夏天,少数情况下像冬天,比如刚才。你好冷,挺吓人的。”舒兰哆嗦着伸出青葱玉指,触上他下巴的轮廓,上面的胡茬刺痒了她的手,强烈真实的感觉,松一口气:“呼,夏天又回来了。”

任天大笑数声,望天:“有吗?”

“要是有个东西能把你刚才的表情画下来就好啦。”舒兰皱着鼻子,很傻很天真:“反正我不怕吃你的亏,因为你会让我吃亏啊。”

任天泄气:“老婆,你咋就聪明不到点子上呢…”

“好累呀,困。”舒兰主动结束课程,回到平淡的生活中去,拉下被子,四仰八叉地躺下,望着帐顶:“不知道明天是不是晴天。”

任天认命,她天真,就让她天真吧,好好的,干嘛把人摔到现实的泥潭中去,沾上一身泥,没恶心到别人,先把自己熏死了。反正有他在,她就会幸福,就让她这样幸福下去吧。

安置好宝宝,吹灭了灯,任天在黑暗中感受一下平静的恬淡,终于发困,有了睡意。去床上躺下,摸了一下舒兰,听对方发出“嗷”的一声,不等她问,他就回答:“床,永远是为两个人准备的。”舒兰嘻嘻笑,过了一会儿,呼吸匀净,已然睡去。

就这样吧,日复一日,等待老死,不枉此生。

任天闭上眼睛,感受着心满意足的极限,空前的充实。从前竟然过了那么久四处漂泊的日子,真是不可想象,风霜把人的脑袋摧残坏了?还是马上生涯太过诱惑?如果知道有个家的感觉是这样,会不会早早地隐居山林,带着黄狗打野兔?不,当时太年轻,年轻,注定动荡,安定对那时的自己来说,是个可笑的词。真好,终于度过了那个时期,不再年轻,不再一无所有。

年轻时我们一无所有,除了青春,年长的我们拥有一切,除了青春。

好在,一切都还值得。

任天带着是点儿淡淡的惆怅睡去的,平时的他从不想这些,不知为何今晚很有些伤感,像小孩儿长大,站进大人群中的一刹那,身体与什么分离的微痛,不刺激,却麻木的钝。失去的不是好东西,却还是痛。再不睡就天亮了,任天觉得有些好笑,今晚是怎么了,一点不像自己。

一股焦糊味钻进鼻腔,刚要睡熟的任天猛然睁开眼睛,终于明白了胡思乱想的原因,难怪有些莫名的不安——走水了。任天下床,拿上墙角的刀,推门一看,弟兄们睡觉的屋子已经火光熊熊,几乎照亮了半边天,浓烟阵阵,阻挡了视线,黑色的浓烟中,喊叫和哀号此起彼伏。当然不会平白无故着火,任天握紧拳头,该来的,终究来了。

“起来!”任天一把提起仍在沉睡中的舒兰。

眼睛睁开一条缝,舒兰对扰人清梦者颇为怨恨:“干什么呀…讨厌。”

“着火了。”任天咬牙:“八成是吴闻启那老匹夫。带着孩子,躲进密道,发生什么也别出来,如果我回不来,也会让周存道保护你们,记住,除了他,其他人的话都不能信。如果他也没来,你就自己跑,出口通向哪儿我跟你说过。”

舒兰一听着火,眉毛差点没掉下来,惊叫以后才能正常说话:“我就说这行当危险…你,你要去哪?”

“脱险,我自然会去找你。”任天不忍看他,转过头去,他是男人,怎么可能做缩头乌龟,和女人一起躲在密道,一旦被人发现,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就可以抹脖子了。

舒兰终于能够活动僵直的四肢,挣扎着下床,用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收拾东西,衣服啦,鞋子啦,首饰啦…

“带银子,其他收拾个屁!”任天催促:“快,再拖拖拉拉,火要烧到屁股了!”

舒兰咬牙,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呢,只得披上一件厚实的披风,银票多多揣,抱起小天,眼泪已经噼里啪啦落下来,最怕这种事,还是发生了,从前任天要是听她的,该有多好。就说土匪不能做嘛!

护送舒兰进了密道,眼看着他们在黑暗处蹲下,舒兰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没有一点光,暗黑把她吞噬了。不知为何,任天那只掀着盖板的手怎么也放不下去,那一团黑暗中的母子一定也在这样地看着他吧?只听舒兰幽幽地道:“天哥…我怕。”任天的心要忍出血:“火折子去密道那头才能用,记住了吗?”舒兰再次大哭:“你陪我,你陪我呀,我一个人怎么办呀!”任天听到了血滴在地上的声音:“老子做不做缩头乌龟,一样是个死,不如杀个痛快,只赚不赔!”舒兰惊叫:“不是说三两下就摆平?你骗我?!”任天闭眼,“啪”的一声,盖板落下,阻断了凄惨的哭声。

火势是最猛的时候,喊叫声已经弱了很多,估计活人不多了。没被烧死的人和官兵战在一处,官兵是他们的几倍,这阵势,是上次的数倍有余,朝廷真是下血本了。任天环顾,在不远处看见了周存道,正被十几个人围攻呢,长啸一声加入战团,上来就挑下一个兵勇的长枪,震飞一把大刀,银光一闪,一招毙两人,尸体上留下一模一样的致命伤。

“我死了,照顾我老婆孩子!”任天大吼。

周存道趁空擦去眼睛旁边溅上的血:“废话!”

“你他妈有什么要交代的?”任天一脚踹在一人胸口,该人捂胸倒地,血像小喷泉一样从嘴里冒出来。

“我一个人,死了活了都一样。”

任天见到血就兴奋,听了他的话,当下哈哈大笑:“多赚几个,去阎王爷那儿也能威风点!”

敌众我寡,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全身而退的几率都很低。官兵不断地涌来,像海里的浪,层层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冲上来。任天的手已经失去知觉,只剩下机械进行使砍人的运动,突然,鼻端飘过一丝异香,极淡,像女人用的胭脂,又像西域特质的香料。任天当然知道是什么,秉住呼吸,到底是在剧烈运动,多多少少吸进去一点,这一点足以令人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老婆还在等我呢,身体不听话,头脑却清晰,撑着,不能倒…无法支撑,依然支撑,又死了两个,哈哈,又赚了…

第 22 章

没有一丝光,舒兰卷缩在黑暗中,抱着小天,除了小天偶尔的“咿呀”声,完完全全的黑暗中,再无丝毫声响。任天怎么样了?这个骗子,舒兰咬牙,咬了一半,又哭了,这个骗子,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

与外界绝对地隔绝,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时间长了,独自等待变成煎熬,舒兰觉得自己要疯了,小天醒了,又睡去,他可没那么多烦恼,可与黑暗交融的那份焦虑,直让舒兰想大叫又想大哭——两者都不行。

到底过了多久?又渴又饿又累的舒兰徒劳地抬起头,试图估算这段黑暗的时间,觉得已经至少三个时辰,现在应该是个明媚的清晨,也许更久。任天怎么还不来?他不是说小菜一碟,很快就能来接我?可他又说拼不拼都是个死…他不会死,他还没有败过呢,这一次也不会,以后都不会。

小天动了动,小脚踢上母亲的腰际,小手抓着母亲披散下来的长长的头发,哼唧几声。舒兰知道这是哭的前兆,估摸着是饿了,一边拍着,一边喂奶:“宝贝疙瘩,这时候可不能哭啊…”小天不听话,大人不让做的偏要做,不要生存不要吃饭,只要一次哭个够:“咿呀——呜哇——”

舒兰急得恨不能捂他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只得又摇又拍,低声唱着摇篮曲,试图将他唱困,无奈事与愿违,任小天同志是个小人来疯,越理他越兴奋,如此一来,哭唱的劲头更足了。

“小坏蛋,你要害死妈妈吗?”舒兰快急哭了,任天怎么还不来?周存道也不见踪影,会不会都…舒兰禁止自己想下去,孩子哭得越来越凶,得去地道那头,才不至被外面的人发现。

狭小的甬道,只能躬起身子,小步前进。没走几步,只听头上一阵脚步声,杂乱而急迫,足有一二十人,难道官兵找来了?舒兰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并用,快速前进,其状类似于一只土拨鼠。

“你,你,下去看看。”

谁要下来?舒兰的心跳到嗓子眼,完了,被他们发现了!那么任天…

“啊——”脚被什么东西抓住,动弹不得,舒兰拼命踢腾,只换来身体不住地往外拖行。宝宝啊,你真的害死妈妈了,妈妈被官兵逮着了。头顶突然出现光明,直刺得舒兰睁不开眼,紧接着身体想死老鼠一样掼在地上,痛得人眼冒金星,手肘膝踝剧痛,眼睁开一条缝,原来是擦伤,好在护住了小天,孩子安然无恙。

左右都是人,有人在笑,有人面目狰狞,有人冷冷地注视,最显眼的是中间的一人,又矮又胖,脸似烧饼,五官奇小,又全挤在了一起,带着些玩味,又带着些刻毒,从容地开口:“任夫人。”

“吴德?”舒兰震惊,震惊在这里遇见他,然后愤怒得红了眼睛:“是你,是你攻打山寨?!”

“我得让他知道,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吴德冷笑:“别来无恙吧,任夫人,哦,差点忘了问候你的孩子。相夫教子,天上人间?”

什么乱七八糟的,舒兰急道:“任天呢?”

“他很好,我会照顾他的。”吴德一笑,本来拥挤的五官更加紧凑。丑到一定程度,看他就变成一种残忍,当然自己是看不见的:“我很遗憾,不能让你陪他。”停下,挥手驱散众人,待二人相对,弯下腰,缓缓道:“因为你要陪我。”

“混蛋!”舒兰通身颤抖,担心任天,却无能为力,一通火全发在了吴德身上:“下流!”

吴德仰天,无声地笑,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只觉她越发漂亮,比从前更有韵味了,摇了摇头:“别忘了,你是我已过门的媳妇!”

“你还有脸说?!”舒兰气炸:“当日若不是你贪生怕死,将我拱手送人,我能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也算了,只当我有眼无珠,可那次下山,你竟让人杀我,简直是灭绝人性!”

吴德面部抽搐,狠狠盯着她,见她一脸无所畏惧,又转而盯着她的孩子,目光久久不移开。

“你…你要干什么。”舒兰抱紧孩子,心头滚过不祥的预感。

吴德淡淡地划过目光,杀幼婴名声太难听,这种只赔不赚的买卖,他不会做的:“不管怎样,我没休了你,你依旧是我媳妇,男人怎样对自己的老婆,那是他自己的事,外人管不着。”

“畜生,你到底把任天怎么样了!”舒兰气得眩晕,厉声道。

“我没把他怎么样。”吴德微微一笑,说的反而很像是已经怎么样了。

舒兰痛哭,为了任天,为了孩子,也为自己今后茫然而沉痛的人生。转了个圈,以为得到幸福,已经死死抓住,还是失去。幸福是最靠不住的东西。自己会死吗?任天会死吗?这样的活着,是一件幸事吗?可是自己若是死了,孩子怎么办?舒兰回忆,当初把他生下来,不是为了今天离他而去。他那样小,离开父母,几乎不可能活下来。小天受了母亲的感染,也开始断断续续地哭泣,这回是真的饿了,不过悲痛之下的母亲再也没心情喂奶。小人来疯就这样哇哇大哭,提醒母亲他的存在。

未来是怎样,几乎不可想象,舒兰悲哀到极点的心反倒有种异常的释然。既然决定活下去,就要活得对的起自己。听说吴德虽无正房,却纳了好几房妾室,女人他是不缺的,那么他要她,一定不是出于爱慕与发情的需要,那不过是一种心理弥补,也是种另类的报复。一次,也就无味。毕竟他不爱自己,不然当初也不会轻易放弃。

舒兰冷笑,都是孩子他妈了,还怕什么凌辱?心里的翻江倒海的恶心,不过是对肮脏事物的本能抗拒,谁喜欢睡垃圾堆呢?吴德就是堆成小山的垃圾。至于其他,舒兰自认没什么愧疚,这个时候,也没觉得对不起任天,又不是她出墙!当初她劝他洗手不干,他一百个不愿意,今天发生这种事,他没有资格指责她的行为。

“说吧,让我怎么陪你?”舒兰目光灼灼,毫不示弱。

“有刚性。”吴德抱臂:“平时看着柔弱,不想还有如此刚火。”

舒兰冷哼:“对我,你怎么着都行,我的孩子,你若动他一根指头,我立马死给你看!”

她死了,擒获任天的壮举就少了一项增光添彩的活动,顿减兴味。吴德对那孩子恨得牙痒痒,野种,名以上的老婆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这个男人还是他的对头!可他不想杀那孩子,因为没有用,他从不做无用之事,即使杀他,也是在全盘报复完毕,世人渐渐遗忘了这件事之后——当然他也不会以自己的名义。

“谁知道呢,这小东西这么吵,你又抱着不肯撒手,丑死了,谁知道哪天我受不了就捏死他。”吴德淡淡地。

如果舒兰是任天的七寸,孩子就是舒兰的七寸,七寸掌握在别人手里的舒兰相信世上有种东西叫讨价还价,也知道有种无耻叫说一套做一套,对付比自己更无耻的人,她决定双管齐下:“孩子哭闹是天性,你不准他哭,岂不是逼我死?你想我死,也可以,任天知道我的死讯,一定也活不长,我们约好同生共死,信不信由你。”

“那我就得好好伺候你和你的崽儿?”吴德怪腔怪调地。

“我让你满意就是了…”舒兰咬着嘴唇,声音越来越低。先答应着,骗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未来怎样呢,对自己认真,对别人马虎永远是生存王道。这些都是任天教她的,他教她时,她觉得无聊,反感着呢,没想到今天居然用上了。多么希望永远用不上啊。

吴德俯视她,陷入沉思。

谈条件,一定要把自己设想成对方,想想所开的条件,如果你是他会不会被打动,倘若自己都没被诱惑,还能指望别人痛快拍板?舒兰想起任天语录,心里总是酸楚无限:“你下血本,总希望利滚利吧?”

“聪明女人。”吴德笑了:“我喜欢聪明女人。”

他能留她一条命,就表示任天还活着,舒兰彻底松了口气,活着,就还有希望。突然想起:“周存道呢?”

吴德眼中掠过一丝愤恨,很快就消失了:“除了任天,其他人全部正法。”

舒兰发现她真的是有点儿聪明,吴德那丝带着恨意的目光,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他肯定是吃了周存道的亏,却让对方跑了,如果周存道死翘翘,他会掩不住得色,大笑不止的。

活着,就有希望。

第 23 章

任天以为自己会像只粽子,没想到是条软了的扁鱼。

一醒,胸口剧痛,心说这还没下地狱呢,就万箭攒心?然后就看到了自己扁鱼造型,摊在墙根,不死不活。他们居然连绳子都省了,与毒未尽的任天觉得受了侮辱——他们也太放心他啦,这简直是蔑视,赤裸裸的蔑视!

最后才关心起身在何处的问题,任天捶脑袋,只敲出无休无止的马蹄声,应该是被放在马上运回来的,当时睡得香,也忘了看路,醒来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躺在这间空房子里。

空房子,什么也没有,倒是挺大,四面无声,阳光从门缝中透进来,里面的灰尘不懈地翻滚。干冷的空气中一丝浮动的燥热,夕阳已然斜射,任天闭眼,默念道,一天。

“咯吱——”门响了,一个矮胖的身影背光而来,很礼貌地关上门,像第一次来主人家做客的拘谨的客人。客人停了停,像是在寻找措辞,片刻,只听他彬彬有礼地道:“别来无恙。”

“猜到是你。”任天懒懒斜视,对暗害者的出现没有多少惊诧。

“为什么?”

“如果是我,受人之辱,也会时时不忘,以最快速度报复。”任天笑,牵动胸口,剧痛中这个笑容变得有些扭曲:“比娶媳妇还快。”

吴德凝视他,良久,微微一笑:“你在为舒兰鸣不平?”

“她是我媳妇,老子为她做主是应该的。”提到舒兰,任天的全身都热乎起来,一想到她定已脱险,他就的心就更平静,以致于能够分出些精力来和死对头逗乐,虽然他尽量不去想她,生怕自己一想,就要落泪。

“没有你,她已是我妻子。”吴德咬牙,一字字地。

“你喜欢她?”任天想站起,努力一番,功败垂成,要靠墙,就要靠出潇洒来,索性四肢摊开,听了吴德的话,诧异不已。

吴德淡淡地:“谁不喜欢美人儿,不过我更恨你从我手中夺走她。我手中的东西,不太喜欢被人夺去。”

“包括你不在乎的?”

“分类权和处置权永远在我手中。”吴德像在说多谢关心,可你的关心明显多管闲事。

任天费解地眯起眼睛:“老兄,说说你到底在乎啥。”

“权。”吴德毫不犹豫,当即坦言:“我爱权力。”

任天唏嘘,竟无语凝噎,这就是差距啊,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老子咋就只喜欢女人和自由呢?

“你不喜欢,所以你输。”吴德笑道:“出来混,不成仁却一定要成功,当婊子立牌坊的好事我没见过。不进则退,自古皆然,一将成名万骨枯,一生成就只沦为台阶,别做那些枯骨。”

任天翻白眼,咋跟我那死老爹说的一个调调呢?我不烦,耳朵兄弟也该烦了:“我说,你费那么大劲不是让老子改变人生观的吧?县衙离我那黑龙山也就百来里,我是不是更该待牢里?”

“别急,做什么事,都急不得。”吴德负手,淡淡地:“抓你,是收回本金,利息,咱们也要算算。”

任天肚子里骂一声,日!不过他做人一向有个习惯,对方斯文,他得比对方还斯文,处处毫不示弱。回忆一下舒兰平日的措辞,那些咬文嚼字的强调,捏着嗓子道:“如此,在下委实想知道利息是什么。”

“为了一方安宁,和因你蒙受损失的无辜百姓,本官与府台大人决定,匪首任天游街三日,以儆效尤。”吴德缓缓道:“还请你合作。”

任天一动气,两眼发花,上半身整个儿失去知觉,好半天才恢复。老子抢劫百姓啦?老子动过善良淳朴的劳动人民一根毫毛?老子自己就是无产者的典型代表嘛,老子的财神一向都是你们这些官府走狗嘛!任天也觉得自己可笑,这种时候,竟然想这些,怪眼一翻:“合作?”

“铁链,重枷,囚笼…你不觉得很无聊吗?”吴德展望美好未来:“我要的,确切地说是府台大人要的,是真正的降伏,真心的认罪。匪首任天,临刑前的真诚忏悔。”

任天完全听不懂:“你在说鸟语?”

“人语鸟语,重要吗?希望你合作,我想你听得懂。”

任天挠头,挖鼻子,抓后背,抠脚…

“事已至此,何必呢?”吴德确定他没有动手之力,于是凑进他,几乎是鼻子贴鼻子:“凌迟改成斩首,多好。人活着是为了享福,要死,也不能任由自己去受罪。人对自己不好,是要遭天谴的。”

“你真够关心我。”任天只得谢他。

“谁让你害我出丑?从此以后,我们的生命的就连在了一起。”吴德的烧饼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绝世的悲哀:“你知道娶亲那天我把舒兰送给你,回去以后别人怎么说?凡是对男人来说无法忍受的词,一个不少,统统属于我。那些人当面对我依然尊敬,背后却指穿我的脊梁骨。家里,外边,官场…一个男人被这样千夫所指,难道不该从一个十恶不赦的土匪手中讨回来点儿什么?”

任天越听越想吐,好在一直水米未进,幸免于难:“老兄,我怎么觉得你像弃妇?”

“哪怕像母猪,你都还是我的手下败将,阶下之囚!”吴德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得到以后加以珍惜:“讽刺我?激怒我?杀你?换你是我,你觉得可能吗?”

“做人不能这么没品。”任天不胜感慨:“换我是你,宁愿多花点时间陪老婆。”

吴德笑了,笑得胸有竹海,缓缓道:“我也料道了…”

“不送。”任天面无表情。

吴德开门,外边已是暮色茫茫,深蓝色的天空像千年无澜的水面,风吹来,一湖如镜,波澜不兴。临走,他回头:“只是单纯的好奇——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任天翻眼,一直翻眼。老子告诉你,那明显是废话太多。

“父母兄弟,老婆,孩子。”吴德微笑着替他答了,并笑得保留,像个猜中先生问题的学生:“对么?”

大多数人都是吧?任天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不翻眼了,因为眼皮老跳:“别说老子跟你结过梁子,妈的,丢不起这个人!他妈的就像个女人,婆婆妈妈,没完没了。”

“舒兰很美,我依然喜欢,真看不出是个生过孩子的女人。”吴德说完,掉头就走。

任天的心“嘭”地一声,掉了出来,落到地上弹了几下:“你说什么?!”

半晌,吴德折回来,慢条斯理地:“需要重新讨论游街的问题吗?”

“舒兰…”

“别急,干什么都别急,一急,什么都错了。”吴德与其说善意提点,不如说是天生爱炫耀人生经验:“别做那性情中人,当你藐视一切感情,就能得到除感情以外的一切。”

任天度其神色,一颗心“啪”地一声,落地粉碎:“你…她在你手里?!”

“为什么不想想,我也许为达到目的,有意骗你。”吴德身后的天色已经完全黑暗,黑色的大口,跃跃欲试地吞噬一切。

相比吴德,任天更了解其父,那老东西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玩人玩到死却让你欲死不能的斯文败类,有其父必有其子,毫无疑问,吴德也是这种人。物以类聚,唯一的区别是,他更聪明外露,酷爱炫耀。舒兰在她手里,他一定忍不住不说。这事十有八九确切。任天面色渐渐恢复平静,肚子里却骂娘骂得抽筋:“没想到后崖那么隐秘的地方,你也找得到。”

“别诈我,我最喜欢真实。”吴德做禁止手势:“密道,柴房里的密道。”

任天绝望了,绝望的任天眼前一片漆黑,几乎晕厥。天啊,舒兰和孩子,他比生命还珍贵,决定用一生维护的东西。他们受一点委屈,他就比他们还难过,他愿意用一生的不幸换他们的幸福。她真傻,为什么不好好待着?一声不响地待在里面,是不会被发现的,难道她出去找他了?笨啊,笨女人!

那一瞬间,天塌地陷。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吴德踱了几步,每一下都扬起地上日积月累的灰尘:“依我说,连衣服都不如。”

任天迷惑了,搞不懂他到底要干啥,劝他?站在他的立场上,巴不得对方爱老婆爱到死呢:“别激我,老子是情圣也与你无关。”

“是啊,有人想当皇帝,就有人想做情圣,谁不是乐在其中?”吴德沉默,轻轻叹息:“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儿感慨。”

任天简直想活剐了他,牙关嘎嘎作响:“动他们一根毛,别想老子合作!”

真巧,舒兰也是这么说。吴德笑曰:“她后悔着呢,跟了你这么个土匪,到头来还是落到鄙人手里,她已经决定带着你的拖油瓶儿子痛改前非,好好做我的吴夫人。”

任天咬紧牙关,不语。

“不信?”吴德看着他,缓缓道:“我会让你信的。”

一想到舒兰委身于这败类,任天胸口就翻江倒海地痛,她愿意吗?当然不!至于会不会…答案是:会。她怎么忍心任由吴德伤害夫君?当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做什么了。这个蠢女人,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徒劳的,也会去做。任天不怪她,也不觉得恶心,只是心疼。

早知道这样,从前就不放任她的天真,一锤一锤地,好好炼她。掰开她的眼睛,让她看看什么叫世道猛于虎,看看,那些豺狼鼠辈,撕去面具是怎样一副嘴脸。不给她温暖,只给她严寒,让她自己发现不冻死的方法,并永世牢记。这样她才能强大,才有资格混迹于世,才不会受到伤害。他宁愿自己先给她伤害。

“无论如何你都是男人,吴德,你我之间是男人的事,犯得着拉上一个娘们吗?”

吴德那个笑啊,像抓到了小偷的妙手,还是当场:“不是我让她参与,是她偏要凑上来。我有什么办法?送到面前的美味,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再咬,牙就要成粉末状,任天才不想失去这两排牙,他还得用它们咬死他呢。沉默,一直沉默。

“时间充裕,让我们好好休息,明天继续。”吴德转身,迈开步子。

任天突然道:“等等。”

“我会好好照顾你老婆孩子的,放心。”吴德停步,笑容温暖。

任天低声:“那条密道,其实还有…”吴德侧耳,无奈不是学武之人,耳不聪目不明,脖子伸得老长也是光看任天嘴巴动,反正他的内息被药性压着,也不怕意外伤害,索性半蹲:“什么,你说什么?”话音刚落,只见任天诡秘地一笑,像刚掏过鸟窝的孩子王,然后就是自己冲口而出的惨叫,身体保持平行状飞到门口,脑门撞在门上,小鸟盘旋头顶,叽叽喳喳。

看你怎么在我老婆面前脱裤子!任天冷哼,最好你那狗屎屁股上一辈子都有老子的鞋印。雄伟地站起来的任天保持了这个威风凛凛的造型一会,支持不住,终于坐下,妈的…好痛啊,不动了,再不动了,踹他一脚自己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所以说力量是相互的,伤害别人也是伤害自己啊。

第 24 章

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任天,舒兰一定会一直住在这里。

吴德的家,吴德的卧室,曾经的新房,区别仅仅在于一年以后才住进来。迟来的洞房,对吴德和她来说都是讽刺,可他依然不顾她的反对,把她弄回家,又放进了这间屋子。他到底在想什么,她猜不到也懒得猜,总之自己就是个小物件,谁拿在手里,放到哪儿,只是随手那么一下,没有半点自主。

已是晚间,他白天把她往这儿一扔,临走时,说晚上来。舒兰推开窗户,望着星河,结了冰的池塘,外边的守卫,心里竟然出奇平静。入夜了,快到受辱的时候了吧?是只要忍过一夜,还是夜夜如此?或许没有区别。

小天是刚喂过奶,就被老妈子带走了,算起来也有一个时辰没见,怀里空落落,被寒风一吹,那份冷意一直透到心里。他们会好好照顾小天吗?满月了,晚上还是动不动哭闹,半夜自是不能去喂奶,光喝米汤,能长得好吗?他们会不会嫌他烦,没耐心哄他,任他一个人在那儿哭,把嗓子哭哑了?他们会不会打他?一想到孩子受委屈,舒兰的心顿时收紧成一团,拧出苦汁,又松松垮垮地垂下来。任天是她的天,小天就是她的命啊,没有命,拥有什么都是枉然。

“咣”,门响得像要塌,被吴德关上,又是一声巨响,颇把愣神的舒兰震慑了一下。

我没得罪你,犯不着这么看我,舒兰暗自嘀咕,看他浑身灰尘神情狼狈,酸楚的内心得到一丝甘甜的平复,好容易把幸灾乐祸咽下去,站在原地,平静地等待他向自己伸出魔爪。突然,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咦?”不经意瞥见他屁股后头的脚印,那是脚印吧?

“看什么看!”吴德暴躁地回应舒兰的单纯的好奇:“滚到一边去!”

舒兰气得一抖,再抖,三抖…为了小天,忍吧!乖乖地缩到墙角。总算吴德暂时对她不再感兴趣,狠狠瞪了她一眼,自顾坐下,又面露痛苦之色,瞬间站起。背着手,转一圈,转到舒兰跟前,定定地看着她:“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舒兰莫名其妙:“我没忘啊。”